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 善
这次我借出差的机会顺路看望看望久别的父母,也借机去祭奠一下善善的亡灵。
我买了一串长长的爆竹和两刀火纸、一炷香,带着儿子一起来到我家屋后,我进大学校门前亲手垒起的一座坟茔旁边。坟梁并没有下陷多少,只是上面长了一层厚厚的草,有几朵艳丽的喇叭花在向我们点头微笑。
“爸爸,这是什么?”儿子在城市里长大,还不认识坟。
“是坟,是埋死人的地方。”
“这里面埋的是谁呀?”儿子偏着脑袋迷惑不解地问。
“是善善。是一条很好的狗。”
“老师说了,狗是很坏的,它咬人,还能让人染上狂犬病。它太脏了。”儿子像背课文似的数叨着。
“成成,这条狗可与一般的狗不一样。”
于是,我向儿子讲述了那个我永远也忘不了的故事。
那是一个腊月二十五风雪交加的清晨,我把一家人早上省下来的一碗玉米粥倒在善善已用了三四年的半个瓦盆里,爱怜地把善善叫到盆前:“善善,你吃吧,你都吃光啊?嫌多了是不是?这是全家人省给你吃的。你一次也没有偷吃过。”善善望着我,仿佛感到有些迷惑,它摇摇那毛茸茸的大尾巴,晃了几下头以后,感激地低下头舔着玉米粥。
它吃完了,我用一只箩筐绳子轻轻地拴住它的前夹。它还像从前一样摇着尾巴,用舌头舔着我的手背,又轻轻地咬我的裤角。我把它拴好后,就拉着它一同走出了我那低矮的茅屋。
它还像我每次带它出征一样,走走停停,跳跳蹦蹦,时不时地打几下“呜哇”,时不时跷起后腿撒几滴尿,作为“回来”的标记。我心里像灌满了铅似的。可怜的善善啊,你不必作记号了,你这次撒下的记号你可能永远也用不上了!
“汪,汪汪汪……”
实然,我惊呆了!十几只呲牙咧嘴的大狗蜂拥般向我扑来,我腿一软,一下瘫倒在雪地上,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好,我套在手上的绳子勒得我钻心的疼。这群恶魔原来不是冲向我的,而是冲向善善来的。善善被它们咬得在雪地上乱滚。开始还拼命挣扎并呀呀怪叫,后来连叫的声音都非常微弱了。
“善善,我的善善……妈的*,你们这些狗日的,我让你咬,我让你还咬……”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我从雪地里爬起来,冲上前去用脚狠踢那帮恶魔,用小拳头狠打。它们其中的一条,大概是被我踢疼了,冲我腿肚就是一口。我爬起来,哭着,骂着,用雪“砸”着……善善还在地上被它们狠撕猛咬。忽然,我发现田坎上有一根竹棍,我冲上前去,操起竹棍,用尽吃奶的力气,向那帮恶魔猛扫:“我让你咬,我让你咬。你们这帮狗日的……”
竹棍打成几片,那帮恶魔终于溃散而逃。我跪在雪地上,抱起善善,用手掸掉它身上的泥雪,我惊呆了,我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这哪是我那条活泼可爱,长着大大的耳朵毛茸茸的长尾巴的善善呀!它的嘴角被撕开了,四肢、腰部和颈子都血肉模糊,有一个耳朵只有半个了,全身软软的,只有嘴里在风雪中冒出的白气才可以证明它还是一个活物。
“呜哇哇……善……善……你真,真,可,可怜呀!”
风声,河水声,哭声搅和在一起……
我想抱起善善回家,可一用劲,我不觉“唉哟”一声惨叫。原来,我自己也起不来了。我推开善善,卷起已分不清是雪是泥还是血且结成一块整冰的裤管,只见腿肚上被狗咬走了鸡蛋大的一块肉。我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瘸地把善善背到那棵老槐树下的一块干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善善终于睁开了眼睛,瞅瞅我,好像是诅咒我,又好像是向我表示它的可怜。它站起来了,用还在流血的嘴吻吻我的裤脚,还用舌头舔舔自己那一块血肉模糊的前后腿及腰部。我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我牵起它,朝回头的路走去。
妈妈看到我一个“雪人”牵着一条“血狗”颤抖地又回来了,惊异地带着哭腔问:“儿啊,你这是怎么搞的呀?”我嘴一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直落,妈妈用滚烫的像松树皮一样的手抹着我红肿的眼睛也哭了。
妈妈打洗脚水,让我洗洗,我不肯,我说要先把善善洗洗。妈妈说把我洗了好让我睡在床上,她再把已成冰团的裤子和鞋洗洗,烘干。因为除了我身上穿的再也没有第二件换洗的了。可我哭着不肯,执意要先洗善善。妈妈依从了我,她在打来的热水里放一把盐,用破手巾蘸水一点一点地擦洗善善。善善躺在地上,一会望望我,一会望望妈妈,眼里噙满泪水,时不时还把嘴咧几下,我也随之直“嘘嘘”,好像也替它疼一样。
我躺在破被窝里望着妈妈洗我的衣服,善善又像往常一样躺在我用一块厚木板支起的踏脚板上,不过没有以往那样在我醒着的时候摇头摆尾地用舌头舔我的手和脸,而是怏怏地走到我的床前望了我一眼,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死了一样。我对妈妈说:“妈妈,善善是善啊,跟我一样,到处受人欺侮。不送去了,还是让它跟我一起玩……”我还没说完,嗓子就有点沙哑了。
“你不想读书了?你爸好不容易帮你找了一个读书的地方,你就不去了?”妈妈边搓衣服边说。
“我想倒是想读,可我舍不得善善嘛!你看它今天咬成这样……”
“傻孩子,是读书重要还是狗重要?你爸为把你送到湖北去读书,都被批斗好几回了,他们说右派的儿子还要读书,还想变天呀?让你爸去把你找回来,你爸在家躲着睡了几天以后,对他们说学校不让回来,说校有校规,不准随便进出,再说读书也是接受教育,接受改造,更何况也是读共产党的书,他们才算了。你要舍不得狗又哪来的四块钱明年给你上学呢?马上就要过年了,正月间,你卖也没人要。”
“借点不行吗?”
“我的儿啊,往哪借哟!哪个又敢借给我们哟!连包谷都不容易借,哪里借到个钱?今年过年连盐都要借。”
“那我等善善伤好了以后,还带它去撵野猪獾子,卖猪獾皮不可以吗?”我还想说服妈妈不让我送走善善。
“还撵猪獾呢,上次刚下雪,他们就把你爸叫到大队,说不准搞炸猪獾什么的,说除了在生产队挣工分以外,其余只要是外出挣一分钱,都是资产阶级尾巴,都要割掉。”妈妈又使劲搓了几下,抖抖手中我刚才脱下的破夹裤,“你这是哪来的血呀?”
我不由得在被窝里摸摸很疼的大腿。刚才脱裤子时我是避着妈妈的,生怕她知道了会更伤心。我第一次向妈妈撒了谎,说是善善身上的血。
“你看看,你一点也不体谅妈妈。我一点肥皂都没有,每次洗衣裳都是用清灰水。你看这么多的血,叫我怎么洗得掉?”
我忍受着妈妈的责怪,安慰妈妈说:“洗不掉就算了,只要把泥巴洗掉不就行了?”
“你在学校里穿,人家会瞧不起你的。你家没有钱买肥皂,连水也没有一点吗?”
我不作声,我想哭,但我极力忍着,身子侧向床里,生怕妈妈知道我的伤痛又要哭。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我说:“妈妈,爸爸呢?”
“你爸今早一起来就被叫去搭台去了。”
“搭台搞么事?”
“还不是过年的时候要唱样板戏,不又要让你爸站在台上……”
我翻过身来一看,妈妈低头凄沥地哭起来了。我知道是我不该问,让妈妈又伤心了。
下午,风停了,雪也没有下了,我穿上妈妈烘干的裤子和里面换了干草的鞋,在妈妈的一再催劝下,又牵着善善出门了。这次专捡没有人家的山边走。我高一脚低一脚,一会儿往上躬身爬,一会儿蹲着往下滑,翻了几个山头,终于绕到了张屠夫家的后门口。正欲喊门,忽然发现一条金黄的大狗像一只老虎一样悠然地蜷在瓦屋柴棚的草窝里,我倒吸一口凉气,抽身回转到厕所后面把善善拴好,我站在厕所里大气也不敢出。我不敢喊,更不敢去找人。等了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忽然有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伸出头来一看,不料一头撞在来人的小肚子上。只见他那肥厚而又沾满油迹的嘴唇上叨着一支烟,嘴里“扑哧扑哧”地冒着白气,夹杂着浓浓的刺鼻的酒气,双手提着已快解开的裤子往厕所里钻。
“哟,你哪来的杂种,好险把我碰栽了。你躲到茅缸里闻臭呀?真是一个怪种呗!”他一边嘟哝着,一边站成“八”字哗哗地响过不停。
“你这大叔,你就是张师傅吧?”
“么事啊?”
“我爸说让我把善善送给您呀,我怕那大黄狗,就躲在这里不敢出去了。”
“么事善善?”
“狗呀。”我低着头小声说。
“哦,狗呢?”
我转到厕所后面,牵出善善。
“你这是什么狗呀?么法弄成这样?我懒要的。皮也不值钱,这小狗你老子还要四块钱!你拉回去吧。”
我正想恳求他收下,不想那只大黄狗被他那破竹梆似的嗓子惊醒了,猛虎扑食般地向我扑来,“唉哟喂----”随着我杀猪般的一声惨叫,我被它按倒在茅缸板上,一只脚掉到粪缸里。“赛虎!”张屠夫一声大吼,大黄狗才松开我,摇着头,以胜利者的姿态悻悻离开。
“唉呀,看你这可怜相,给你两块吧!”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大团结”,捂着鼻子说,“找我八块,臭死了。”
我一边抖着裤子上了的屎,一边说:“两块?我干脆不卖了,反正我上不了学。”
“唉呀,算了,看在你老子教了我两天书的面子上,给你四块吧。找我六块。”
“我一分钱也没有。”
“唉呀,也真是的,我还有人等我喝酒咧。”他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零乱的油腻票子,凑齐四块,不耐烦地塞给我,“快回去吧。唉,真臭死了,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他从我手里接过绳子,就像提死鸡一样把善善提走了。
我望着善善远去了,心一酸,眼泪又出来了。我小心地装着这用善善换来的小票。可四下一看,全身没有一个衣兜,于是我只好把钱放在手心里攥着。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盘算着这四块钱买盐能买好多斤,给妈妈买肥皂可以买多少块,买蜡烛买到多少支,买爆竹能买多少挂……如果能买盐就不会过年吃淡的了,淡菜一点味道也没有,真不好吃。原来买盐总是用一个两个鸡蛋去买,可代销店里的李老头非说称不倒,我只好往回拿。有一次,在路上被同学们打“小右派”给打破了,糊了一手,回去妈妈还把我打了一顿。弄得两三天全家人都吃淡的。我家的鸡都不听话,两三天,甚至十几天才生一只比哪家都小的鸡蛋。要是买肥皂,我裤子上的血就洗得掉了,这臭屎臊尿就能洗干净了。要是买的有蜡烛,让我爸爸把我也扎一个灯笼,在年三十的玩,看小老虎他们以后还说不说看他们的灯笼一眼都不行不?玩打算玩坏了,看也看坏了吗?要有了炮子那该多带劲,别人家响那么长时间,我家能响,还能响好半天呢?还可以放“地老鼠”呢……想着想着,我不禁觉得来时还有点疼的腿肚子现在一点也不疼了,走路也走快了,还蹦蹦跳跳呢,还时不时捏个雪团练练手准不准呢。突然我又为难起来了,专门卖狗上学,怎能买盐买肥皂买蜡烛买爆竹呢?学校要是少收点或不收我的钱多好呀!学校也真是的,不多不少,非要收四块。我不由得又诅咒起学校来,我觉得腿也没劲了,腿肚子又疼了。我头一低,一股难闻的臭味又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发现用麻线做的球鞋带散了。我正准备用雪擦擦屎迹去系时,忽然想起系在善善身上的箩筐绳。我心一紧,绳子不能给他了,给他了,爸爸下次去借粮食把什么挑呢?我一急,也顾不得疼了,飞也似的往回奔。刚到厕所边,眼前的情景宛如让我掉进了万丈深渊:张屠夫手里拽一根绳子头,绳子另一头从厕所边一株伸着的大桑树枝上掉下去,善善在空中直晃悠,四肢拼命上下乱踢,嘴张得老大,两颗突出的门牙在雪光的辉映下更加雪白,眼睛瞪得要翻出来了,头痛苦地扭动着,屁股上屎尿齐下……
“不要吊死它,不要吊死它,我不卖了,我不卖了!我不----卖----了----”
我踉踉跄跄地奔到张屠夫跟前,突然间,善善又扭动了两下就不动了,四肢自然地下垂了,头也耷拉下来了。我抽泣着,抽泣着,串串泪珠无声地落在雪地上,打了一个个软弱无力的小小的宕……
我烧完香纸,放了一串两米来长的炮竹,然后虔诚地跪在小小的坟包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我叫儿子磕,他说他不会磕,于是我教他磕了三个头。我说:“成成,要不是善善用生命换得的四块钱,我也不会有后来上大学的机会,更不会能得四万元的发明专利费。你今天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好玩好吃的东西呀!爸爸的那个时代过去了,但你不要忘了,艰苦的生活是能磨练出人的坚强意志的呀!”
成成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大苹果放在坟上说:“善善,这是我给你的,我下次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