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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守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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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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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坟

上坟

(小说)

黄守浩

细雨蒙蒙,如丝如尘如雾,肆意地粉饰着这连绵起伏的山峦。一些性急的小花小草,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张望着这陌生又新奇的又一年的清明时节……

佝偻着身子的满德,趴在一座坟莹前,艰难地用镰刀割扯着那疯长的巴茅草,那双曾经接纳过无数大洋与钞票的大手,早已不成了样子,尽管他一边爬着,一边用手去扯拽巴茅草,那些像小锯子一样的草叶,却很听话地被那长满老茧的手制服了。

伯呀呀,依得我的气呀,我都不想来给你上坟了。年年都是我来给你上坟,可是,我一大家子人,现在只剩下父子两个老光棍了。而那个没良心的老小,这么多年都不管你们了,你们还总是保佑他们,让他们挣大钱,住高楼,当老板,儿孙满堂。你们在生时,就偏心向着他,死了这么多年,还是向着他,这世界上还有公平公理没有?

天啊,你就不能睁睁眼吗?我心不甘呀!我的这个福堂湾,曾是多么热闹和兴旺的人家呀!

啊啊啊……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呀……说着说着,满德竟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轻风微拂,雪白而又蓬乱的几绺长发,上面结上了串串晶莹的小水珠。满德没有注意这些,仍旧边哭边骂边用镰刀和手扒拉着长得老高的巴茅草。

哥,我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满德身后站立着一个人,手上打着一把精致的雨伞,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他猛地回转头,努力地睁大了两只昏花的老眼,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礼帽的城里人,站在了他的身后。

你说什么?你喊我哥?

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满财呀!

你是满财?你还喊我哥?

是啊!

你不是发誓,我俩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哥,你是我的亲哥。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更何况我俩是吸一个奶头长大的,我是你背大的。

你今天才记得是我背大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才想起了是我背着你长大的?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是来同情我的?迟了,太迟了。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说着说着,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扬起手中的镰刀,在满财面前挥舞着要赶他走。

满财丢下伞,扑通一下跪倒在满德脚跟前,坚定地说:哥,一切都算我错了,可以了吧?今天你打死我也不走了,你就用这把刀砍死我算了,也算让你解气了,行吧?那就把我埋在伯和跟前,我兄弟俩的恩怨情仇就算了结了,行不?

满德被弟弟这突然之间的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弄蒙了,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地用那一双沾满泥土的像松树皮的老手背,揉擦着布满眼花的老眼。

 

那是一个烈日当空的夏日,知了,知了,无数的知了在福堂湾四周的风景树上,声嘶力竭地叫不停,叫得人心烦意乱,后背发麻。

满财从供销社里回来,后脚还未迈进家门槛,一舀子脏水就从头淋到脚后跟。他回转身一看,发现嫂子贵珍正拿着长柄粪舀子,正转身准备又到门前的臭水沟里舀呢!他大叫起来:你这是缺了哪门子德呀?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第二舀子又要扬起的那一刻,满财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掌就把嫂子推到臭水沟里了。这一下可不得了啦,嫂子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只见她,从臭水沟里艰难地爬起来,径直跑到满财房屋里,在床上一气乱滚,把臭水臭泥巴都弄到干净的被子、床单、枕头、蚊帐上,接着,又倒在地上,打滚放赖,又是喊叫,又是破口大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把你养大,供你读书,你倒好,就是这样来报答我们的是吧?你不是到公社里去告我们吗?说我们投机倒把,说我们偷生产队里的东西,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你的几个王八子儿,都跟你一样,不得好死……

就在此时,正在对面祠堂里给学生上体育课的福生听到家里的吵闹声,立马放下学生不管了,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一样,来不及沿着弯曲的田埂路走了,也不管前面的田坎有多高,也不管是干田还是水田,一路狂奔,“飞”回了福堂湾。

贵珍一见儿子回来了,更来劲了,不仅哭声提高八度,还把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用凄惨的哭腔叫道:福生呀,你快来呀,王八羔子满财要谋害我呀,你今天要是不帮我做主,我们一家子今后就别想在这里安生呀,你要是再像过去那样软蛋,你就不配做一个男人,就不是老孙家的种……

她的话音未落,福生就冲上去,照着财的后脑勺就是一拳,紧接着就用右胳膊紧紧地扣住满财的脖子,抬起右膝盖,往他屁股上狠狠地一顶,再死命地往地下一摔,可怜的满财像小死鸡一样,被摔在地上。贵珍见此情景,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一屁股坐在满财的腿上。满德的大女儿春兰、二女儿春花、三女儿春香也前来助阵,春兰按头,春花按左手,春香按右手,这时,贵珍大声呵斥着福生说:你来按脚,我去给他上茶。

福生连忙去用力按住满财的双脚,贵珍站起身,跑回屋内,从尿桶里舀起一瓢尿,就要往满财嘴里倒,被福生用眼神制止了。满财痛苦地左右扭动,拼命地挣扎,但都无济于事。此时的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他的头毛、四肢都被揪的揪,按的按,不能动弹,无可奈何呀。人啊,即使你自认为自己再强大,也敌不过众人的齐力攻击。

就在他们两家人打得难分难解之时,满财媳妇方芳跑到大队部里请来了正在开会的公社干部,武装部侯部长一声令下,几个基干民兵上去就把贵珍、福生捆起来了,厉声说:这还得了,简直没王法了,还要准备往人嘴里灌粪便,这是严重的侮辱罪,立即送到县公安局。

贵珍从出生以来就没有怕过什么人,历来都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而闻名于乡村。今天被捆了,她岂肯善罢干休趁拉着她的两个民兵不注意,一头撞到侯部长的胸前,哭喊着说:我跟你拼了。你们当干部的,都是吃了煤炭黑了心的坏种。满财是供销社的人,你们吃了他的多少好处?这样为着他,向着他。他把我推到臭水沟里,想淹死我,不先捆他杀人犯,倒先捆我娘俩,这是哪家子王法?

此时的福生也是失去了理智,帮着母亲一道大吵大闹。侯部长说,你是老师,不制止这种犯罪行为不说,还参与犯罪,是怎么为人师表的?

为人师表就该任人欺负是吧?他这种人就要我们实现无产阶级专政。

福生之所以叫福生,是因为他是爷爷奶奶的长孙,从小就被爷爷奶奶宠爱有加,是在幸福中成长。后来长大了,一上学就遇到那场暴风骤雨式的文化革命了。他家祖孙三代是贫农,他理所当然地成为革命小闯将。于是,他在革命中混完了高中,意外地成为一名民办教师。然而,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改革开放并没有改革和开放掉他过去的自私与狭隘,相反,他却变本加厉地借教师的那点职权来报复他的亲叔叔一家人。

他的妹妹与堂弟年岁相当,都是一个班,他在校长面前表现得很谦卑和务实,主动要求带毕业班语文和班主任。一次,他的小妹来告状了,说坏种不值日,还用粉笔头砸她的头。她说的坏种,就是她的堂兄怀忠。这一状告得可让怀忠吃尽了苦头。福生冲进教室,像提死鸡似的把怀忠提到他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他的卧室。这所小学设在一处祠堂里,上下殿两头用砖头砌起来,上面用木栅条隔断起来就成了教室。下殿靠大门两边用砖头砌起来隔断成两间,既是老师的办公室,也是睡觉的地方。

福生把怀忠提进房间后就关上门,一个扫堂腿就把他扫到地上趴着,再拿起一根竹棍做的教鞭,双腿反在怀忠的腰间,照着他的屁股狠命地抽打,打得怀忠不做人叫唤了,幸亏这一叫被校长听到了,立马叫开门,解救了怀忠,并严肃地批评了福生一顿。

这一顿批评不但没换来他的改过自新,相反,他更加把仇恨种在了怀忠身上,说他不该死命地叫,是故意出他的洋相。后来,他常常借交作业不及时,回答问题不积极,考试成绩不理想为由,对怀忠痛下杀手,不是打就是骂,还不准他回家讲,不准向其他同学说。

 

侯部长的话并没有给福生多少威慑,因为他有一种老子怕过谁的心理,仍然与侯部长等公社干部死磕。侯部长见他软硬不吃,便叫基干民兵先把贵珍、福生娘儿俩押到公社武装部,再叫大队干部把满财送医院。另外派两个干部看守春兰、春花、春香,不准她们乱跑乱说乱动。就在这时,公社文化干事李明发现满德、满财两家共用的稻场却是一半高一半低,中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坎,便问春兰是怎么回事。春兰见李明长得人高马大,英俊帅气,便故意杏眼圆睁,把那披肩秀发猛地往身后一甩,然后又抛来一双眼,娇嘀嘀的奶声奶气地说道:想知道吗?到屋喝杯茶吧,我慢慢跟你讲。

春兰年方十九,已经初中毕业了,颇有几分姿色。特别是她那一双有些撩人的三角眼一睁、一抛,早把生来就好色的李明魂都勾去了。李明说他到屋内去做笔录,叫同行的年过半百的企办室马会计把春花、春香看住,并强调特别留意湾前面塘埂上,如果看到满德回来了,要立马稳住他。

春兰虽然年轻,但男女之事早已司空见惯,虽不能说是风花雪月场合老手,却也是见怪不怪的了。他见李明上了钩,就顺势而上,来一个“围魏救赵”之计。

李明见春兰如此热情,喜不自胜,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进屋了。他前脚进屋,春兰就连忙把门虚掩了,在漆黑的屋内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嘘寒问暖的,弄得李明浑身像有小虫子在爬似的,情难自禁。在一阵甜言蜜语过后,李明思想防线全线溃陷,许诺只要春兰愿与他好,他会尽力帮他们一家度过难关,妈妈和哥哥很快就会放回来。

然而,事不凑巧,正在他俩在床上将要行好事之时,门被几个基干民兵推开了,公社书记说要把所有参与灌大粪的人都拉到公社听候审讯。春兰见门被人推开,进来的全是荷枪实弹的民兵,她立马大叫起来:快救救我呀,你们公社干部强奸我哟!快救救我呀,我被他强奸了呀,我活着没意思了,让我去死吧,我要用死来证明我的清白呀!

可怜的李明,好事还未成,就被莫名其妙地绑了,成了强奸犯,他是来执行看押任务的,所以罪加一等,被送到县公安局。后来,李明因此坐牢一年半,工作也丢了,家里老婆也跟他离了,落得鸡飞蛋打、妻离子散、声名狼藉的悲惨下场。

自此事件过后,满财拖儿带女外出流浪,村里人关于他的去向有N多个版本。

满德的父亲孙厚仁曾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兽医,每次出诊行医归来,人未到庄前的青龙嘴,“拿箥篮子来”的叫喊声早已传到庄内。夫人慌忙迎出屋外,让孩子们拿出箥篮子来,只见他把长衫往篮子里一抖,“哗啦啦”一阵脆响,嘀溜溜圆的各色光洋在篮子里欢愉舞蹈,全家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好一幅温馨的“晒洋图”。

老先生出外总是带着满德,因为“手艺传长不传幼”是其世代家规。满德从小就聪明好学,鬼精得很,因此,还未成年,手艺也就学得个八九不离十了。有一次,为了验证他的点穴术,他还小露了一手。

那是一个栽秧季节,他和弟弟满财去四平畈收钱,时值午时,饥渴难当。途经大岗岭时,看到一大户人家屋里二十多人正在猜拳行令喝栽秧酒,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想弄点水喝。可是屋里人只管吆五喝六地吃喝,没有人正眼看他兄弟俩。走进厨房,还未张口,一个中年妇女见两个陌生年轻人,形象猥琐,相貌不扬,就没好声气地说,眼睛不相事呀?你没看我们都忙着嘛?我们这家住大路边,天天都给人倒水,哪有那许多工夫呀?

兄弟俩别说想吃饭,连水都没弄到一口,气得灰溜溜地出来了,继续前行。走到一座南瓜棚架下,见一头壮实的水牯牛在悠闲地吃草,满德在它的屁股上狠命一拍,说,这真是一牛好牛呀!就在他的手抬起的那一刻,大牯牛立马倒地不起了。满德拉着弟弟就跑,尽管饥饿,还是一口气跑了两里多地才停下来慢慢走。

再说那大户人家的耖田工先吃完饭提前来拉牛耖田,不想无论他如何拍打拉拽,牛就是赖在地上不起来。万般无奈,只好去禀报主人,庄里人闻知都出来看热闹。有一个小孩说看到刚才从这里经过的两个人,有一个人在牛屁股上摸了一下,牛就倒了。于是,有人想到了说,刚才过去的两个人可能是孙兽医家的人,赶快派了两个年轻力壮的人前去追赶,跑了三四里地,终于把满德兄弟俩追上了,可无论来人怎么求他就是不愿意回去,说牛跟他没有关系,一定是得了急病,或是吃了什么毒草。他们四个人在大路边纠缠了一两个小时,最后来人长跪不起,叩头如捣葱,许以厚报,方才把他俩请回去,好酒好菜款待,直喝到天都快要黑了,方才起身走到牛身边,左瞧右看,装模作样,四处按摩,最后才施以“神功”,方才让牛站起来。

自此,满德名声大震,远近闻名,在岳王镇的十里八乡的猪或牛呀病了,都来找他去医治。后来,他还两次为难产的牛接生,数次将奄奄一息的猪救活了,“神医”名号不胫而走,让他更是日进斗金。然而,好景不长,慢慢地,人们暗地里不叫他满德了,叫他“缺德”。因为,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架子也越来越大了。不管你多忙,多急,牲口病得多么严重,他是不急的,慢悠悠地走到你家,慢慢地品茶论道,从你家上八代问起,漫不经心地说些不痛不痒无盐无油的扯淡话。喝起酒来,那更是令东家和陪客作呕。劝够了,好不容易让他把酒杯端到嘴边,就是不抿一口,说着说着,杯子又放下了。即使抿了一小口,他又顾左右而言他,一顿饭不吃他个两三个小时就别想下桌子。曾经有几次,他的一顿酒才喝了没几杯,病着的牛或猪却早已咽气了,气得东家在他背后跺脚骂娘,真是退财不足,还找补他一顿酒肉。

不几年光景,他家就门可罗雀了,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尤其满财被灌粪举家外出后,他们一家干脆来了一个“斩草除根”三光行动,把满财房前屋后的果树砍光,菜园的菜拔光,窗户纸撕光。就此还不解气,还把大门口的稻场挖地三尺,要想进门,只有搭梯子。左邻右舍看了,都不愿意与他们一家人搭话,更不愿意走近一步,生怕沾了晦气,惹了是非。因此,弄得他的女儿老大了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提亲,福生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终于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浪来了一个女精神病人,于是满德将其收留给儿子做了媳妇,第二年还生了一个女孩。不久,他的大女儿春兰也得了精神病,跟嫂子因争夺一只碗而被打落两颗门牙,她一气之下,抱起侄女扔到塘里去了,等福生回来把女儿从塘里捞起来时,早已没有了气息。福生见此情景,伤心欲绝,拿起棍子就要打春兰,春兰笑着跑到公路上,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撞出数米远,当场气绝身亡。精神病媳妇被福生父子俩赶出了家门,从此不知去向。再后来,贵珍思念春兰和孙女心切,郁郁而终。二女儿春花见家庭破败得如此不堪,心中的白马王子却对她犹如躲避瘟疫一般。她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一病不起,落得个春花含苞正待放,痴心断魂枉多情。

春香初中刚毕业,就坐上了一辆进山拉木材的货车,从此沓无音信,不知香飘何方了。

 

就在满财和哥哥满德相持不下的时候,福生拿着镰刀来到了跟前,他见是当年那个弄得他家破人亡的叔父,气不打一处来,挥刀就砍,满财用伞一抵,侥幸躲过一刀。紧接着福生的第二刀挥来,他一声惨叫,右手的四个手指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满财疼得在地上打滚,凄惨的叫声引来了满财的三个儿子,他们一齐上前,将父亲扶起送到医院。

第二天,福堂湾里响起了挖掘机的轰鸣声,拉砖拉瓦的汽车马达声。不出半年,两间崭新的小楼出现在人们面前。满德和福生平生第一次住进了楼房。这是后话。

    满财出院后,并没有回省城,他要在家多陪陪哥哥和侄儿,他逢人就说: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挣了多少钱,越是老了,越是忘不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我的根在这里呀!冤冤相报何时了?仇只有用恩才能解得开。特别是我和孙子一道学了《弟子规》以后,痛彻心扉地领悟了子欲孝而亲不待、事死者、如事生的深刻内涵。我们只有兄弟睦了,才能孝在中啊!

(本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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