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华清池

许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这个女人。想起她，我便想起骊山脚下的华清池，想起杜牧的《过华清宫》和白居易的《长恨歌》，想起在一段酒池肉林奢靡妖艳光鲜的背面，曾经演绎一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惊悚历史，起伏跌宕，喟然长叹，唏嘘不已！

华清池并不落寞，落寞的只是我们这些总奢望着给自己一点精彩与掌声的普通人。“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自白居易的《长恨歌》问世以来，华清池作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传奇爱情故事的发源地而家喻户晓。这座具有近三千年历史、占地面积达一百三十亩的皇家园林，此刻就在我的眼前，或者说，我现在已经全身心地进入了她：灰檐黛瓦，亭台楼阁，水榭歌台，骊山苍翠，满眼奢华；馨泉香汤，细腻柔滑；整个园区兼有杨柳扶苏如美女临镜梳妆，山水相依，锦绣满园，果然是块聚灵气蕴祥瑞的风水宝地。

近年来，华清池又相继考古发掘出“唐犁园遗址”，清理出“莲花汤”（御汤）、海棠汤（贵妃池）等五处皇家汤池，再现了长生殿、芙蓉湖、得宝楼等数十处著名景观。

不是寒武纪，也不是泥盆纪，不算是远古系列，我们总归能梳理它生长蔓延的枝叶经脉，追踪它成熟出彩的蛛丝痕迹。

华清池位于西安临潼区骊山北麓，建于唐华清宫旧址之上。南依骊山，北临渭水，东距西安三十公里。紧依京畿的地理位置，旖旎秀美的骊山风光，自然造化的天然温泉，历代建都陕西的帝王都特别钟情于此：“帝辇恒从十月来，羽骑云游应山绿；”

想当年，“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唐明皇李隆基思慕天生丽质、倾城倾国的杨玉环，召其入宫，赐为贵妃。于公元745年到755年这十年间，每年农历十月，唐明皇李隆基都要偕贵妃杨玉环姊妹和大臣来此“避寒”，直至翌年暮春才返回京师长安。花容月貌能歌善舞的杨玉环沐浴海棠汤，慵睡芙蓉帐，醉酒玉楼宴，曼舞长生殿，莺歌燕舞，觥筹交错，与唐明皇李隆基情深意长；歌舞伎出，广袖云肩，乐舞曼妙，气象万千，夜天繁星闪烁，明月如盘如钩……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明皇与贵妃仰望银河，互诉衷肠，焚香盟誓，情深意长，许下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誓言。他们在牡丹丛中追逐嬉闹，倾诉着浓浓爱意，缠绵着似水柔情。

这是极品爱情的升华版么？谁都在疑惑：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一向骄奢淫乐的帝王的爱情，该注入了多少滥情的水分，又掺杂了多少泛爱的虚伪了呢？

有道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我暗地里思忖：老天才是凡尘的真爷，神灵掌控俗人的命数；这怕是逃不脱的！——安禄山叛乱后，明皇携贵妃逃至马嵬坡，被众将士所逼而赐死杨贵妃！最后落得个“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的悲惨结局：贵妃红颜薄命，香消玉殒。

“安史之乱”平息后，明皇回到长安城，在无限的惆怅与悲怜中梦回蓬莱，与爱妃在仙宫相会。二人泪眼执手，互诉相思，恩恩爱爱，再续姻缘……八百里秦川，古时帝王都，见证了一曲哀婉动人，缠绵悱恻的爱情神话。

我觉得温暖已经遍布全身了，这显然与温暖的秋阳无关，与奢华的风物无关。“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粉壁为纸，以石为绘。”我当然来过，我颠沛的足迹，我探秘的眼眸，曾经出现在这里；我的步履矫健，轻装上阵，身轻如燕，天马行空，我的长路奔赴，不惧舟车劳顿，依然精神焕发的面容，曾经出现在这里。只是，只是你们不可能找到我，看到我，而已。

真的，我们都在自以为是，我不是谁，我只是我——这座蓝色旋转星球的过客，这座浩瀚苍穹天宇的微尘，当我走上热闹的街市，好比丢入土壤里的一枚微不足道的种子，我们都太普通了！像极了乡间泥巴墙上晒干的牛粪巴巴，点起来颇费劲，必得鼓起腮帮子吹火，好不容易点着了，烟熏火燎，不过零星火堆，其燃点，再怎么屁颠颠，都撵不上鸣锣开道前呼后拥的强大气场，也不及傻呵呵乌乌泱泱保镖开路的显摆钱场。呵呵！这些好看又风光，我们终其一生，都攒不上的所谓富贵显赫，其实不过，也都是，一些浮云吧？

我对于游记的定位是：客观真实地阐述一段历史而不作评判。面对浩如烟云、冗长繁琐、源远流长的人类史册，我时常会产生无以破壁的晕眩和迷惘，随之陷入到长梦不醒的震荡和忧思；再者，历史本就是一钵糅合着鲜花与苦酒的浓汤，不全是一成不变的风花雪月，四面楚歌；又不全是一马平川的阳光坦途，雷鸣电闪；历史，总会在我们一路穷追不舍、刨根问底、探询揭秘之皓月星空中一幕幕重现。

我仅能做到的，便是打开经年累月积攒的记忆，打开我贮存风尘云烟、默念诗词歌赋的忧伤的眼眸，使你们见到我所见的，发现我所发现的，寻常百姓人家那些比较出色与精致的不寻常的部分；并且，这些摆放（或融合）在别处的陌生发现，又在驱使与诱引我们，有必要重新认知个体生存的终极意义，和整个生命体系的星宿感悟。

——走进正门，穿过一道白色影壁，迎接我们的是个约有几十平米的莲花池，池中矗立着一尊真人般大小的杨贵妃出浴像，池台里外，假山盆景郁郁葱葱，泉水潺潺，涟漪层层，瀑布如雪，卵石似玉。恍惚间，我疑惑那尊汉白玉的贵妃雕像竟然活动起来：她解下霓裳羽衣，半披浴纱，千娇百媚，足踩暖滑的汤泉，正准备沐浴呢……

一朵美丽的荷，静播在岁月深处，如今又绽放在清波荡漾的九龙湖上。

身披霓裳羽衣的杨玉环，自花丛中翩然而出，体态娇柔丰盈，姿仪雍容优雅，发髻高挽，环珠佩玉；胸前一对双峰，博人眼球，气势磅礴，呼之欲出，似在渗发甜腻玉液般的乳香，璀璨着苍翠山峦，朦胧了烟树龙榭……一时间，美人沐浴，水花四溅，飞珠走鱼，蒸汽袅袅，恍若置身于半云半雾、飘飘欲仙之境。摄人魂魄，情难自禁……一团鲜香白雾悄声滑落，暗自复活，卷起漫天风沙迷眼，呼啸而至，瞬间将我掳回到那个遥远渺茫的历史画卷中；果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难怪唐玄宗会“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呢！

浮华与奢糜，彩绘的香艳，酒色财气，风花雪月，只是过眼烟云，只是文本的表层，而已。它决然不是我行走江湖的栖息地与玫瑰园，也不是我写作的出发点和着陆点。我期待着对生命与生存的极限体验，蕴藏些许特立独行的内涵；

我只祈盼人类的快乐远多于痛苦，舒适远多于劳累，鲜花远多于蒿草，笑脸远多于愁容……透过纯粹感官的愉悦与浮浅的幸福，我找回失落的梦想之园，找回触发我心灵振颤的的音律，凄婉曼妙，找回人性觉醒的一片净土与圣坛，由此湮灭或涅磐；我不怕落寞；我的智慧、执著和虔诚，无疑会赐予我一份力量，赐予我精神与意志的强大护持！

生活太现实了，众所周知，这是一个物质化、世俗化、游戏化的年代。

置身其中，我常常满眼迷茫，满怀忧郁，满身伤痕。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说，真的，这些都是没有用的。有些记忆真的是太无奈和太刻骨了。它们又都是最真实的，郁积着一份清浅的感动与一声喟叹；我们活着，仅仅是为了互相依恋互相慰藉的肉体的温暖和感官的愉悦。

1936年12月12日，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发生于此，华清池再次受到世人瞩目。

时光不会选择失忆，历史不都是一面镜子，有时也是一钵醒脑的神汤。“西安事变”发生时，侍从室玻璃上留下的弹痕，依然让围观的我们触目惊心。当年，蒋介石的40名贴身侍卫，当场就被打死了18个。18条精壮汉子，谁人不是父母心中的宝贝，不是亲人一生的牵念？试问，在人类主宰地球的这五千年间，又何时停歇过刀光剑影、鹰瞵鹗视、兔起鹘落的殊死争斗？纵览泱泱人类世界，贪婪奸诈之辈，噬食生灵之魔，总是层出不穷，难以根除。平日里，他们也不肯闲着：穷争饿吵，弱肉强食，谋权篡位，打打杀杀，昨日是风雨飘摇，今日是电闪雷鸣，明日又凸显成另一种格局，另一副嘴脸。

我们总是防不胜防。善良的人们啊，几时才能真正体味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那份况味呢？耳边隐约响起了一支歌：“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一页风云散啊，变幻了时空。”

“悠悠弯汤六千年，周秦汉唐多骊宫，李堂天宝称鼎盛，五代宋元紧替更。”御汤遗址似在诉说，从“始皇温泉戏神女”到“褒姒一笑失天下”，随着朝代更换，九龙湖边的垂柳和槐树依然是绿树摇曳，春意盎然，仿佛从来都不会改变；“石龙舫”、“桐荫轩”、“五间厅”、“飞霞阁”、“兵谏亭”、八龙吐水的“龙吟榭”、“星辰汤”、还有被满塘荷花簇拥着“荷花阁”……我招呼着妻女，寻个可以倚靠的回栏休息，思绪便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我流连在华清池畔，细细地观看，静静地聆听，任心潮如万千泉涌，转过一道又一道回廊，走进九龙殿，形制华丽规模宏伟的莲花汤，仅留下了两朵并蒂莲花，喻意李隆基对杨玉环忠贞的爱情。莲花汤分上下两层，可坐可倚，可游可戏，真的是天上少有、人间难得。而玲珑小巧精致的海棠汤，边缘呈弯曲弧形，整个池面恰似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池正中的莲花喷头如海棠花蕊，因而得名。是李隆基送给杨玉环的爱情信物，因为她乳名“芙蓉”，所以又叫“芙蓉汤”，人们习惯叫做“贵妃池”。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盈盈的泉水早已干涸，只能想象着水汽氤氲中“芙蓉如面柳如眉”、“一枝梨花春带雨”的袅娜风姿了。即便如“尚食汤”这样专供下层官员与御厨们享用的汤池，似我等布衣平民做工一族也只有望梅止渴了，人家好歹也是能伺候上皇帝的人。

虽说是“嚼得菜根，做得大事”，但究竟又能大到多少呢？因而，就连在那6个排列规整的小石坑搓搓脚后跟的机会，自古至今，及至往后，他们恐怕也是不肯赐给的。“洗心千古快重游，月白水香谁与传；洗尽人间无垢体，不得清冷混常流。”

现在终于好了，人民当家做主，又欣逢太平盛世，我们这些布衣平民，在衣食温饱后，尚能到处走走，看看，畅游山水间，幸我生于华夏、承炎黄血脉，这何尝不是极致人生的快乐与幸福呢？

我当然愿意相信，华清池就是爱情的故乡。她演绎了一段超凡入圣、凄婉美丽的爱情科幻，爱情神话；她释放出奔腾不止、一泻千里的生命激情，生命礼赞！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耳边回响着杜牧的《过华清宫》，贵妃杨玉环早已芳踪已失，丽影难寻，湖里碧水荡漾，几袭碧叶红荷牵引着我们的视线，又想起苏东坡“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的诗句，似乎真有淡淡的荷香影影绰绰满庭播放；围墙上爬满了青藤，一片盎然生气。墙上一座小亭如凌空的雄鹰展翅欲飞，淡淡的流云，衬得天空辽远而深邃。

转到另一处景点，但见镂空墙脚下一眼深池，细听导游讲解，方知这是华清池的第二处泉眼。池底喷珠吐玉，绵绵不息，从远古吐到唐朝，从唐朝涌到现在，还将流向未来未知未见的永远……温温软软的泉水，终会流过那凝脂如玉、细细嫩嫩的身躯，然这嚣嚣凡尘中，却再也不会有杨贵妃，有唐明皇，演绎一曲千古传诵的爱情传奇了。

现在，游客摩肩接踵，一拨接一拨地去来，皆是以十分安详平和的心境，看着眼前时光的流转，风云聚散，尘埃落定；时间的流水，终于为华清池洗去了斑斓而又神秘的色彩。

我们穿行在其中，是一种全身心的放松，没有人会在乎你的表情，在意你的感受，到处是人，也没有谁会闪开一条路给你。而在佛教的义理中，人生只是个当下，当下是在又是不在。于粗糙简单的时日里，我们漫不经心，时钟滴滴答答，一切就都过去了。

唯独旅行，云游山水间，方才令我体验到平凡人生恣意妖娆的快乐，并感受到脚下眼前这一点一滴的在与不在。

但这眼前脚下的一切，是真实的吗？如若不真实，那么真实的版本又在哪里呢？我只能这么说，人的一生中，都在制造经历，积攒记忆。而我与华清池，也不过就是，曾经经历，或者邂逅，之后，又慢慢淡忘了。仅此而已。

真实的华清池，令我真切地感觉到了岁月的苍凉、孤独与苦涩，令我真切地感觉到，华清池那扑面而来的清寂、幽远的气息。倘若能轻轻地剥落，那红柱绿梁金顶鲜彩夺目瑰丽的光环，那青砖黛瓦古色古香的幽微的霜色，那金柱金顶富丽堂皇的骄奢的魅影，我期待着一个幅真实的还原。令时光倒流到从前，或许，从我指缝间，大珠小珠流过的温泉水，正是曾经沐浴过杨玉环的曲线绰约丰腴曼妙的胴体、笑靥清丽甜馨面容的那一捧香汤，也未可知呢？

终于，我依依难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回家，这是不需要记忆的，这是一种本能。石榴浅笑，木槿花开，温泉水滑，山鸟音清……次第远了。凡俗的烟火，苦涩的微笑，劳碌的身影……揭示了最真实最本来的生活面目。

我的妻女，及家人们，他们才是照耀我生命苦旅最阳光最从容的女神，才是包容我心灵皈依最真实最温暖的港湾。

有时候，我们内心的皎洁，胜过浮世所有绮美与风华的总和。

喜欢文字，一度让我的心脉更加柔软丰沛，让我几乎想喷溅而出的眼泪，更加坚硬。

优质的生命，就像太阳，是无法仿制的。

优质的故事，就像月亮，也是无法仿制的。

没有什么可以让邈远的时光、宫缩的历史、模糊的记忆，变得温润而舒展开来；即便真的能如愿以偿，让这段尘封的历史恢复叶的青绿，花的芬芳，果的甘甜；让唐明皇与杨贵妃穿越历史的时空，穿越岁月的风尘，穿越区域的阻隔，从我的文字里一跃而出，只不过，仍然，是一些破碎的镜像，是一堆仿造的赝品，是一出滑稽的闹剧。而已。

渐行渐远的华清池，你的落寞凄婉，你的风华锦绣，必将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其实，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恬淡、还是“一丘一壑也风流”的妖娆，这些，又与我何干呢？

唯有不老的时光，在独享着这一缕绮丽缤纷美色云霞，这一袭薰香俗艳顶级奢华，这一池一汤盈盈暖流，这一朵一枚出水芙蓉，任谁也挥不尽，带不走，拿不去。唐明皇、杨贵妃也好，还是当今及往后，那些赫赫声名的权贵与新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