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亮了,陈雨捷眼睁睁看着它在眼前亮起来,刷一下,便从街这头儿亮到了那头儿。
夜色中,他将赛车停下,目光飘向离他不远处的街心花园外那一片广场,路灯将那里照得很清晰,现在,那里一片寂寥。
天太晚了,那些人都不在那儿,那个人自然也不在。
他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像是有点庆幸那人不在,又像是有点遗憾那人不在。
已经好几天了,他总有意无意在夜色笼罩中骑车绕到这里,绕到这里便想知道那个人在是不在。莫非,自己想遇到那个人?他不愿意承认,他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心底有这念头。
其实,他知道:白天,这里才是那个人栖身之所,夜晚,那人不可能在这里。
此时此刻,那个人在哪里?在干些什么?累了一整天了吧?他现在应该在家中歇息,或者,在陪他儿子写作业,也或者,他们家正围在桌边吃晚饭……
连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一个人为什么一阵儿一阵儿地牵扯着自己?雨捷有点不明白自己。
瑟瑟的秋风让雨捷打了个哆嗦,他麻利地跨上赛车向前驶去,不再在这里停留。
去哪儿呢?他常常想到这个问题,这也是最令他无解的问题。此刻,又纠结在这问题上了。
打电子游戏?去台球厅?这两个念头最先冒了出来,可是,马上又被他掐灭了,他已经厌倦了。自从那事儿被好友们识破了,他特别愿意一个人呆着,尽管好友们都挺够哥们儿,对他发了誓,到目前为止似乎也真没把那事儿说出去。可是,他还是想一个人呆着。
他最近发现,活着是件让人迷茫的事情,一天又一天,他脑子里乱腾腾的,因此,总想好好想想事儿,然而,一天又一天,日子匆匆忙忙过去了,他又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骑上车,茫然地蹬了一阵儿,他终于决定,还是回家吧!
向着家的方向猛地蹬了几下,他又猛地放慢了速度,想到回家,他的心涌上一股无法说清的滋味儿,他知道,家里没有人在等待着他,甚至没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哗啦啦……站在家门口声控灯下,掏出一大串钥匙,房门钥匙因为使用得过于频繁,有了不一样的手感,他用手一摸根本没看就很熟练地找到房门钥匙打开家门,走进一团黑漆漆里,像无数个夜晚一样,爸爸妈妈又各有应酬。半夜之前他们是不会露面的。
啪! 啪!啪! 他的动作有如疾风骤雨,稀里哗啦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然后,打开电视,往沙发上一歪歪,手握着遥控器开始换来换去地挑言情片,班上男生经常笑话他爱看粘乎戏,说他太阴柔、太闷骚,他听后不置可否,从不反驳,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也不知怎么的,他就是喜欢这样的电视剧。
可是,今天,他总是无法专心致志地看下去,看着看着,眼前便闪出路灯下的那个广场,清冷路灯下有一种寂寥莫名地纠缠着他的心……
他挑了一个正哭闹得无休无止的电视剧,把音量放得很大,还是不行,心里还是乱糟糟的,不知道剧中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竟是有点想那个人。不是想起,不是想到,而是有一点点想念。
那个人,父亲称他是“板儿力”,母亲称他是“穷要饭的”,自然,这都是私底下的称呼,父母都不曾见过那个人,那件事是雨捷自己办的。
那天早晨,当雨捷来到那个广场,贴着街心公园的栅栏满满地站了许多人——都是“扛大个儿”的,他们正欢声笑语地争论着什么。
雨捷用压舌帽挡着小半张脸,皱着眉,用挑剔的目光迅速他们打量了一遍,便发现了他——当时只有他没参与争论,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拧着眉,显得心事重重。
尽管衣着破旧,模样却相当不错,关键是和爸爸有几分像,如果,配上身好行头,应该是很有派头的样子……并且,那沉默的样子也很合心意。陈雨捷于是眉毛一扬,样子很酷地说:“你,来!”
当那人跟在身后走到街的拐角处,雨捷却酷不起来了,他磕磕巴巴措了半天词,总算说清了自己的意思,那人却没听懂,半天没反应,雨捷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自己,感到自己的脸开始火烧火燎地发烫。
忽然,那人现出一脸的错愕,瞪大了眼睛:“咋?你想雇我当你爹?”
那么沉默的一个人,想不到一开口却底气十足,那大嗓门倒把雨捷吓了一跳。
那人又问:“你家大人知道不?”
雨捷垂下眼皮:“知道。”
那人便不再吱声,应承了,老老实实地任雨捷摆布。
雨捷雇那人当爸爸是为了应付当天下午的家长会。
读小学的五年里,爸爸妈妈总是争着给他开家长会。那时雨捷成绩好,各方面表现也不错,所以,给他开家长会是脸上有光的事。
上中学后,开始的两次家长会都是妈妈去的,那时候爸爸职务已经越升越高了,公事的繁忙使他无暇与妈妈抢着去开家长会。
随着雨捷在学校里面劣迹频繁、成绩下降,给他开家长会渐渐成了一份苦差,爸爸每次都不肯去,以至于,雨捷现在都读初三了,爸爸还从未在老师面前露过面。妈妈呢?有好几次是老师下了最后通谍,才个别去找老师谈的,自然,情况不会比开家长会被老师留下来好多少,依然会很丢面子地挨上顿训……
这次,学校又要开家长会,班主任在通知时郑重声明:若家长会上有家长不到,一律交由校长处理。这个“预防针”使雨捷脑子嗡的一声响。其实,他并不像老师认为的那样天不怕地不怕,在他心底,极深极深地埋藏着一些悲伤、一些忧郁。
那天放学回到家,他异常沉默,踌躇了好久,终于把开家长会的事在晚餐桌上对父母说了。
妈妈反应迅速,听罢马上理直气壮地注视着爸爸,似乎说:“我可给他开了许多次家长会了,这次怎么也不该我去了。”
心领神会的爸爸长叹了一口气,饭也不吃了,站起来在地上绕起圈儿来,绕到第三个圈儿,试探地对妈妈说:“我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你看……我看……”边说边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妈妈,又小心地看了一眼雨捷。
妈妈根本不容商量,腾一下跳起来:“没有时间?他是不是你儿子?他……你……我……”
爸爸又唉声叹气地转起圈儿来……
雨捷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乱成了一锅粥,妈妈喋喋不休又说的是什么,他全听不见了。
他埋下了头,泪水悄悄漫上来,被他强控制着,没有流下来,而是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像一团抹布,被爸爸妈妈扔过来抛过去,恐怕脏了自己的手。
其实,他们都是因为自己成绩不好、表现不好而不愿去开家长会,但他们又不肯明说。想到这一层,雨捷感到血都涌到头上来了。
他含着泪一动不动坐了很久,直到眼泪被生生硬吞了回去。而他父母并没有注意到他,他们已经离开餐厅回卧室“论证”去了。
一直到上床休息时,爸爸妈妈还没争出个结果。
这一夜,雨捷没睡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也觉得自己不争气,于是想到了死,或许自己死了便没有这些烦恼了,他想自己如果死了会怎么样,又想若是死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想过来想过去都觉得实在是驾驭不了,手太软,心太软,就算是死也得有足够的勇气……
朦朦胧胧中他总听见父母在房间内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仔细一听,又没有了,似睡非睡间又隐隐地传来了……
第二天,早餐桌上,爸爸给了雨捷五百元钱,同时告诉了他这个办法。
他诧异地抬起头,那一刻他仿佛都没有呼吸了。等他终于醒过神儿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父母,张开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他似乎一时之间丧失了语言功能,更丧失了思维能力。
父母极力回避了他的目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催促他快点吃,多吃点有营养的,正长身体呢。他便很听话也很配合地吃了几口,三个人都埋头面对自己的饭碗,谁都不抬头。
到底还是雨捷先绷不住了,他实在难以下咽,便默默放下碗,默默拿过那五百元钱,默默走出家门。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父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一直走到楼下,嗓子眼儿含着的那口饭他仍没咽下去。
他抬起头来,眼泪随着这个动作刷一下滑出了眼眶,仿佛昨天被强忍回去的那些泪水也一并来了,汹涌澎湃……
透过泪光,他看不见自己家那扇关闭的门了,更看不见门里面父母的表情了,一切都像是梦,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一步步继续向外走,每一步都弄疼了什么,提醒着他现实不是梦境更不是幻觉。
雨捷领着那位假爸爸在街上转了一圈儿,几乎用假名牌把假爸爸武装到了牙齿。中午,他又领着假爸爸吃了顿饭。
饭后,雨捷领着假爸爸向自己学校走去。路上,他不住地嘱咐着,让这人记住自己现在叫什么名字,记住现在要扮演的人的身份,让这人明白他扮演的人有一点社会地位……
雨捷还告诉他,无论老师说什么都不要还嘴,最后尽量说上一大堆客气话便成……
如此种种,雨捷把自己所能想到的问题都逐一落实了。假爸爸一味地点着头,不多言不多语。
终于,走到了学校门口。雨捷压低了声音,最后一次嘱咐:“别忘了,你是我爸爸,你必须得拿出点派来!”
直到看不到假爸爸的影儿了,雨捷才提心吊胆地在校园外远远地找了个角落躺下,用帽子盖住半边脸。尽管开家长会并不需要学生到校,但雨捷还是怕遇到熟悉他爸爸的同学从而露了馅儿。
他忽然想:假爸爸是不是土了点儿?虽然现在穿得有模有样的,可是,到底还是没有爸爸的那股派头……
他又想:假爸爸看上去实在是没有什么表演天分,只怕是要露馅儿……
这些想法让他的心开始七上八下的,尽管如此,他依然躺着没动,现在,去追怕是也来不及了,就算追回来,也一样过不了关。
死马当活马医吧!他想,再想想又觉得这说法不妥,听天由命吧——他觉得这下准确了,现在,他只好听天由命了。
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伸出了无数条触须开始搜索着校园里传出的声音,陆陆续续此起彼伏的声浪之后,校园里忽然静下来了。
雨捷知道,家长会开始了,他揪着心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秋天午后的阳光把他露在帽子外面的半张脸晒得暖暖的,在这张没有目光注视到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有大颗的泪滴汇聚成流自帽沿儿边缓缓地淌了下来,被暖暖的阳光晒着,没一会儿便干了……
等了许久许久,他感觉自己已经生了几回又死了几回了,校园里忽然喧哗起来,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刷一下,从地上蹦起来,眼前一片金星被他蹦得四下逃离。
他稳了稳,开始眼盯盯望着家长们成群结对地交谈着离开了校园,他瞪大眼睛在人群中搜索起来,假爸爸呢?怎么没有出来?
喧闹了一会儿,校园里又静了下来。
人呢?一定是被老师留下了,可不要露馅儿啊!他如坐针毡,转来转去,感到自己死了一回又一回……
不知等了有多久,假爸爸终于出来了。
在校园外的一个角落,假爸爸把试卷交给了雨捷,然后掏出雨捷给他新买的洁白的手帕用力擦起汗来,看他那红头胀脸的样子,雨捷不用问也猜想得出他刚才一定表演得很逼真。
雨捷掏出钱给假爸爸,谁知,假爸爸十分干脆地挡住了他的手:“孩子,你给的够多了!以后开家长会别指望我帮你了,好好学习吧!” 说罢,甩甩手走了,头也没回。
雨捷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没想到假爸爸会这么说、这么做,他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望着假爸爸远去的背影,他感到心很乱很乱,乱得像麻一样了。
这件事不知怎么还是被几个好友知道了。
“行啊?阿捷,你可真有才啊!哈哈……”
“阿捷,这谁的主意啊?你爸知道了还不得劈了你呀?!”……
好友们调侃着他,他没有开口辩解,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大家都慌了神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待雨捷开口便纷纷指天指地发起誓来,保证绝不把这事儿说出去。
雨捷相信好友们都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可是,走进校园他总觉心里乱糟糟的,雇了假爸爸开家长会这件事堵在心里,让他无比难受。
课堂上,他觉得每位老师看自己的目光都另有含意,他觉得同学们似乎也都看透了他的秘密,每见三五个同学聚在一起,他便觉得是在议论自己。
学校对他而言,愈发没有吸引力了。不过,他却不敢像从前那样随便逃学了。
课余,他喜欢骑着爸爸新给他买的小赛车在街上逛,穿街过巷漫无目的地骑来骑去,有时他骑得刷刷生风,有时他又骑得慢慢悠悠,若是白天,他总是远远地避开那个街心花园外的就业广场,可是,夜色中他又总是在那里晃来晃去。
他有时候会想起假爸爸开完家长会出来后用力擦汗的样子,那样子看上去像一个真心为儿子而狼狈地挨了老师一顿训的父亲。他有时候会想起当自己给他钱,被他坚决地推了回来,他说:“孩子,你给的够多了……”他的目光中竟有一种父亲的严厉……
也许,在雨捷心底,他渴望的父亲应该是这样的,不一定有权有势,但要有一颗关心儿子的心。这几天,雨捷在心中偷偷地对自己一个人承认,他有一点点喜欢假爸爸。不过,每一回承认之后又被他迅速否定了。
在一些偶然的时刻,雨捷的心底会掠过对父母的不满,正是父母的放纵才使他满身惰性。当他刚刚出现成绩下滑时,爸爸呵斥过他,然而后来就听之任之了,甚至在喝多后还搂着他许诺:儿子,初中毕业爸爸就送你自费去读大学,你的未来爸爸有安排。初中读完就读大学?起初,他如同听天方夜谭,可是,后来,他不再奇怪了,爸爸单位里已有人这么做了。
曾几何时,他丢失了往日的上进,丢失了呱呱叫的好成绩,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等着,懒散随意地等着,等着自己快点长大,等着父亲实践他的诺言,他盼着时间快点过,混完初中就去读个好大学,到了大学,他就重新开始……然而,他还是会偶尔想起,许多年前,他曾经品学兼优。
纷纷的往事自心头晃来又晃去,他觉得心又乱了,起来,坐下,又起来,再坐下……
终于,他关了电视,锁了房门,又一次在秋凉的夜色中来到街上。
街上更加冷清了,只有夜归的人匆匆的身影偶尔掠过。
他觉得自已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每当一个人呆在家里,他便觉得像是被父母抛弃了。可是,如果父母同时在家,俩人又时常吵架,虽然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可是,雨捷越来越觉得自己很不幸福。
这一次,他没有骑车,两手插在裤袋里,边吹口哨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来晃去地走着。
雨捷又一次想起那个人。多奇怪!和那个人非亲非故,只因为给自己当了一回爸爸,还是冒牌的,却成为他心头的念想。
半个月前的一天,雨捷在街上遇到了假爸爸,他当时搂着个小男孩——大概是他儿子,俩人亲亲热热地边聊天边走着,小男孩胳膊上别着三道杠,高高兴兴地吃着一根挂糖麻花,当爸爸的没吃,只是爱怜地看着孩子在吃。
这次重逢之前,他经常想起假爸爸,可是假爸爸的面容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以至于他都怀疑自己再不会认出假爸爸了,想不到在人流不息的街上,一眼便认了出来。假爸爸也认出了他,十分清楚地喊了他的名字,雨捷笑笑,假爸爸那关切慈爱的眼神儿让他产生了幻觉,眼圈儿不觉一阵发热,他连忙转身就走。
转身而去那一刻,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假如,自己是这个人的儿子呢?
雨捷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如同他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他茫然地在夜色中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家小商店外,忽然听到这家商店为了招揽顾客而对外放音的音箱里一个童音在唱:“天上的雪,悄悄地下,路边有一个布娃娃,布娃娃,布娃娃,你为什么不回家,不回家,是不是你也没有家,没有爸爸和妈妈……”
有一股酸水迅猛地冲向他的鼻腔。这首歌,在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小学生时,曾经代表学校上台表演过,那时候爸爸还不像现在这样有地位,他们家条件也远没有现在好,雨捷记得那场演出爸爸和妈妈都去看了,他唱完这首歌的时候,他们拼命鼓掌……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要学好呀!”半个月前他遇到假爸爸时,当他转身离去时,假爸爸在身后冲他喊着。
他当时点点头,没有回头,却将这句话牢牢地记下了。也有许多次,他决定从头做起,可是,他却总是坚持不下去,不知不觉地又找不到路了。
他茫然地走着,街上的人和车越来越稀少,只有路灯是他的伴儿,清冷的路灯光照着他回家的路,那是很长很远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