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守浩
天上的雪花有气无力地落着,大地一片苍茫,那半山腰上的一间小茅草房,与后山的巨大石崖形成了强烈反差,在风雪中,显得愈加渺小和孤独。
这是一年中人们最值得庆贺的日子----春节。然而,我家却像死了人似的,父亲和母亲的脸上阴云密布,我感到快要窒息了一般。我想出去玩一会儿,刚一起身,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做的不妥,因为爸妈才从大队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挨了打回来,我还能去“疯野”吗?更何况,从早上到现在已大半天了,我们一家人还没吃一点东西,肚子早就在唱“空城计”了。
我们一家人就这样相对而坐,沉默不语,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肚子一阵抽筋般的疼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爸爸和妈妈这才想起要烧火做饭。
“孩子他妈,浩子可能是饿坏了,赶快烧点什么东西给他吃吃吧!”
“唉,把什么吃呢?红芋干早就吃完了。哦,想起来了,还有两碗米豆呢!”妈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两只破木箱里翻找着。
“你那不是米豆种吗?”
“唉呀,这年月,还管它什么种不种的。唉哟,疼死我了。”妈妈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按着膝盖,艰难地坐在土墩子灶洞前烧火做饭。
“你不能烧,我来吧!”
“算了算了,你今天在冰水里站了那么长的时间,还用了刑。我就是挨了两棍子,不要紧。孩子他爸,你可要挺住呀……”
……
不知什么时候,风卷着雪花猛烈地推搡着那扇所谓用木板钉成的门,门开了。一个头戴草帽的青年人挤进了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我家除了红卫兵偶尔光顾以外,连别人家的狗都不来,来也白搭,找不到一点可以充饥的东西来,更何况是这样的日子呢?我惊恐地跑到爸爸面前,把他的手拉得紧紧的,好像稍一松手,就会被来人带走似的。爸爸和妈妈都一齐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异口同声地说:“浩儿别怕,浩儿别怕。”
来人脱下帽子,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花,笑了起来,说:“五佬爷五佬娘不认识我了,我是长理呀!”
“快坐快坐。唉呀,这寒天冷冻的,你怎么大老远的跑来了?”
“他爸,是不是到生产队和大队里去报一下?”妈妈着急地说。
“你真是个胆小鬼,我家的侄女婿来了,他家又是中农,有什么要紧的。”
“上次营长不是说了,不管什么人,都要报告。你就是改不了这个倔脾气,你为它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了。”妈妈唠叨着,不禁抹起眼泪来了。
“你有完没完?长理还没吃饭吧?再说浩儿早就饿哭了,赶快烧饭吧!”爸爸说完就和长理拉起了家常……
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我现在已记不清了,但我印象最深的是,爸爸说长理表哥(我们这里习惯称姐夫哥为表哥)是唯一敢到我家来看望我们的亲戚。时间不长,我也就和表哥玩得火热了。他虽然比我大了一旬,却俨然是一个大朋友,跟我一起坐在地上抓子,给我讲故事。反正我记得那天我非常高兴,把饥饿和伤心统统忘到脑后了,我把他当作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了。因为在那个特殊年代,我是处处受到人家的白眼和虐待,稍有不慎,“地主羔子”、“反革命子弟”、“坏蛋”之类的帽子和棍子就呼啸着涌来,整天生活在惊恐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终于说:“浩儿,你和表哥赶快吃饭吧!”
听说要吃饭,我一蹦三尺高,揭开锅盖一看,锅底上堆着一团米豆饭。我不问三七二十一,用铲子盛了满满一大碗,笑眯眯地送到表哥面前,心想这回就让他吃个痛快。表哥一接过碗就狼吞虎咽起来,三下五去二,一碗米豆饭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我见此情景,立即上前又去给他盛。表哥一手放筷子,一手拿碗,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当他站起身走到锅台前,见锅里的米豆饭已被切去了三分之一,再看我们还都空坐着在,就不好意思地用铲角盛了一小团,走回到座位,说:“佬爷佬娘表弟,你们怎么不吃呀?”爸妈都说不饿,我怎么也忽然变得懂事了,说我才吃没一会儿,还故意打了一个不太成功的“饱嗝”。表哥似乎明白了什么,很快就放下了碗,用手袖子抹抹嘴,还连声说吃得太饱了。我知道表哥是在撒谎,我又要去给他盛饭,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见他不领我的情,我一急,就使出了我的“杀手锏”----哭。小哭他还不为所动,我就倒在地上手脚乱抓乱踢,嘴里还边骂边哭。这一招还真有效,表哥只好告饶,说他还吃。就这样反复几个回合的折腾,锅里的米豆饭一去不复返了。不知是表哥吃得太饱而难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一放下碗就抹着眼泪走了。
送走表哥,爸妈望着我发愣,看他们的表情哭不是哭,笑不是笑,仿佛在打量一个外星人似的。我莫名其妙,不知爸妈要对我说些什么。当我回到桌前准备盛饭吃时,才发现锅里一无所有,才突然感觉到肚子饿得钻心地疼痛,眼泪又不自觉地夺眶而出了……
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我家的大门也对外“开放”了,尤其是我有家乡小镇上买了一间门面房之后,七大姑八大姨,张表叔李姨舅,串门唠嗑的,借钱借物的,打电话捎口信的,托亲赖友办事的,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说心里话,我虽然每天忙得像个日理万机的总理似的,有时心里觉得烦透了,但一想到那永远也忘不了的哭饭,心里却是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