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涛
网站用户
一
那年清明节，回老家给母亲扫墓。说来也怪，明明是艳阳高照，快到清明，天一下子变冷，阴云密布，几点零星的冷雨从灰色的天幕洒落，述不尽扫墓人的悲伤。真应了那一句诗文：“天若有情天易老”。这天还真的是有情之天，人间遍地都是对亡亲的哀思，老天如何不为之动容呢，又如何能置身于世外呢？
二
火车从河北一直向南，越接近老家“确山”，天气越发阴沉，几乎要拧下水来。果然，零零星星的雨从那阴冷的天空上飘落下来。一路上，由星星点点变成淅淅沥沥，再由淅淅沥沥变成密密麻麻，进而连成一片迷茫的雨雾。雨一阵紧似一阵，土地湿透，洼处已经积满了水。虽说有备而来，但真正到了实地，才知道只带了伞，却忘了雨鞋。到山上烧纸，要走过泥地，没有雨鞋，自然很不方便。父亲、大哥、姐夫、四弟和几个侄儿、外甥，我们一行八人，披上雨衣，打着雨伞，扛着铁锹，跨着两个竹筐，鞋子裹上塑料袋，一路向北山娘的坟地走去。竹筐里装着贡肉、贡果、贡酒、鞭炮、香，还有满满的绕纸，成千上万的冥币。
雨密密地下着，小草青得发亮，绿色的麦苗正在抽穗，淡青的麦穗慢慢钻出，节节拔高。杏花已经开过，桃花也接近尾声，黄黄的油菜花却开得正艳，碧绿的豌豆苗间，开着些白中带紫的镰刀形的花，其间，一些青绿的豌豆角嫩嫩地，绿绿的，正是可口的时候。那粉红的山藤花，洁白的梨花，淡白的荠菜花，淡黄的、浅蓝的、深红的、淡紫的野草花，都在雨中被淋得湿漉漉的，沾着些水气，新鲜得像个刚出壳的鸭苗，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那绿莹莹的田间小道，有草皮和石头的地方是硬硬的，踩上去倒还爽利，若是踩到了泥地上，脚一下子就陷下去，鞋子上沾满了泥土，袜子上粘了些泥点，裤脚也染成了泥黄色。泥土的气息贴伏着，让你感到久违的乡土气息的亲切。生活在城市太久了，能有这种体验，顿时产生回归自然、融与自然的清静与亲切之美。回头望去，烟雨蒙蒙中那一望无限的绿色的麦田，加上一块块黄灿灿的油菜花，构成了一幅多么美妙的田园诗画呀。
哎，若不是清明烧纸，若没有扫墓的哀思，这清雅的雨景倒是让人陶醉。只如今，这眼前的美景，却像一位伤偶的新妇，显得格外凄美，如此哀怨。
顶着雨水爬山，风刮一阵，雨斜一阵。到了母亲坟前，我早已止不住凄然泪下。母亲那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可如今却变成了永远的历史，再也见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此情此景，如何让人不悲从中来，又如何让人不泪雨倾盆呢？倒是老天也陪着落了不少的眼泪，这该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一种现实诠释吧。
我们启坟头，拔草，培土，一阵忙活。年年清明培土，母亲的坟已经很高、很大、很圆。年年清明拔草，母亲的坟堆上倒也干净，没有杂树，更没有野藤缠绕，一看就是被精心照顾过的。坟的四角，最初种上的四棵树活了三棵。西北角的那棵柏树，变成湿漉漉的枯枝。
三
清明时节天哭泣，双膝跪地不愿起，片片纸钱寄哀思，叫声娘亲泪如雨。
父亲瞅着新培的坟土，那双老眼充满了迷茫，那双枯手只是不停地拔着坟上的草，不停地培土。四弟打伞挡雨，我把上香的土台推平。大哥在土台上铺上一层硬纸板，用木棍在土台外画了一个烧纸、插香的圆圈。这样，一个简单的贡台算是整好了。二姐夫摆上由两支筷子交叉插好的贡肉，苹果，还有母亲爱吃的蛋糕。大哥开启酒瓶，向贡台四周倒上一圈，算是向母亲敬酒了。然后，燃放鞭炮，把香点上，在草地上铺着防水的塑料袋，大哥双膝跪地，双手握着点燃的贡香，磕上三个头，向母亲开始汇报。
“妈，我清明又来看您来了，今年孙子考试紧，没有回来。不过给您汇报一个好消息，孩子学习成绩不错。我给您送钱来了，大钱也有，零钱也有，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可别像您活着的时候，舍不得花钱。要是缺钱了，或者是冷了，您给我托梦，我给您买。”说着，大哥叹了一口气，眼眶里浸满了泪，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母亲活着的时候。
“您生病的那几年，孩子们都还没有从生活的重压中缓过劲来，家里不宽余，让您受了那么多罪。现在孩子们条件也好些了，可您却走了，这是我们几个孩子的一块心病呀！”说到这里，大滴大滴的泪从大哥眼角涌出，流在冰冷的脸上。他不停的烧纸送钱，仿佛要弥补无法弥补的缺憾。
四
大哥烧罢香，我双腿发软，不由自主的跪地磕头。看着那日渐增大的坟，那满是青草的坟，那纸钱变成红红的火苗，那灰白的袅袅升起的烟。我的眼泪泉水般滚滚而下，汇入湿雨中，渗进娘的坟地里。那是藏在心底最软的伤感，那是骨髓中最隐秘的痛，那是积年的疤痕，到了母亲的坟前又发作了。我失魂落魄，大脑一片空白，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仿佛又回到久远的童年，母亲在村口唤我回家吃饭……恍惚又到了六年前，满院子都是花圈，满屋子都是哭声，母亲已经躺在棺材里，再也不能唤我，我跪在棺材前，几乎要把头磕破……直到四弟给我递过香，我才缓过神来，双膝跪在了母亲的坟前，真得不愿再起来。我是来赎罪的，我是来赎罪的呀！娘，儿了对不起您呀。您苦了一辈子啊，五岁上没了娘，六岁上没了爹，寄养在亲戚家里，您被累出了一身的疼。看着伙伴们背着书包上学，您特别想念书，却没有人让您上学呀，你只能愉愉地爬在窗外看着伙伴们念书，那朗朗的读书声让您好羡慕。为圆您儿时的梦想，您把几个儿女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拼上老命也让他们都念书。书念好了，考上了学，飞到外地，在异乡的城市里扎下了根。而您，养了一堆的孩子，却没有几人在身边。田地里农活太累、太重，您和父亲带着二哥，把脖子几乎伸进土里，拉车、种地、锄草、浇粪、割麦……。您生养了那么多孩子，自己病了去没有几个守在身边。娘啊，儿子我没有尽到孝道，直到您走的时候，也没有享一天的福呀！如果，我们在您跟前，您也不会累出病来，也就不会走得那么早；如果我们及早把您接到城市住，您也就不会走得那么早，如果……再多的如果也不能把母亲从坟墓中唤醒了呀！
而今，我们日子好了，母亲你却已经到了冰冷的地下。子欲孝而亲不在，那是多么的悲楚呀。尽管年年给母亲烧纸，但那种亏欠的心结让我难以自持，唯有不停地烧纸送钱，让娘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缺钱花，不再过苦日子。但这种愧疚与缺憾，此生怕是无法再弥补了！
我向母亲汇报着。“妈，我回来了，你的孙子今年已经是高三了，他现在长高了，也发胖了，正忙考试，今年清明节没有回来，以后再来看您……”不知母亲听见没有？我想，她是听见了。你听，哗哗的雨声，那是母亲的回应；你看，山梨花开得雪白，那是母亲给新蒸的花卷；你看，草绿的发亮，那是母亲刚洗过的衣裳……
接着，四弟、二姐夫、还有侄儿、外甥们，大家一一烧香磕头烧纸，一一向母亲汇报近况，就像我们小时候向母亲汇报学习那样。
母亲静静地躺在坟里，无论我们怎么呼唤，就是没有一点回声。娘，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下，您寂寞吗，还缺钱花吗，还劳累吗……应该不会缺钱了，我们都送了那么多的纸钱，只是别再省着，该买点啥就买点啥。
娘，您睁眼看一看这些儿孙呀，连您最小的儿子都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啦……您不是最喜欢抱孙子吗？您看，现在您有一大群孙子，您肯定要亲亲这个，抱抱那个，只怕您抱不过来呀。
娘，您可知没娘的孩子就是无根的浮苹，总是在无底的半空中飘摇；您可知没娘的孩子就丢了半个魂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凄苦；您可知想你的儿子从梦中哭醒，说不尽的哀伤，叙不完的凄迷。您可知六年生死两茫茫，年年清明年年伤。您可知老天也在和我们一起哭泣，心中思念，阴阳两隔，欲见不能，唯有泪千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