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田 洁
“金山,你快醒醒,起来烧一锅水。我可能要生了。”傅美丽用脚挑起了被子,并在大女儿身上用力地推了推。
“咚----”金山揉着惺忪的睡眼,摸出垫在身子下面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从床头上滑下去,趿着一双早已没有了鞋跟的破布鞋,扶着墙往房门外走,不小心把放在门口的一只水桶踢得滚到老远,在这黑不隆冬的夜里,犹如一声闷雷,把横躺在一张老式大木床上的父亲、妹妹银山、大弟铜山、二弟铁山、小妹锡山都弄醒了。
“你这个讨债的,你就不能轻点呀?震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父亲王大寿狠狠地咒骂着这个生来就是挨骂“坯子”的大女儿。
金山不敢言语,忍受着责骂,继续往厨房方向摸去。不一会儿工夫,她就把火生着了,还用松明照亮了整个厨房,给这个充满黑暗的夜带来了一线光明。
“你这个老砍头的,只顾着骂她,不管我的死活。唉哟,我肚子开始疼了,不好,下红了,他爸,起来,我真的要生了。”美丽疼得“唉哟唉哟”地叫起来。
“日期不对呀?该不是……”大寿吃力地翘起放在床沿边凳子上的头,艰难地坐起来,抽起垫在身子下面的上衣,两手一缩,屁股坐在床沿上,两条腿尽力地缩着抬得高高的,生怕碰到睡在两边的孩子们,两手在床沿边上用力一撑,再向左转了半个圈,脸转向了床对面的窗子,再俯身拿去凳子,这才算正式下了床。每天早起,他都要重复着这些动作。因为家里只有一床破得不像样子的被子,没有床单,每晚各人的衣服垫在各人身下,一家七口人,都睡在大床上。这张大床本来就是大寿家的,解放时被没收了,后来土改又分给他了,因为人家都嫌床太大,占地方,而且大寿的父亲就是被人用刺刀戳死在这张床上的,很多人不敢要。这张床也真是有些晦气,大寿的母亲和弟弟都饿死在这张床上,他大伯二伯三伯也是同时被绑在这张床上冻了一夜之后,拉去劳改死了的。大寿多次想换一张床,一来没钱买,二来家里只有土改分得的一间半屋,一间做房屋,一间做厨房,有床也没地方放,更何况家里只有一床被子呢?五个孩子个子小,分别横排在他和妻子两边。而他和妻子身子长,只好用凳子拼接着直睡,头放在凳子上。
“你这个剁千刀的。你说什么?我还有什么值得你怀疑的?我不是每天晚上都睡在你身边吗?我倒要好好地看着你呢,免得你一天到晚地跟那个狐狸精眉来眼去的。”美丽一边呻吟着一边骂。
大寿立马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一声不吭了。生了一会闷气过后,看到天已经大亮了,就叫起了银山,说:“你去把大姨二姨叫来,就说你妈要生了。”
美丽听说去叫她的两个姐姐来,就更加不高兴起来,说:“你不叫人把我送到医院,叫我姐来做什么?大姐她没生过孩子,二姐生孩子也是人家接生的,她又不会接生。我前面生几个,你都是叫隔壁三妈接的,差点都要了我的命。你是不是成人想让我死,你好跟那个狐狸精过呀?”
“你真是一个吵星!家里一两个月都没见着油星了,到医院里去,谁理你呀?大姨的儿子小涛不是赤脚医生吗?跟大姨说了,她自然知道叫上小涛来的,没钱也好说一些吧?”
大寿努力克制着,显得有些嗡声嗡气地说。
美丽见大寿说得在理,心里平和些了,但嘴上还是不示弱地说:“没钱?你家没钱?你不是经常跟我吹你家过去是多么多么的有钱吗?我这辈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你这个扛着大地主牌子的穷光蛋。自从跟了你,没过一天好的。”
大寿嘴张了张却没出声。对美丽的埋怨、诅咒,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能说什么呢?自己跟他吹过去大地主家时的风光,本意是安慰她,俗话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虽然受苦受累,但苦日子总会有个头的。他本来不想要许多孩子的,可美丽说她也要像公婆一样生个十全十美。大寿兄弟八个,外加一姐一妹,分别以“荣华富贵福禄寿喜全美”为名,是大字辈,他排行老七,所以叫大寿。美丽早就把十个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分别叫“金银铜铁锡东西南北中”。她再也不想当地主了,她想我们就生活在这大山里,大女儿是大办钢铁时出世的,全民炼钢,我不想荣华富贵,也不想福禄寿喜,我响应政府号召,东西南北中,都要金银铜铁锡山,总不会惹事吧?她也真够努力的,仅用了十五年时间,就一口气生了两男三女,怀上了第六个。家里尽管缺油少盐,但她把丈夫看得特别紧。为了不让丈夫花心,除了嘴上三天两头地故意给他“上水”,还经常让他那个。因为她一厢情愿地想,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白天要在生产队劳动,有时还要挨批斗,晚上再那个,他就不会三心二意了。
“东方红,太阳升……”一曲高亢雄壮的《东方红》乐曲过后,高声喇叭里传来播音员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胜利人民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一次播音。下面是批林批孔专题节目……”
“大寿啊,这真是人心难测呀!你说林彪一天到晚带头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怎么最后还要害毛主席?毛主席这么伟大,怎么就让这么个坏蛋几十年跟在自己身边呢?”美丽没话找话地说。
“唉呀,我的个姑奶奶,你行行好,积积德,我喊你祖宗好吧,你不要瞎操心了,你现在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要紧呀!你这一张破嘴,我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你这张破嘴上。”大寿急得两只手在两条大腿上直搓。
美丽噗嗤一笑,说:“我才懒得当你的祖宗呢!你那祖宗呀,骨头都要烂了,还不得挨批?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比孔老二要好点。孔老二死了都一两千年了,还要批倒批臭。我们开始读书时,还要拜他呢!世事难料呀!”
美丽和丈夫正瞎扯着,金山领着大姨、二姨进门了,大姨一进门,两道好像描画了的眉毛立马拧成了一条线,高声大气地说:“丽呀,你怎么还这样睡,赶快起来走动走动。”
二姨关切地问:“下红没?动胎气没有?现在不能走。”
早上,金山煮了一锅有点发霉的红芋片,那是公家发的救济粮。本来大寿是五类分子家庭,不属于救济之列,但队长考虑到他的媳妇要生了,作为特殊照顾对象,开了绿灯才发了一点。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不是这点红芋片,大寿还真不知如何度过这个炙热的夏季呢!银山把两个姨妈请来以后,就叫两个弟弟到对面塘里捞水浮莲,等滤完了水好煮着喂那条要飞得起来的猪。接着,她抱起瘦得像小老鼠似的小妹妹,把用对面老槐树上有人偷搭的红布做成的简易肚兜套在锡山肚子上,哄着她到大门外去玩了。
美丽客气地叫金山请姨妈吃早饭,她俩都说在家吃过了来的,美丽也就没再说什么了。两位姨妈把带来的一包旧婴儿衣裳和屎尿片打开,一一说给美丽听,美丽笑着说:“大姐呀,还是你命好,嫁了一个公家人,还是粮站的。讲起来,我们姐妹三个都嫁到老王家,都是王伯虎的儿子,可是命运就大不一样了。”
“还不都怪大姐呀,小妹嫁谁不好,非要也跟我一样地嫁给大地主家,害得我一辈子都抬不起来头。”
“我还不是好心呀?想把你俩个都弄到我一块儿,我们姐妹三个好有个照应呀!”
“快别说照应了。你粮站那么多粮食怎么不给一点我们呀?”二姨不满地说。
大姨把烧得通红的剪子往桌上一扔,有些气愤地说:“你有供应本吗?你有粮票吗?那粮站的粮食又不是我家的,我们在里面吃是可以的,但就是不能弄回家呀!弄得不好是要坐牢的。你真不讲良心。你在老孙家不也是地主吗?你丈夫饿死了,拖着一个女儿,哪个敢要你?刚好大禄那个好吃的老婆跑去跟了张跛子,你跟了大禄,他力气大,最少能有饭吃吧!”
“那我呢?你俩个跟了老王家,偏要把我也拉来,弄得我现在人不人的,鬼不鬼的。”美丽也抱怨起了大姐来。
“唉哟,我的小丽呀,这可是更大的冤枉了。我看着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娘和老子都死了,你靠哪一个呀?我家成分又高,我们家那一块就我一家姓傅。大寿虽然也是地主,但他人品好,长相又俊,你不是说一见到他就喜欢上他了吗?哦,现在生活困难了,怪起我来了。你也不想想,如果你不生这一大堆孩子,你怎么会如此困难的呢?”大姨嘴里像抹了油似的,说个没完没了。
美丽听了这些话,觉得自己只是无意的说说而已,却不曾想大姐还真有些生气了。为了缓和气氛,她苦笑着说:“大姐,你不要生气,我是故意气你的。我不仅今天要生,今后我还要生呢,一定要生齐十个。你看大寿他老子,大夫人生了八个不说,又讨一个二夫人生两个。过去谁不说他家是十全十美?哪晓得老四没长多大就病死了,他为了凑数,把大姐夫过继来当老四。”
大姨把手直摆,没好气地说:“快别说这个了,他家老四就是不发旺,你看我也没什么毛病,自嫁到他家,请医求神的,就是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要不是我有点手段,又把小涛过继来,他还不早就把我给甩了?”
正说着,美丽一声惨叫,好像把屋顶都要掀翻了似的,只见她脸色发白,嘴唇发乌,身上直抽搐。二姨结结巴巴地说:“小丽,小丽,小丽要生了。”
于是,有人来给她擦汗,有人拿来脚盆,有人拿来一张八仙木椅,把破被子放在上面垫着。正张罗着,大寿着急地说:“被子拉上点,拉上点,不能弄上血了。弄上了,我们今后怎么盖呀?”
美丽努力地睁开眼,很不满地向大寿翻了几个白眼。她疼得没有了一点力气,听任两个姐姐的摆布。
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又没有一点动静了。于是大姨又叫金山到大队医疗室去把小涛找来。小涛是个纯正的贫下中农子弟,但因为家中弟兄五个,生活困难,听人说王大贵想过继儿子,于是就托人说合过继来了。可他天生不是一个安分守纪的省油灯,虽然破例上了初中,因为他一天到晚怪话连篇,调皮捣蛋,文化没学到什么,抄家整人的法子倒学了不少。后来公社革委会看在大贵的面子上,让他当上了赤脚医生。可他一天到晚就喜欢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医术不精,是个有名无实的医生。
小涛一来,装模作样地在美丽手腕上号了一下脉,又用听筒在胸口肚皮上听了听,笑嘻嘻地说:“没什么问题,胎率正常,脉象也正常。小姨的手和脸好白……”
“放你娘的屁。你这个下作的东西!”大姨一口吐沫吐在地上,指着小涛的鼻子骂道。
小涛吓得连连后退,讪讪地说:“我是说小姨的气色不好。”
大姨把手在大腿上一拍,“唉----”一声长叹过后,又不禁转怒为笑起来。她看到美丽那痛苦的样子,便一本正经地说:“你看看需不需要用药,钱先记在我的名下。”
小涛抓了抓后脑勺,说:“好,那先吊水吧!”
一瓶水没吊完,美丽就死人般的叫喊起来。两个姨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个劲地催着大寿找人绑摇篮抬美丽去公社医院。
大寿跑到田畈里喊了半天,才找来同庄的两个男子汉,把一个摇篮绑在两根木杠中间,抬起美丽就走。可还没走几十步远,美丽大叫起来,说:“出来了,出来了。我感觉到孩子出来了。”
大姨抢上前,掀开被子一看,果然出来了一条腿。于是大姨又叫他们把美丽抬回屋里。可是左等右等,孩子的另一条腿就是下不来。大姨急了,说:“上次我们粮站边的一个产妇,下不来,用扁担一压一挤就出来了。大寿,你拿一条扁担来试试。”
二姨连忙用手拦住大寿,说:“不行,不行,那怎么行?那是要出人命的。”
大姨生气地说:“我还能讲假话?我还能害我亲妹妹?”
大寿拿来一条两头带钩家里挑水用的扁担,大姨和二姨一人捏一头,把扁担放在美丽高高隆起的肚皮上用力地往下一压,随着美丽“唉哟”一声惨叫,她的下身立马就“哗啦啦”地流血。
“小丽啊,忍着点,一会就好了。”大姨二姨异口同声地说。
“唉哟……”
“哗啦啦……”
“唉哟……”
“哗啦啦……”
如此反复几下,美丽痛不欲生地说:“我要是能喝一口油水,我死了也闭眼睛哟!”
“金山,快,快,你赶快到我家厨房里挑点猪油来。”大姨急切地命令道。
一袋烟的工夫,金山汗如雨下地跑回来,手中捧着一个比大拇指甲大不了多少的酒杯,里面装着一点炼过的黄色猪油。二姨拿来一只碗,把油倒在碗里,从锅里舀来开水,冲兑后,送到美丽嘴边。美丽急不可奈地猛喝一口,又大叫起来:“唉哟喂,烫死我了。”
大姨一把夺过碗,边吹边骂道:“死人呀,吹吹不行吗?”
大姨吹了一会儿,又用手试了试温度,把碗送到美丽嘴边。美丽好像一个垂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可她还没缓过气来,嘴一张,脖子一扬,刚刚喝下去的油水全部吐了出来,吐得大姨满头满脸都是。一股难闻的腊猪油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跑出门去找东西帮大姨擦这令人恶心的脏物,只留下美丽一个人躺在木椅上痛苦地呻吟着。
“娘,娘,你怎么不说话了?”铜山铁山从外面进来,一看美丽脸白得像一张纸,头软软地斜倚在椅背上,吓得大叫起来。
屋外的人都跑进来一看,发现美丽不行了,大姨声嘶力竭地大骂小涛道:“你这个挨千刀的,有个某卵子用,接个生都接不到,我白花了许多钱让你学医。你还愣在那干什么,还不把手伸进去把孩子掏出来,等着让你小姨死呀?”
小涛犹豫了一下,赶忙跑到厨房弄水洗洗手,从印有“最高指示:‘赤脚医生’就是好”字样的红药箱里拿出一瓶酒精擦了擦,戴上胶手套,先把吊出来的一只脚推进去,再把右手慢慢伸进了美丽的下体。他的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也不管美丽的死活,用手在里面强行地把孩子的两条腿拽出来了,随手拿起剪刀,正在低头剪脐带时,随着婴儿“哇”的一声啼哭,从产妇下身喷出一股血泉,喷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污。
小涛用右手袖往脸上一抹,有些得意地望了望他母亲,说:“我是她侄儿,不好意思……”
大姨看到孩子出来了,也不管小涛说什么,和二姨一道忙着去包裹孩子。一看又是个女儿,气愤地说:“这又是一个来讨债的,今天差点要了她娘的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二姨才想起孩子的胞衣还没下来,她们再次用扁担压,可这时,产妇因连续吊水而宫门紧缩,脐带被剪断,胞衣出不来了。
“大寿啊,我不----行----了。你要把我的孩子都养大,不能送旁人。你也不能跟那个婊子狐狸精好上了……不然,不然的话,我在阴曹地府也不会饶你的,永----远----也不会饶你……”美丽终因失血过多,慢慢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间曾经经历过多少生与死的小屋凸凹不平的地面上,不规则地流淌着或黑或红或凝结或流动的血,并且从那道被脚板踢得不成样子的门槛下面,一直流到了屋外,像小河,像湖泊,像问号,像感叹号,像……
美丽屋头边那棵古老的橡粟树上的大喇叭继续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广播,那树上数十只蝉此起彼伏地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地演奏着一首又一首夏天狂躁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