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守浩
小龙河像一条白丝带一样,飘落在两山之间的一条狭长田畈中间,白亮白亮的,摇曳着阳光,滋润着田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挥洒着山民们的日子。
突然间的一个冬日,随着“福婆喝药了”的一声惨叫,这个一向以读书吃商品粮人居多的山沟沟被彻底打破了宁静,于是,“老”和“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主要谈资了。
福婆是在参加一位同龄姐妹的葬礼后回到家就喝药的。
那是一个寒风剌骨的下午,福婆和丈夫、儿子、女儿一道,送完葬后,一路无语地往家走。
福婆之所以称为福婆,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五官端正,长得富富泰泰的,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高达一百多公斤,好像一尊弥勒佛一般,而且因为她的儿女都很孝顺,长年药不离身,经常接她这儿过那儿住的。
在走到一个土地庙坎时,福婆尝试着独自爬上陡坡,可是几次都没成功,累得直喘粗气。她不“独自”也没办法,因为,她最心爱的小儿小女此时正簇拥着她的那位跟她吵了一生架,就在刚刚还在把她说得一无是处的丈夫往前走,丢下她远去了。她从心底里感到莫名的失落,并感觉背上直发凉。都是这个死男人,毁了她美好的一生,她不仅对他失望了,死心了,还从心底里恨他。现在,儿子女儿回来不说公道话不说,还一直偏袒着父亲,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家里虽然说不上是富甲一方,但也是一个大户人家,从小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过着大小姐一般的生活。然而,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媒婆推到了她的面前,从此,她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从自嫁到他家后,上要敬奉公婆,中要善待哥嫂小姑,下要养儿育女,而且一生就是十几胎,每天过着清水下面、无油炒菜、日出而作、夜半才息的疲于奔命的苦日子。这一熬就是五十多年,到老了,弄得满身都是病,走路都困难。现在,儿孙满堂了,却落得个无人理会的下场,这个日子还有什么奔头了?
她越想越来气,越想越失望。她想,我的老姐妹阿芬,儿子媳妇都很孝顺,中风十二年了,临死时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可是,尽管他们照顾服侍得那样好,屁股上还不是生了褥疮,烂了两个大洞?而我呢,大儿子老实巴交,媳妇天生愚笨,二儿子痴呆,犟得像头老水牛一样,一百鞭子也打不回头。三儿子倒也能干,可他又分家另住的了,孩子又多,自身难顾。小儿子虽然是一位国家干部,可是也是忙得顾了东顾不了西的,一个女儿又远嫁山里,回来一趟要走上大半天,远水难解近渴。自己如果像阿芬一样睡在床上不能动了,丈夫身体瘦弱,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不说,还总是报怨这不好那不是的,自己这200多斤的身子谁个能给翻身洗抹呀?像自己这样的人,公家的敬老院是进不了的,有儿有女,儿子还是公家人,即使进了也会给儿子丢丑。在家里,丈夫跟自己吵了一生,也不善于心疼自己,儿女靠不住,是靠山山也倒,靠水水也流,更何况算命先生早就说了,说自己虽然一生辛苦,生了十几胎,养活孩子五六个,却没有一个能送老的。今天小儿女儿刚好都在家,我就让他俩来给我送老不行吗?免得活着受罪不说,死了到那边也是孤魂野鬼下地狱。
想着想着就到家了,看着这个让她一生辛苦劳累弄出一身病的破破烂烂的家,她那颗好强的心又一次感到冰凉。她本想跟两个孩子交待一些事情的,不想她还未张口,他们竟异口同声地说:“妈,你就别说了好不好,有些事也不能全怪爸呀,你也有错。你去好好休息一会再说吧!”
她欲言又止,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急忙低头急转身回到房里,找到了她准备了好几年的乐果乳汁,拧开盖,紧闭双眼,一仰脖颈,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她急速来到灶房火塘边,对着正在安慰丈夫的儿子女儿说:“现在你们好了,要你老子就行了,我喝药了,我死了,你们就没有负担了……”话还没讲完,她就口吐白沫,像一棵大树一样,“咚”的一声,訇然倒地,她的这一突然举动,把父子三人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叫娘。后来,他们赶紧请来车子,七手八脚地把她担上担架,可她一边痛苦地挣扎着、撕咬着、嚎叫着,一边死命地揪住绳子、门框,不愿出门,她要死在家里,不能死在屋外。
后来,虽经医院全力抢救,她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带着悲伤、带着遗憾走了……
俗话说:儿女满堂,福寿无疆。福婆有福吗?福从何来?何为福报?她采取了极端方式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是明智的,还是糊涂的,小龙河的人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莫衷一是,她留给儿孙的却是永远的隐隐的痛……
二十多年来,小龙河的潺潺流水还在日复一日地继续着它的旅行,福婆的坟头上早已长满了茂盛的巴儿草,一个又一个“福婆”似乎还在重复演绎着不同版本的“福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