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宿舍里的人都在下象棋斗地主。只有郭大庆躺在铺位上,人们都以为他在睡觉,尽量压低些声音。
郭大庆根本就没有睡觉,他心里正在想晚上的夜班。
新来的信号工是那个老头。对起重指挥不太熟,口音很重,脾气有点儿倔。白天还好说,在塔吊上能看见,可以随时把控情况,到了晚上就只能靠老头的指挥了。其它司机曾在背后说,听他指挥早晚得出事儿。郭大庆想,万一出了事故,塔吊司机是无法推脱责任的,说不定自己的职业生涯将到此为止。
一下午,郭大庆满脑子都是老头,甚至与老头争得脸红脖子粗,这觉就没法睡了,索性他坐了起来。
见睡觉的人起了床,人们立马兴奋地大声嚷嚷,“老郭呀,你可醒了,这半天我们大气都不敢喘”。于是这边喊“将”,那边叫“炸”,仿佛要把整个下午的憋屈捞回来。
郭大庆看了一下手机,时间差不多了,就出去到街上吃了碗刀削面,回来灌了一大杯浓茶,然后换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将下颚的带子拽紧。一切收拾妥当后,转脸见人们都扭过头来看他,
他说:“怎么啦,没见过上夜班的呀?”接着一抱拳:“再见了,同志们!”
工地上塔吊林立,巨臂横空。
在夕阳的余晖里,高耸的塔吊金黄耀眼。白云下,塔吊的大臂仿佛在飞。
郭大庆走进空旷的工地。来到塔吊下,弯腰钻进塔身的中间,向上望去,爬梯在半圆形的护圈中笔直地向高处延伸,一格一格的看不到尽头,这就是塔吊司机的路。在这条路上,郭大庆走过了大半个人生。
深吸一口气,将水杯挎在大拇指上,手脚并用向上攀登。爬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平台,供人站立休息。当他站到第二个平台上时,天色就黑了。工地上已开了大灯,长街上的路灯也亮了起来。
居民楼排开密密麻麻的灯光。他想起远在老家的妻子和儿子。她们正在吃饭吗?好长时间没有回家看看了,儿子一定长高了不少。有一次,儿子挺着小胸脯,骄傲的对一个女孩儿说,我爸爸是开天吊的,你见过天吊吗?
他笑了,忽然来了劲头,攀登速度也加快了。
过了一个平台,他没有停下来休息。
忽然眼角掠过一丝异样,那是什么?当他在下一个平台站定,他急忙看去,发现高楼的顶上有一小块儿红,仔细一看,是月亮露出的一个红边儿。
继续攀登。
月亮圆了。红月悬空。今天是十五吧?刹那间,郭大庆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大概十一二岁吧?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见一轮圆月从邻家的房顶升起,浅浅的黄,淡淡的红,静悄悄地挂在树梢上……
月光似水,年华似水。
不知不觉中,来到操作室。他有点奇怪,往日里漫长的“天路” ,今夜并不漫长
郭大庆拉开操作室的门,将前面的挡风玻璃支起固定好,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早,便走出操作室,顺着爬梯来到后平衡臂上。
平衡臂上的电机、钢丝绳卷筒、减速箱、电气柜,被月光罩上了一层乳白色,让人忍不住去摸一摸。按照习惯,他给游动滑轮抹了些黄油,拉开电气柜的门用鼻子吸了几下,没有异味。每次上班前他都要仔细检查,这样工作时才安心。
回到操作室,郭大庆拧开杯盖,喝了口茶,茶很苦,但提神。放下茶杯,坐好,右手按下绿色的启动按钮,听到熟悉的‘咔哒’声,主接触器吸合了,各运转机构进入带电状态。
握住手柄试运转,起落钩、回转、变幅、安全装置都很正常。
工地上蠕动着无数的安全帽,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工人们开始上班了。每个安全帽下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他和他们一样,都是农民工,都是来自很远的外地,都被远方的亲人挂念着,或许此刻正对着天空的圆月,默默的思念。郭大庆想一会儿嘱咐一声老头,要他晚上安全第一,指挥时尽量放慢语速,这样听得会更清楚些。
对讲机响了,是老头的声音:“小郭师傅,你上来了吗?”
他马上用对讲机回答:“我上来了。”
“小郭师傅,辛苦了,今晚上活儿比较多,咱们不着急,慢慢干,安全第一。”
老头的声音让他感到意外,这也是他刚才想嘱咐老头的话啊!他用对讲机说:“谢谢你啦,老师傅,你们也辛苦,咱们都注意安全。”
塔吊开始运转。活儿确实不少,吊钢筋,吊混凝土,吊模板。他忽然发现老头指挥的不错,也可能是月光亮如白昼吧,总之干的很舒心。月光中,他不停地操纵着手柄,卷筒的声音悠扬,像女高音;回转的声音浑厚,像男低音。电气柜里电器开合的声音节奏分明,像架子鼓。各种声音交织成一曲交响乐。而每一个旋律和器乐的搭配,都是自己的手,操控手柄的手,他既是演奏者,也是听众,曲名就叫《塔吊上的月光》吧。
这乐曲伴随他走过了多少岁月?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一座座高楼,一片片厂房,每一座现代化城市的崛起,都流淌着他和那么多人的青春。
月上中天。
“小郭师傅,你看,今晚的月光多美呀!”对讲机中老头的声音。
“是啊,真美。”郭大庆答道。
“刚才干活的工人都在夸你的技术好,又快又稳,看来今晚的活能提前干完了!另外,一会儿工人们要吃夜班饭,休息一个多小时,你下来一块儿吃吧!”。
“谢谢啦,我不下去啦。”
“要不我给你打一份吊上去!”
“谢谢!不用了。”
工地上静了。郭大庆仰躺在软椅上,透过玻璃窗,看到了空中皎洁的月,他侧过头,又在另一面玻璃窗上,看到映在上面同样的月。两个一样地圆,一样地白。他眯起眼睛,月光就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感觉真好。
曾经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是什么冥冥中改变了故事的走向,是月光吗?此刻,郭大庆也不愿多想,他只盼这个夜班再长一些,让自己尽情地享受这份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