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片蝴蝶形的蓝色豆花,还有我那苦命的却没有躲过那场非常劫难的奶奶,无数次地在我梦中惊现,绝非偶然。
——题记
1
睡梦中,千万只蓝蝴蝶翩翩缤纷着,宛若一场壮观绮丽的蝴蝶雨。朦胧之中,我疑惑自己进入到一片桃红柳绿繁华锦绣的人间仙境,亦真亦幻,如痴如醉。正独自迷茫间,但见这如雨霁如雾岚的一朵朵蓝色的精灵们,纷纷没入在一田田鲜艳着生命情怀绽放着生命火焰的蚕豆花丛中……我终于看清楚了,这是故乡巢湖许葛村的一大块低洼的蚕豆地,足有10多亩吧,它们逶逶迤迤、连成一片,与周边的那些错落有致、或方或圆的农田相比,几无二样。我讶然着自己的懵懂与迷惘,竟至于迷失了心性,到了不辨东西、不分南北的程度了。
混沌之中,兀自见到一位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老奶奶朝着我缓缓地走来,她身后辽阔的背景,依旧是一片片绮美的蝴蝶雨。季节已是初冬,寒意一阵阵袭来,我禁不住掖紧身上单薄的衣裳。我惊诧于这样沁凉如水的季节,梦中还会重现半个多世纪前那一片温暖耀眼播放生命璀璨情思的蚕豆花?同时,面对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我着实给吓了一大跳的,我并不认识她呀!她因何会出现在我这个不同寻常的梦中?当然,在这沸沸凡尘芸芸众生中,有几多友爱,因为生计谋,而前路遥迢,而相忘于江湖;有多少匆匆过客,与我们形同陌路,从没说过一句话,甚至于也不曾留意凝望一眼,即便是迎面撞见,撞得脑壳上起包,也是互不相识的。我凝神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唯恐遗漏了一点点重要的细节而无法自圆其说。老奶奶却不说话,只是呆望着我的脸,目光里流露出几许怜悯与慈爱,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却仿佛足有半个多世纪,她那交织着疼爱与不舍的目光,甚至于像是轻轻的触摸,因为手掌的粗粝与皲裂,令我的脸颊,产生了一层层刺骨的痛感。我心想,这位面相慈亲的老人,她或许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奶奶吧。我真想张开嘴巴不管不顾响亮地亲热地喊一声“奶奶”,但我分明忆起,我的奶奶——早在上世纪60年代之初,在那场被后人俗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苦难岁月中,因为实在是饿极了,而偷吃了队里的山芋藤子,而被人吊起来毒打,而死于非命的!
听母亲说,我奶奶是一位身体高大健壮、勤勉宽容善良的农妇,一生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只知道在黄土地上拚命地劳作,相夫教子,持家过日子,就是这样,老天也是容不得她。一个劳碌一生,甚至没能留下自己姓名的农妇——我的奶奶黄李氏,却没能熬过那个寒冷饥馑的苦难冬季,而含恨离开了人世!
醒来,我经过反复推算,这个故事已上溯到半个多世纪以前,已经非常残缺,漏洞百出,不堪回首了。然而,那一大片蝴蝶形的蓝色豆花,还有我那苦命的并没有躲过那场劫难的奶奶,无数次地在我梦中惊现,绝非偶然。为此,我走访了当年亲历那段苦难历史的尚健在的几位老人,经过多方的考证:在来年的开春,那一田田蓬蓬勃长的蚕豆地,几乎是破天荒地获得了大丰收,结出了饱满丰硕的果实,甚至于,救活了我故乡巢湖许葛村100多父老乡亲的性命!
其实,在遥远的生产队年月里,几乎没有私有制。土地全部归集体所有,平常,人们集体出工劳动,同工同酬,收获过后,打上来的粮食,除去大部分交公外,剩余的才留归集体。主粮分配原则是:家家户户根据工日累计,根据工分值折合成工钱,等价领取属于自己(家庭)的那份赖以活命的口粮。
当年,“左”倾狂热下的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大跃进和刮“共产风”等原因是造成发生在公元1959-1961年“三年大饥荒”的“罪魁祸首”。回忆不是为了忘记,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们不能忘却。这是一段永远抹不掉的记忆。在那段“勒紧裤腰带还尽苏联债”的年月里,连谷糠、荞麦花这些喂猪吃的东西都吃不成了,就连山上的野菜,树上的榆钱儿之类的“上等”食品也被人们抢夺一空。“粮没了。柴光了。人病了。屋倒了。天黑了,走到哪里就倒在哪里睡。走投无路了,没了办法了。就只好等着死。”是那段苦难岁月的真实写照……
2
生产队长许胜利自从看到秦岭那张没有四两肉的瓦刀脸后,如同见到救星一般,连日来的焦躁不安直到沮丧绝望的心情豁然开朗。“我可把你给盼来了。”许胜利一步跨出门去,捧住秦岭的手用力地摇晃着,似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秦岭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都啥时候了胜利你还有闲心跟我耍贫嘴,我正愁着哩你少给我添堵。怎么样,红薯,玉米,这些粗粮,暂时还没动吧?瓜菜代,还能代多久?”一碰面,秦岭就迫不及待地了解队里口粮储备情况,粮食就是命根子呀!在听了许胜利肯定的回答后,秦岭释然笑道:“不错不错!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动,另外,牲畜过冬的饲料,也要抓紧落实,明年的春耕生产,我还得指望它们啊!胜利,现在的形势,比我们当初预料的还要严峻,因此,保命,活下来,我们才能跟广大的社员群众父老乡亲们有个交待呀!” 胜利掰着手指汇报说:“队里最困难的几户都是伢子们多,吃闲饭的人多,本来口粮就紧巴巴的……”秦岭接着嚷起来:“照老规矩,有事说事,完事喝酒。”许胜利说:“秦书记,知道你要来,我让家属杀了只鸡,遇上这苦光景,也没啥好的招待你。”秦岭楞了一下,旋即就朗声嚷道:“快端上桌子呀,肚里的酒虫子早就在拱了。”两个人同时动手,撤桌子搬凳子,胜利的老婆,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妇人,轻手轻脚地来回忙碌,果真端出了一盘热腾腾的红烧鸡,还有清炒南瓜丝、霉干菜腊肉等几样家常菜。于是开喝。秦岭搓搓手,愕然道:“胜利你莫不是把过年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你这人……我们是好兄弟呀,哪能这样……”秦岭越说越恼火,他真想告诉胜利,这顿饭我不能吃呀,继尔寻思道,来也来了,做也做了。只好说:“噢噢……让孩子们都来吧。”秦岭这一声喊,从里屋鱼贯而出一溜儿高矮不齐的小伢,他们不往别处看,一个个光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油汪汪的菜,苦涩的嘴唇是馋涎欲滴的样子。秦岭也不多话,端起那盘红烧鸡递给离他最近的小伢:“快拿去吃吧,就算是提前过年了好不好呀!”许胜利思维短了路,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一时间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秦书记才刚四十出头年纪,已经是面黄肌瘦,满头白发,而且是佝偻着身子,说话时嗓子沙哑,哪里还像是一条正值当年、年富力强的汉子?很久,许胜利才粗声粗气埋怨道:“秦书记你何必这样呀,我们拿什么来喝酒?俗话说无鸡不成席呢……”秦岭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还鸡巴席,老百姓都在饿饭,我们干部还在喝酒享受,像什么话,这不是咱共产党人的作派!”又说:“胜利兄弟,你也清楚,这几年,国家实在是太难了,苏联老大哥忽然就翻了脸,咱们要还外债,又遇上这自然灾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这么点口粮,哪还经得住这样刮来刮去?……心里憋屈得慌,都快要崩溃了!唉,小伢子们跟着我们受罪,可怜一个个脸色菜黄,这都是缺吃缺喝营养不良造成的呀,是我们大人对不住他们!祖国的花朵,民族的栋梁!不说不说,说多了格外心酸。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搞好生产救灾工作。要抓好‘四保’(保人、保畜、保生产、保治安),其中首先是‘保人’。人民群众吃饭活命是件天大的事,要想尽一切办法减少水肿、干瘦病的蔓延和非正常死亡。”胜利专注地听着,脸上却流露出千难万难的表情。
胜利说:“秦书记,都知道你爱就着花生米喝两口。可今天来,花生米一粒也没了,队里剩下的又让我全分掉了。快过年了,各家也好做点儿花生糖给伢子们解解馋。”秦岭摆摆手说:“你做得对,我们农村基层干部,要时时想着群众呀!”胜利顺着刚才秦书记的话题试探性地往下说道:“秦书记,上次跟你提的救济粮,多少你得给我弄一点吧,我这个难心的父母官,可是扛着100多口人的身家性命呀!”秦岭用筷子戳了戳胜利,露出一丝苦笑:“我说你小子跟我唱的哪出戏,原来摆的是鸿门宴呀!放心,不喝你的酒我也要操心的,我已经跟公社争取了一些指标,应该不会再出偏差吧!”许胜利闻听,腊黄憔悴的脸上现出一丝喜色,接着字斟句酌地汇报说:“我们生产队里杂粮倒还有一些,但不知道究竟能扛多久,再说冬闲上面哪回也不给人闲着,这不,前些天你发下来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做出的《关于今冬明春大规模地开展兴修农田水利和积肥运动的决定》,我正愁着怎么落实下来呢。”秦岭插了一句:“这可是中央的英明布署,要求我们把兴修农田水利和积肥运动当成农村‘生产高潮的重要组成部份’,不能马虎的。”胜利苦笑笑,忙表态道:“我执行上面的指示从来也不含糊的呀这一点你就放心吧。我不缺苦干精神,不缺战天斗地的雄心壮志,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粮啊!” 他接着又往下说:“斗私批修,人定胜天,扒河挖井,筑路修渠,架电线杆子,都是苦力活,哪能不费粮?只要能让他们吃一口饱饭,我使唤他们,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们都干你信不信?”秦岭咂了一口酒,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鼓着眼球盯牢胜利看,听得很仔细。接着说道:“少跟我扯那些豪言壮语,现在的关键就两个字:活命。至于开春后的种子,可以再想法子嘛……一定要精打细算,确保大伙儿都能度过难关。许胜利同志,我现在以大队支部的名义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动用生产队一粒口粮和种子,真要是逼到青黄不接时,谁还顾得上谁?求爷告奶全没有用的。最艰巨的日子眼看就要熬过去了,我们不能再饿死冻死人了!”
酒只喝了一半,饭只扒了两口。秦岭便匆忙告辞。因为他要焦心的事情实在太多,村村都缺粮食,人人都在饿饭,安抚,稳定,竭力预防悲剧的一再发生……他哪能坐得住呢?矮旧的屋门刚拉开半扇,彻骨的寒潮裹挟着阵阵冷风便灌进屋来。屋里的人都禁不住一阵哆嗦。许胜利没敢再挽留他,只是抢在秦岭身前,想要抵挡住迎面扑来的寒风。秦岭不悦道:“你送什么送,快留步吧。”许胜利欲言又止,一副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的样子,秦岭急了,说:“有话快说嘛,跟我还假客气。”许胜利这才说:“我留了半小袋蚕豆,晚上让人送到你家里去。有菜没菜,炒个蚕豆下酒也能将就秦书记你说是吧?你为大家操心劳神,孝敬你那是应该的。”秦岭一听,赫然变色,浑身发起抖来,忍不住骂道:“许胜利你少跟老子犯浑,还蚕豆呢我看是蚕豆种吧?老百姓都要戒饭了老子还戒不了酒?我连蚕豆种都吃我还算是个人,我他妈吃了去死呀?!惹毛了老子真想抽你几巴掌。”许胜利吓得不轻,赶紧解释道:“我跟几个队委也商量了,是以集体的名义……”秦岭吼道:“不听不听……”说罢甩袖而去。走了几步,复又转过脸瞪视着他,一字一顿道:“现在点蚕豆,还来得及,你懂不懂?”许胜利遍身冒出了冷汗,连忙鸡啄米般点头道:“我懂我懂,我马上就点……”
许胜利蹲在屋门前那株古槐树下,卷了支嗽叭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眼看着天色尚早,他站起扑扑身上的土,回屋拎出那半小袋蚕豆种,唤上几个青壮年社员。一路上,他们不解地问道:“队长,现在地里还能有啥活儿?”许胜利没好气地嚷起来:“废话少说,饿着肚子你们一个个都能歇出懒筋来。现在寻点事情做,兴许将来少落空。记住我一句话,咱们农民,多把心思放在地里,就能活人!”
3
田地早已翻耕完毕。故乡的农民,侍候起庄稼来,总是富有耐心,信心,充满着宗教徒般的虔诚与崇拜。麦子、油菜与棉花的种子,这时已经安睡在暄软温暖的土壤里,等待冬雨、雪水滋润养育,等待春暖花开时节,就像人类甜美爱情的种子,经过不懈的耕耘,青春的洗礼与风雨的磨砺后,而今在女性温润的子宫里幸福地着床……那个初冬的下午,许胜利他们把点蚕豆这桩最简单不过的农活,做得非常认真,非常到位。我坚信,这个难忘的时刻,他们富有诗意的劳动,为我故乡巢湖许葛村的村史,增添了神来之笔,增添了最为精彩的篇章!……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许胜利怀着深深的期待,拖着落寞疲惫的身子,总喜欢坐在这片蚕豆地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他着了魔一样,仿佛把生命的精魂也丢在了这块蚕豆地里了。尤其是,当得知秦岭书记被一帮人整下了台。不久,又传来被那些人活活折磨死的噩耗后……
次年春,因为一副“反动”春联:“瓜菜代就南瓜汤;饿着肚子干革命。”横批是:“实话实说”,许胜利被批斗,而被撤掉了生产队长职务。
现在,麦黄季节,还是遥不可及的期待。但是,我的故乡巢湖许葛村,家家已经断了口粮,断了活路,户户都是揭不开锅了!老人与孩子,全村的男男女女,活鲜鲜的生命,每天都在四处游荡、活动,他们唯一可做的就是找吃的,找勉强能够填饱肚子的所有东西。当一些人的目光,关注到村外这一大片蚕豆地时,他们忽然发出一阵阵惊呼:“老天爷啊,我们有救了!”接下来,全村的人都面露喜色,奔走相告。在队长许胜利的带领下,他们手忙脚乱地涌到硕果累累的蚕豆地里,开始了紧张的收割。家家户户,都自发地集中在村里一个开阔地带,围着那堆积如山的蚕豆秧,做着同一件事:剥蚕豆。剥呀剥呀剥呀……大人们个个手指肿胀僵硬,尽染脏污绿汁;伢子们剥得细嫩的手指,渗出血丝,疼得钻心,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在大人们无情的斥责下,哼哼唧唧地继续着剥蚕豆的劳动。因为许胜利许队长早就发下话了:当场剥,谁家剥了,就归谁家。这就意味着,每家每户,只要你手脚利索,就会得到多一些活命的口粮。可谓立竿见影,毫不含糊。这救命的蚕豆,这碧绿鲜润,结实饱满,甘醇绵甜的人间仙果,不仅仅是美味佳肴,也是果腹之物。勤朴的主妇们每天在厨房里唯一可做的就是煮蚕豆了。锅里放少许水,灶里添一把柴,煮熟了,连同苦涩的豆皮,连同泛绿的汤水,一起灌进肚子里……
小伢子几时会失了玩心,失了天真?他们从母亲那讨要来针线,把蚕豆一个个串起来,串成一个翡翠的项圈,搁在锅里,煮熟了,然后,套在脖子上,边玩耍,边挨个儿摘了吃。有时,比比看谁多谁少,还成了他们相互炫耀的资本哩。
那年的冬天,一场场铺天盖地,瑞雪纷飞,待积雪消融,丰沛的雪水,便“滋滋”地渗入到泥土里;开春后不久,葱笼稠密的雨季又如期来临,紧接着,在“春雨贵好油”的声声念叨中,乡亲们纷纷绽放出久违的笑容。
(完稿于2009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