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初那个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天空呈现少有的蓝。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看到那熙熙攘攘的人流,悄悄地摸摸缝在内裤里的那一沓被我体温焐得软软的纸币,犹豫着来到了女人街。在一连串吆喝声中,我走进了一家大型超……那些琳琅满目的女人用品,没有一样在我的眼里留下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印象。我径直来到了一长排黄金首饰柜台前,一位漂亮的小姐用略带勉强的笑意问:“先生,想买哪一款?”
“哦,哦,我看看。”一向喜欢侃侃而谈的我却突然显得有些口吃和笨拙起来。
买还是不买?我内心矛盾极了,在经过几个回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终于做出了买的决定。
左挑右拣,最后我指着一款24K黄金项链说:“这一款多少钱?”
“这不是明明标的有吗?3988。”一位打扮超级时尚的美女有些不屑一顾又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有便宜一点的吗?”
“有,这一款白金的,2288!”
“能打折吗?”
“你是真买还是问价?”
“哦,问,问价,问价!”我又不自然地口吃起来。刚答完话,大脑立马像被驴踢了一样,一炸一炸的,额角在不停地冒着汗。
“这该死的天,怎么这么热?”
“热吗?笑话!”
哦,我又一次错了,这里不是热,而是我现在有些冷了。这里虽然是中国最有名的女人饰品商店,可它再有名也似乎与我没有多大关系。这里的任何一款黄金饰品或珠宝,对于我这个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元的小学老师来说,都好像是天价。还是打电话问一下吧,她如果不同意,买了回家无法交待呀!此时,我似乎有些埋怨起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来这么个本不属于我站立的鬼地方。
“老婆,我现在北京王府井女人街,我给你买一条项链,你是要白金还是黄金的?”
“我要你不得好死!你这个没心肝的,你要买了,你就不要回来了。回来了,我就跟你拼命!”电话那头传来老婆阿珍那久已习惯了的声嘶力竭的叫喊和咒骂。
“我真买了,就买一条黄金的吧,才三千多。”我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和,并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打从我俩相亲开始,她从羡慕别人的“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明三暗六的基建房,再到后来奢望着那金灿灿的“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早也念,晚也念,硬是念得我都有些“闻‘三’色变”了。
“你真要买,我就跟你离婚。我辛辛苦苦挣几个钱,就让你去游魂,就让你去大放花灯,这个日子我过不进了!”骂着骂着,她竟然在电话里哭起来了。
“你不总是说我窝囊废吗?这回我就做一回男人,坚决给你买,免得你一天到晚地项链项链的念个不休!”我不听她的骂,她再恶毒的咒骂对我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现在儿子才上大学,花大钱还在后头。我平时跟你吵,那是我故意气你的,你怎么就当真了呢?你行行好,千万别买呀!你知道我是一钱如命的人,如果你真买了那个没用的链子,白放在家里睡大觉了,我就会气得要寻死的!”
“我不买,你又说我对你不好。我还是买吧!”
“你什么时候对我好了?你用我挣的辛苦钱给我买没用的东西就是对我好呀?你这个剁千刀的,你要真买了,拿回来我就烧了砸了甩到大河去,你还要给我钱,包括儿子的学费什么的,我都要,一分不准少。”说着她又大哭起来,并立马补了一句:“这么远的长途,不要钱呀?买,买,买你娘的个头!”电话戛然而止,我站在那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像一个呆子,一具僵尸,一个幽灵……
“便宜卖了,便宜卖了,正宗的黄金白银首饰,每件只要200元,还有好礼相送……”
循声看去,在大厅北侧出口的楼梯下,有一位操着甜美京腔的女孩,手上拿着各色耀眼的首饰在叫卖。走近一看,呀,在她跟前,有几位男女正在把一箱箱大大小小、形色各异的首饰盒,像倒垃圾一样往下倒,堆得像一座高高的小山似的。我随便打开一盒,还没来得及看一下,一位娇滴滴的女孩亲热地跑过来,那浓浓的香水把我熏得要倒了……
一天中午,家里来了几位亲戚,吃完饭,老婆阿珍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不时地用眼瞟向表姐脖子上那熠熠生辉的粗实金链子,不知表姐是故意还是无意地说:“阿珍妹,你那么白的皮肤,链子怎么不戴啊?是不是做大馍戴着不方便呀?”
阿珍脸上立即由红变青再变乌:“我没你命好。我生成是戴铁链子的命。”
表姐自知失言,连忙救场:“你的命还不好?黄老师不仅长得帅,工资高,而且文章写得好,儿子又争气,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我要是有你的一头哟,我死都闭眼睛了!”
“他?工资高?你问问他,看他要不要个屁脸?要不是我,他吃屎都没人屙呢!儿子今年上大学的学费都是我的,你问他掏了几块钱?我叫他多带些钱,大指望他在北京给我带条链子,他到好,打电话问我买不买,你说他待我有针眼大一点心没有?”阿珍越说越来气,也不知是手的颤抖还是锅碗瓢盆的杂乱,弄得屋内响声一片,像要发地震一样。
表姐和其他几位亲戚纷纷打圆场,可越描越黑,越解释她的气越多,最后竟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搞起了“痛说革命家史”:说她自嫁到我家就帮我还债,儿子出世我买了七两克丝米,还要她不对家人说,傻嫂子为了半个舀猪食的碗跟她打架,公婆又是怎么虐待她,分家又是怎么把她支回家的,分家只是分负担,除了一间半破房子以外,连一条板凳一个碗都没有,她做月子又是如何受苦的,她又是怎么挽起头毛立起志,起早贪黑挑沙砸石子、编矿笆、卖大馍、炸油条、摆小摊等等,一股脑儿地数落一通。数落完了,还不解恨,又把我怎么懒,怎么半夜不起来帮她蒸大馍,还把油泼了,面盆摔了,天天倒在学校里,干了二十多年了,一官半职没有,还弄得一身的闲话,都说我爱逞能,出风头,一天到晚给别人舔屁丫子,像一把尿壶,别人用时就抱得紧紧的,不用了,就扔得远远的,生怕沾了臊气……
我见她说的越来越离谱,当着众亲戚,只好强压怒火,勉强一笑说:“你是不是真要?”
“你说什么?你真买了呀?”刚才还哭骂得像背书似的,此刻眼睛却瞪得像牛蛋一样大,两颗不再光润的黑瞳几乎完全占据了眼眶,看不到多少白眼珠了。
看到她这么吃惊,我立马像一只头败的公鸡,语气一下蔫了,说:“你不是要嘛!哦,哦,冇买,冇买!”
“你肯定买了?这个日子没法过了!我的娘唉,你眼睛瞎穿了呀,把我找了这么个猪不吃狗不闻的没用的货。我一个大馍一个包子捏出来的几个钱,全被他瞎糟蹋了,我俩明天就去离婚!”
“冇买,冇买。你看你这个脾气,我有病才买呢?买了让你好看,我挨骂受气,这样的傻事,我才懒得干呢!”我突然从板凳上跳起来,冲着她理直气壮地说。
“三舅,大表哥,二表姐,你们说,你们听听,我说他待我假吧,是不是?没买还装着买的样子,想蒙混我。我是用火把烧心也热不到他一点儿。他纯粹是个冷血动物。”
“唉呀,算了,我拿给你吧,免得你总说我是冷血动物。做你的男人太难了。”
“不是吧,你还是买了?我晓得你其实对我并没有什么说的,你就是家务懒,外务勤,不帮我的忙,一天到晚就忙你的学校,你忙一个臭死,不也还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匠吗?那你真买了,我就真戴耶!”
见她暴雨转阴,有晴的迹象,我立马跑到学校把一个乌红长木匣拿来放在桌上。阿珍一见,就像一个落水濒临死亡的人见到了一根木头那样,连忙用右手撩起那脏兮兮的围裙,在两只有些红肿的眼眶抹了抹,又把手擦了又擦,小心地捧起来,左看右看,竟然不知怎么开启。我上前打开木匣,把一条细细的白色项链往她脖子上套。
“怎么是白的呀?”
“这是白金,比黄金还值钱呢?”二表姐似乎很懂得鉴赏宝物似的,连忙补充道。
阿珍破涕为笑,有些干皱黝黑的脸上立刻漾起久违的幸福感:“把我戴上,快点戴上。”
我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给她戴上,费劲的原因一是链子太细太短,二是她的脖子太粗太油腻,后脖上还有一个大鼓包。
阿珍连忙找来一块满是油垢的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前照照,后照照,一边照还一边不停扭动着那有些肥胖的身躯问:“表姐,好看不?”
“好看,好看,黄老师真会买。这条白链子不少钱吧?”
“不要,不要,就几千块钱!”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
阿珍好像完全沉浸在这短暂的幸福之中了,好像是没听到我和二表姐的对话,连忙跑到门……太阳火毒地炙烤着大地,柏油路似乎在冒烟。见门外没人,阿珍就跑到左隔壁阿慧家,再又跑到右隔壁阿美家,足足地炫耀了一番,心理得到了片刻的极大满足。
阿慧的丈夫跟我同时顶替,他父亲是苦大仇深的祖孙三代贫下中农,虽然斗大字不识几个,却当上了公社干部,所以退休了让阿慧丈夫顶替到了食品站。后来食品站解体了,他成了卖肉的个体户,那家里可真是富得流油呀!阿慧虽然偶尔也提刀卖肉,但仍然是一身珠光宝气。据说她脚上都戴着金链子。人有钱狗富贵了,她家的狗不吃饭,光吃肉,还要光吃新鲜的瘦肉。
阿美虽然年纪不大,那脖子上的链子足有斤把……因为她初中未毕业就到北京一家小饭店里打工,在那认识了同是安徽老乡的大厨,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后来他俩一同到深圳打工,在那里依仗香港、深圳可靠亲戚的帮助,据说在深圳不仅有住房,还有门面房呢!她手颈上套的一个玉石镯子,保守估价都可能买到一部小车。
阿珍在听到她们的一番词不达意、言不由衷的赞赏之后,返回家,问我:“你说实话,到底多少钱?”
“你别管多少钱,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我有些绅士地说道。
“你不讲实话我就不戴。”她说着就要从脖子上取链子。
“不多,就三千多一点吧!”
“吧,吧,吧你的个头呀!三千多,儿子一学期的生活费呀!你存的是什么心?你存心想让我累死呀!你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钱,还不够请客送礼的。上有老,下有小,你就让我一个人没日没夜地累。三舅呀,表哥表姐呀,不瞒你说呀,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想一下子死了,一切都了……可是我的那个娘呀老子呀就是不死,他俩个老的死了我就扯断一根肠子,我再也不用这么累了。我的命好苦呀!”阿珍又一次哭着骂着,好像伤心到了极点。
三舅见此情景,就来了个打丫环羞小姐,冲着我严厉地说:“外甥呀,这个就是你不对了。阿珍说得有道理呀,你怎么这样过日子呢?”
表姐也凑热闹地埋怨道:“你也真是的,光想着面子行吗?过日子就要称家之有称家之无,就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你看看,阿珍原来是多漂亮的一个大姑娘,那可是人见人夸的百里挑一的呀,县长要娶她,供销社的主任要讲她,她都没干呢!找了你这么个胡萝卜头子,把她弄成现在这么个黄脸婆了。”
见她这么一说,我头毛稍上都是火,今天的“战争”不都是她引起的吗?我一下站起来,气得大叫起来:“都是我的错行吧!这是假的呀,不值几个钱。”
“啊?”阿珍和三舅、二表姐、大表哥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我知道她的脾气,不买也不行,买也不行。你看我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懒得说的。”
“你这个不讲良心的,我处处想着你,你却用假的来蒙骗我,这就是你做丈夫的?”说着就把链子从脖子上使劲往下一拽,往我脸上砸来,那链子太细了,也太假了,没用什么力就被她扯成几节了,“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挨枪子的,你出门就被车撞死!”
我不禁怒火中烧,接过她扔过来的半截项链反砸过去,一下子打到她的眼睛上,她冲上来就抓我,我跳过去对着她的头就是几拳头,又一场夫妻大战拉开了序幕……
十五年后的一天,满身病痛的我带着满身痛病的阿珍,来到了儿子所在的小区,被亲家、儿媳妇满腔热情地迎进屋。亲家母拿出一双鞋,两套衣服说:“奶奶,这是你儿媳妇给你买的,快穿上试试,那一套是爷爷的。”
“老头子,赶快把茶叶拿出来,有两斤好茶是小彤朋友要的,有几斤是给你们家喝的,有半斤正宗西湖龙井是送给你们尝鲜的。孩子们没钱,哪要你们买这么多东西呀!老头子,把孩子买衣服鞋子的钱给他们!”
“你给的够多的了,这是孩子们的一点心意嘛!”亲家连忙拉住我掏钱的手。
“你要给钱,那下次就不让爷爷奶奶来看孩子了!”小彤很懂事却又故作生气地说。
“好,好,不给,不给就不给!哦,我也不知孙子喜欢吃什么牌子的,老头子,拿一千给孙子买吃的吧!”阿珍像一个富婆,更像一个威严的女皇在指使着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奴。
就在阿珍欣喜而又笨拙地试鞋时,亲家母说:“奶奶怎么了,不是颈椎病又犯了吧?”
“是啊,我说不让她剪,她非要剪,一天到晚的坐在那里剪,这不,又剪发了不是?”我有些生气地埋怨道。
“那下午带你到医院看看!”亲家、儿子、儿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不用了,老头子每天都给我按,今天是坐车时间长了,所以又疼得厉害些了。我才不想去花那些冤枉钱呢!”
“你妈她就是一个老贱肉,省吃省喝说要剪标子(标子,清明祭坟用的彩带)赚钱买项链呀!你想想,每个标子赚5分钱,要剪多少才够呀?”
“你这个老鬼,到死了还不明白我的心。我真是要项链呀?我俩苦怕了,穷怕了,还能让我的宝贝孙子也受穷呀?孙子的保姆费我给了,可买钢琴学钢琴的钱我都没给,我想啊,”阿珍把身子艰难地转向儿子和儿媳,“我那跟你爸挑沙砸石子垒起来的一间门面房,将来卖了给孙子出国留学,再存几十万给你们还房贷,买小车。当年,你们结婚时我们困难,给小彤的项链太轻了,等我有钱了,再给她买条多粗多重的……”阿珍一边痛苦而又吃力地试着鞋子和衣服,一边如数家珍般地畅想着她“伟大”的人生规划。
直到这时,我突然发现跟我吵闹打骂了三十多年的阿珍那灰麻的头毛,竖起来犹如一个恶魔,那薄薄的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闭着时像一道深深的刀痕,张开时像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血色无底深渊。
她曾经强迫着我返回四站路买5个包子,就是为了每个包子便宜2分钱;她经常半夜三更摸黑拉起熟睡的我撒尿,为的是共用一次马桶,省一次冲水。我挤牙膏被她说成吃面糊,开灯被她说成联网,打电话被他说成嚼蛆……
望着这个面前令我爱过恨过打过骂过的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如冬瓜一般的女人,我心里感觉怪怪的,酸酸的。项链,项链,在我面前吵了一辈子的项链,今天竟被她说成……我不禁暗暗庆幸没有给她买,她脖子上,那一圈被太阳晒得不知蜕去过无数次死皮的黑红印记,不正是一条沉重的永远也无法取下的链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