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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其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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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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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秧辞

以弱草为身,将自己的魂魄赋予它,便有了这灵魂的对白。

——题记

今夜,当我穿过丁香桥到匡河边散步,恍若误入歌剧院的合唱大厅,全方位无遮挡开启乡村音乐的视听盛宴,一阵阵蛙鸣:“呱呱呱,呱呱呱……”多么动听动人的乡音,凛然移居到我栖居的都市;是为夏日乡村故事隆重启幕,埋下精彩伏笔。

往日,初出家门的孤单夜晚,短暂的少年时光,在那落寞贫瘠、冷月懵懂、青涩迷惘里游逛街头,我深深想念的远方故园,敞亮的乡屋,绿阴下的村路,播送来缕缕熹微的光,隐入片片朦胧的影,提醒我渐渐疏远的农桑,那些正在健忘的粮食图腾,那些雨雪霏霏的朦胧诗境,那些渐渐泛黄的劳动场景,曾经都是,真实到触手可及的存在。

我的诗歌,曾不止一次讴歌你,因为我喜欢青秧的清香,这份欢喜,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不会从我的卑微年华,硬生生剥离开来,也无法丢弃在记忆的碎纸篓里,香消玉殒。

那经由细条条秧叶收集起来的绿盈盈的粉嫩脉络散发出的清香,是纯粹的乡村的味道,是乡村一月的迎春花,二月的海棠花,三月的蔷薇花,四月的月季花,五月的栀子花,六月的石榴花,七月的满天星,八月的铜草花,九月的玫瑰花,十月的紫藤花,十一月的腊梅花,十二月的鸢尾花……的清芬鲜美、吹弹得化的亲情的味道,是喜获衣暖食饱无忧童年的幸福味道,是插秧季最纯粹纯净纯善的清香如缕,度来我们一生的好时光。

春风十里,我嗅到你的体香:淡雅,舒爽,翠绿在扁瘦尖梢上抹不去的青涩;春风本为渡劫来,那揺曳在耳边喃喃的风语,厮磨友伴爱侣轻轻的抚触与亲昵。

我心心念念的温柔的部分,当然远不止这些。

我相信我的嗅觉,我爱慕你的体香。

我们眼见的美好,不都是真的美好;一些看不见的物质,常常被我们忽略,她们又都是比真实还要鲜活,还要愉悦,还要鸟语花香;正是这一些值得忆念与叙述的,却轻易被我摒弃在文字之外。

手可以触碰,心可以抵达。

你在春水里轻轻漾着,清浅的水波,是浑浊后积淀后喧闹后的短暂静默。

父亲挽起的裤角,溅满斑斓泥星,他吆喝着老水牛,肩扛雪亮的犁铧,赤足缓缓走来,母亲和乡婶们从青草山采挖担来抛入水田的秧草未及沤烂成肥,但这并不妨碍父亲踏入枯瘦回暖的秧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种田人靠天吃饭,唯信奉“毋违农时”。

有几条正在游玩观望的小泥鳅,因了这牛蹄子的悍然踩踏而大惊失色,接下来是犁铧卷起千堆泥的大举竖切横割,深耕细作,几乎搅翻了整块田畴。

无奈之下,泥鳅们只得遁入紧急通道,钻进更为隐秘通透之境,方才逃过一劫……

隔着几道土坡和几条沟渠,我就能听到父亲甩响的鞭梢“啪啪啪”炸裂天空,惊飞草叶上啜饮晨露的彩蝶,犁铧所经之处闪烁半面雪亮,板结的泥块,极不情愿地翻转身子,橘色的温度瞬息飙升,冬眠的子宫渐在糯软;自然流畅的气息提前糅合着稻穗扬花的欢喜,“噗噗噗”扑入胸怀……

父亲无疑是制造传奇的乡村能人,参照时令,他亲手制造这一行行青秧,一田田稼禾,还有稻花香,枣花香,栀子花香,薰衣草的醇和清香,制造出能酿蜜的蜂巢和砖坯草屋一样温暖朴拙的乡村殿堂,哺育护持一茬茬生命的根苗!

今夜无眠,独坐在五月的匡河边,此起彼伏的蛙鸣声陪我心潮激荡,念想那屈作沤肥的老稻茬,举着一枚枚残破的白旗,如同河面上那举荷画天绿意盎然的青莲,她们多像是一群哭泣的天使,她们含泪的微笑,皴染一枚枚褪色的勋章,晕开漫卷书香诵读唐诗宋词的欢迎仪式,已然做到了璀璨的极致,极致的妖娆。

为了这一天,这一刻,我们已然苦等了太久。

农耕文明起源于浑沌上古时代,伟大的先民顺应农时,通过观察天体运行,认知一岁中时令、气候、物候等变化规律,形成了农历之二十四节气,从此奉为圭臬,为我们度来一尊放之四海而皆准,并誓与人类共生存的“食神”,长盛不衰,历久弥新!

农业,对于人类社会发展来说举足轻重;当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在相对有限的环境内获取足够的生活资源,随之到来的就是由采集狩猎转变而来的定居生活,定居生活方式出现后,人口大幅度增长,人类社会发展加速,为古代文明的形成奠定了物质条件和经济基础。

先祖荜路蓝缕,开基创业。史前时期,世间就有了一种作物,叫做“粟”,它去了壳,就是小米。古时谷物通称“稻黍”,在“麦、稻、粟、黍、菽”五谷排行中,稻排行第二,考古队员在发掘“江西万年仙人洞遗址和吊桶环等遗址中都出土有炭化稻米或带壳的稻谷,这就表明早在约一万年前,先祖就开始在长江流域种植水稻,一直延续至今,这比诗经《王风•黍离》中描述的“黍”又要早好多年。

因有《王风》之歌,始有千年造化。

稻黍只是一把沉甸甸的穗子,以春来青苗纤细而依风轻摇,到热暑时分迎风弯腰躬身施礼!

人在饥饿难受时,眼睛都会发绿带毒,即使是一钵热粥,当我捧着黑瓷碗,转着圈儿“瓢”着来喝,喝得头冒热汗也全然不顾;自然之实,取自自然;感恩之心,当沿顺粮食滋养着的肠胃血脉延续至玄黄天地亘古外境。

早春时节,一束束花草,一片片绿地,都在摇曳生姿着,她们织霞铺绣,绵延舒展,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百灵鸟多爱这耒耜耧犁翻飞涂鸦的播种时节,清亮的歌喉都有些暗哑了,她们还是欢喜地唱着歌儿;田野里的蒲公英们大红大绿着,成功举办了一场场盛大画展;

三岁那年,母亲牵着我的小手,第一次亲近故乡的秧田,促狭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草色青青,飞虫乱扑,心生怯懦,紧随着母亲,一刻也不敢离开。

父亲一身泥水坐在田头,一手轻揽着我,一手抚触我还没长开的小脸,说:伢子,我们很快就能吃上白米饭啦!

——这么多年了,我还在梦想着用脚步丈量滋养我的秧田,总是,一片片方方正正的秧田呈网格状,一夜间盛开;梦里的鱼米之乡,展开一幅幅诗性缭绕恢宏葱郁的山水布景。

还是三岁那年,父亲牵着我的小手,又一次走近故乡的秧田,三月淡淡的忧伤被耀眼的光线破防,轻揽我脸颊稚甜的晕染;初夏时节,槐树枝头一阵阵蝉鸣都有些聒噪了,墙角的月季花朵朵绽放,释放着农忙将至的讯息……

雨脚赶着雨脚,蓄满了沟渠,父亲扛起铁锹,穿着蓑衣,挖开豁口,疏浚水道;害虫时而也来侵扰,持续的旱情像谁都捉摸不透的天气,偶尔也会来捣乱,喷洒药水和抗旱保苗工作还要步步跟进。

我无限热爱:父亲扶犁开垦的秧田,母亲弯腰插栽的青秧,他们自然是田垄的主人,也是生活的奴仆,供养我们的灵魂与思想日臻丰盈。

每一株植物,都会在酷暑夏日里疯长,它们知道,再不长大,将会被枕戈以待的收割机带走,这个庞然巨物,在无情地收割庄稼,又在有情地拯救世界。它的血盆大口,金黄的麦浪与稻米,一粒粒经由饱满的传送带,打包,运走,流到千家万户的饭桌,盛入孩子们轻敲舔舐的空碗里……这才唤醒凡尘人间烟火气,唤醒校园里的琅琅读书声,这才有了娃儿们唇边的饭粒被眼尖的同伴谑笑提醒,随后伸出舌头轻松舔入口中。殊不知,玩伴的嘴角,也缀有几星雪白的饭粒……

壮秧,补苗,茎秆分枝,主茎抽叶,补水,施肥,洒药,墒情,畲耕,进入分蘖期的水稻,就像跑入逆反期的少年,饥渴的小嘴掩不住锋利的牙,贪婪的迷惘,糊住了冒进躁动的心,当然这些,都是我可以忽略不计的短暂失忆。

五岁那年,在整个插秧季,我傻坐在青秧边,坐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青色葱郁里,父母亲和乡邻们一样,都在秧田里躬身忙碌,没有闲人来照顾需要照顾的孩子,我傻傻地以为: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秧田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她们原本就是好看好香的青绿,这个世上没有比她们更好玩的风景,也没有比现在更值得拥有的时光了;淡淡的清香,抵消青花瓷般美而脆薄的忧伤,脸颊稚甜的晕红一圈圈漾开,好比这一眼望不到边的烟雨江南水墨画卷!

青秧是喝水长大的娃娃,多像瘦条条的男孩儿,在家园丹阳夕照沐浴坚守中摸爬滚打,在童谣初唱合辙押韵百虫飞鸟和鸣交响口粮泥土血脉相连中渐渐长大,他终会成长壮硕,成长为撑开一片绿阴的生命之树!

幼时,即便是偶尔的饥饿记忆,也能煮沸并烹调我诗性的淋漓发挥,“双抢”农忙,雨季来临,父亲的草帽对抗着烈日当头,隐入急雨中的蓑衣散发青草香,春种秋收一程程繁重的劳作,水田里喷出响鼻的老水牛,水蚂蝗蠕动它丑陋的身子,插秧的妈妈弯下劳累的腰,接下来是锈蚀的镰刀挥发的田田稻香,还有那:藏在布鞋里不能示人的腼腆的谷粒;我的奶奶,慈善的老人,殒命于一场凄风苦雨;我的“三七”小叔,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你的芳华,定格在永远的十五岁……

随着青秧禾香一波波碧绿的刺痒酥麻过周身,但凡我能怀想到的美好愿景,指日可待。

青秧的根部,那像强大吸盘一样的根须,缓缓楔入蛋青色的软泥,我不忍觊觎一群时常在变化游动方向的小鱼儿,她们流线型的身子,是超越完美体制的造化,她们舒展生命的原乡,已定位于此; 她们不会因为追光逐梦而选择逃离这里,冒险跃出水面,把自己白盈盈的身子暴露在稠密紧致的空气中,尽管这难忘的飞跃,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们活动的水域,因为是家乡的秧田,而倍受我们迷恋和珍惜;

她们通常不屑于去冒险,万物自在循环,回归预定轨迹,古老日晷法度,统领世间万物;

她们今生唯有一个心愿,是陪伴一畦畦绿色的诗行,我苦恋的青秧!

这么多年了,我已不再是我,秧田也不再是从前的秧田,而是草长莺飞花枝零落;这么多年了,我一次也没有用行走的节拍来丈量一片家乡的秧田,栉风沐雨,躬耕日月,我总是远远地避开,而不是放任自已近前细看,那一亩亩青秧,会瞬间融化我的脆弱与畅享,融化我的臻爱和窘境;

更何况:一亩亩方方正正的秧田,呈网格状摊开,它是摊在了我心心念念的美好家乡,也在追撵我七彩斑斓的人生抵达狂野巅峰。

这么多年了,你都不舍从我的脑海里褪去,已然说明你的声光气息,足以慰藉我的幸福成长和温暖岁月。不是浮光掠影,也不是镜花水月,而是真真切切的一程思念,款款情深!

我曾刻意回避你,或者说:逃逸,想完完全全地把你忘却,这件看起来非常容易做的事情,亦是无谓的挣扎,无望的徒劳,无果的结局。

想起你,我的神经元会立刻短路,我的信息库会瞬间紊乱,血液的沸腾,心脏的负载,眼眸的模糊,脑门的虚汗,都炸裂开了,都湿润了,都失忆了!

懵懂之中,有只粗暴的巨掌,凭空把我推向虚空崩塌的边缘。

“日出于东却落于西,相识人海却散于席,我们迎着朝阳出发,现在踏着星辉返程……”

秧苗布阵,秧草沤肥,一绺绺飘入空气中轻轻地跳跃着的清香哟!

弥漫着草木泥土和农具的质朴气味,弥漫着昆虫们抖动羽翅的快乐气味,蚂蚱和金龟子也开始不安分了,它们多想蹦哒到十步开外的当家塘边看看湖景,发发呆,卖卖萌,祈愿它们不会被孩子们发现而捉了去,在他们那贪玩上头的小手上把玩至残……

在匡河的夜晚,我还能看到,集结成群的飞虫和蛾子,在微弱光影下尽兴舞蹈,这些卑贱的生灵,永生聚会在这颗悬浮于浩瀚宇宙的蓝色星球上,当然,我们涉足和不能涉足的每一片土地,同时也是低等生物们的欢场和家园。

我趔趄的步子渐渐平稳,我粉红的脸颊,我和父亲手植的槐树,门前院后的香椿树苗,一起慢慢长大;家乡的青秧,也在长大,她们和金黄的谷粒,在生命常青的璀璨星空循环往复……

青秧是金黄稻米的幼弱年华,这短短一季的生命华章,齐刷刷挺直的腰杆,她们化身为绿泱泱的追梦人,与小麦大豆高粱玉米等,写满亘古绵延的生命奇趣,写满奇妙的成长故事,纤弱的身子,举起灿灿的金黄,她们不仅仅要喂饱人类的饥肠辘辘,还要共同担当辅助庇护我们,活着,并且繁衍生命,延续。她们吸收天地灵气,通过光合作用,孕育一穗穗饱满的谷粒,我们不知来年的青秧,会否正是她们的后裔,同样的困扰,也在困扰着如一茬茬稻穗般,总也割不尽的生命轮回……

我都未及静心想过,想这青秧的清芬,满畈的稻香,吹得更为浓郁稠密,只让光阴里的故乡风,吹拂我一生青丝到白发。每一轮月光的守望,每一缕晨曦的播撒,每一声呼唤的回应,每一场谷雨的浸润,都是百分百的精灵互动,百分百的恰到妙处。

在家乡的插秧季,我多想变成一只绿蚂蚱,变成一只犀金龟,窝在玩伴稚嫩的手心,黏在细瘦秸秆样的手臂上,一遍遍训练它们飞呀飞——恍若又回到无忧童年,沉迷在乡愁的星夜,望月行吟,拈土怀想,在金黄的稻叶上,丈量苦涩懵懂的初恋,吮吸着稻穗扬花时节黑笣蔓延的痉挛,蹦跳着婉拒稻花撒落的米色忧伤……

我多想叫回走远了的泥鳅、青蛙和蜻蜓们,让它们再次生动在秧苗的根部,停歇在青秧尖梢上看日出,听松涛,观沧海,就算世界不为所动,我也会被这么奇妙生动的构想,浸湿眼角……

在匡河边散步的夜晚,我迎向“呱呱呱”的蛙鸣声,我柔软的心底,轻轻飘起一首儿歌:“……红日升在东方其大道满霞光,我何其幸生于你怀,承一脉血流淌,难同当福共享挺立起了脊梁……”

(2021.7.11.凌晨2时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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