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康小雅盯着她眼前这堵墙,盯着盯着,睫毛不禁抖动起来,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莫名喜悦。
如同一切经过了装修的房间,这间会议室内每一面墙都称得上富丽堂皇。眼前这面墙被一层色泽漂亮的装饰木板包装着,在无数灯光映照下泛着细润的梦幻般的光泽。
她曾经看过舅舅盖房,因此猜想得出这堵墙最初成形时砖石结构的原貌。而现在,华美的装饰已经遮掩了它最初有点粗陋的底色,望了望脱胎换骨的四壁,康小雅若有所思。
最后,她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离她最近的这堵墙。
与会议室里其它的墙有所不同,这面墙所在的位置有时候用来做主席台,因此,对它的装修显然多花了些心思。
整面墙在装修之后不再是一个完全水平的平面,而是由凸出一定厚度的一个大平面和凹进去的几个小平面合成的整体,凹凸有致。整面墙也不只是一种颜色,而是蓝白相间,蓝色又分不同的层次,清雅的色泽使这面墙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
这应该是康小雅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堵墙了。用“美丽”来形容一堵墙,她对自己有一点点意外,更有一点点满意。
如果不是今天会议的需要,重新摆布了这里的桌椅,康小雅也没有机会如此近地观赏这堵墙,她甚至没有机会在意它的存在。
此时,她仿佛第一次发现了它那样认真盯着看了个够。
看着看着,她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贴了上去,指端一片冰凉,微抖了一下,她迅速收回了手指,冰冷的墙体提醒了她现实的真实存在,令她刚刚飘飘欲飞的心迅速跌落凡间,把目光投向会议室内的同事。
刚刚在埋头读报纸的此刻仍在读报纸,刚刚昏昏欲睡或者精神抖擞的此刻一如既往。或者,个别人调整过状态了,由昏昏欲睡变得精神抖擞,亦或恰恰相反。
不过,这对康小雅来说没有任何分别。这张脸和那张脸,昏昏欲睡或者精神抖擞,都只是除了她之外的人而已,都只是在她之外的一种状态而已。
她不关心这些人,甚至,有许多时候对他们充满了厌烦。
她再度扭过头来,仍像初次相遇那般凝视着这堵墙。
没有窗子的会议室点亮了所有的灯,灯光映亮了四壁。她望着映在她面前墙上的灯光,横向是一字排开的柠檬色的一个又一个光亮的边界模糊的圆点儿,仿佛被水晕染过的一朵一朵由清晰渐渐向朦胧隐去的花儿,又像雨雾天气里隔了车窗望到的迷蒙的灯盏。墙上纵向映着的是玉白色的一团又一团光斑,因为墙的材质也因为灯光本身的通透明亮,这纵向的仿佛在墙上亮起一排路灯光,这排渐行渐远的灯光使这面墙深邃了,也更加立体了。
康小雅忍不住又将一根手指触到墙上,一个蓦然闪出的念头令她有些得意地偷笑了一下,刚刚很模糊很朦胧的盘算现在明明白白成了刻意。
如果用手指轻轻一按或者一掀,墙壁无声地退向两边,而一扇门正隐在其后……
再轻轻一推,眼前别有洞天……
这念头令她有点兴奋。那该是通向时光隧道还是女巫的洞穴呢?或者,就是桃花源一般的所在吧?管它是什么呢!是什么都好,她将毫不犹豫地一脚迈进去,毫不犹豫地从这个会场逃离,从此再不回来了,消失得像逝去的风一样彻底……
不,她还要从她已经走过的日子里逃离,她要沿着时光隧道重回到年轻的岁月,最好求女巫施个魔法,变成不同的人,走完全不同的路……
浮想联翩着,康小雅忍不住会心地笑了,她仿佛有一百年不曾这样会心地笑过了,也仿佛有一百年不曾这样胡思乱想过了,一时间,她恍惚回到了久违的少女时代……
然而,她很快醒过神儿来,刚刚在耳畔消失了的会场内的讲话声此时又声声入耳了。
扫一眼身边的同事,那一张张严肃的脸、茫然的脸、昏昏迷糊着的脸使她收起笑容,叹口气,正襟危坐了。
2
石凯已经注意康小雅半天了。只见她对着一面墙,一会儿笑一下,一会儿发着呆,一会儿又皱起了眉……这让石凯有点瞠目结舌。
这个古怪的女人在想什么?
康小雅有多大了?过四十了吧?这个问题石凯想过不止一次。那是许多回两个人在单位某处不期而遇之后闪过的念头。
单位人太多,除了工作上必须打交道的那么几个人,其余的人,跟谁也谈不上熟悉。对康小雅,石凯除了知道她是个离异的自己带着孩子生活的单身女人,再无所知。
此时,康小雅把脸从墙那边转过来,目光也从墙上移开,板板正正地端坐着,仿佛决定认真听会了。
石凯却因为对康小雅的观察而走了神儿,他也凝望起那面墙来。
这墙确实有看头,它是用什么木板装潢的呢?石凯忍不住用挑剔的目光审视起这面墙来,既而打量起房间的四壁、天花板、门、灯……他忍不住研究起每一处的材料,包括它们的名称、价位,哪些地方能够买到,哪些地方能买到既价位不高又质量上乘的材料……
他自信他都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刚装修完新买的房子,现在,他自信地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当个装修师傅了。
石凯的房子买的不易。工薪阶层,又没有来自夫妻双方家庭的经济援助,买一套房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了不起的工程了。
结婚时住在父母为儿子们购买的一套小楼房里,他是家中三个儿子里的老大,父母气喘吁吁一辈子除了自己住的一套房子也就只买下这么一套房子,供孩子们一个个读完大学,老两口再也挣扎不动了。
石凯结婚那会儿,父母对兄弟三个讲好,每个儿子结婚都可以住那套房子,但只能住到下一个儿子结婚为止,如果到时候没有能力自己买房子,就租房住。
石凯和大弟相差两岁,大弟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后来在当地成了家,得力于妻子娘家的帮助有了自己的房子,所以石凯在婚后并没有马上面临购房的窘境,他的儿子就在那套房子里从从容容地出生,又从从容容成长着。
小弟是八零后,大学毕业后倒是出人意料地回到了故乡,可是,女朋友谈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急着结婚,一晃,十几年已经无声无息地过去了,石凯把那套新房子都住成了老房子。
眼见着儿子也大了,父母也老了,而自己的条件也比当初好得多了,面对两个弟弟,作为大哥的他有着说不出的歉意。
购房,这个埋在心头多年的念头成为摆在他面前的大事儿。只是,这时候,城市的房价也如同坐上了火箭一般噌噌噌地往上升着。
选址、选房、筹钱、贷款、装修……像所有的购房一族一样,他沦为了房奴。当真正搬进了新房居住那天,他感觉自己已经历尽了沧桑,整个人仿佛脱了一层皮,变得又黑又瘦。
其中的辛酸与操劳真是一言难尽,费了多少口舌跑了多少腿儿走了多少冤枉路见到了多少张冷冰冰的脸……石凯想起来便满腹感慨。一提房子满眼泪啊!自己就是文笔不行,不然,非好好写一写,写一部关于中国寻常百姓买房及装修的小说。
打量着会议室里的墙壁,石凯想到自己家的这里那里,想到自己在买房装修这条长路上的跋涉,忽然感觉有万语千言涌了上来,打量了一下四周,那万语千言又如海水一般无声地渐渐退了下去。
3
那面墙有什么魔力吗?张子前先是看到康小雅对着它发神经,现在又见石凯对着它挤眉弄眼,于是,他也想研究研究那面墙,然而,很快他的眼神儿便涣散了,墙面上那一大片蓝色仿佛水波一样在他眼前荡漾开来……
他太疲惫了,总是盼着眼前能够出现一张大床,盼着能够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已经连着多少天没有睡个踏实觉了?他实在记不清了。
深度睡眠、睡到自然醒,这些境界从前仿佛是专为他存在的,如今对他来说,它们不但生疏而且奢侈。
说不清是从哪天开始的,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何而起的,推杯换盏的饭局越来越多,一个接着一个,一场连着一场,他每天真是如同赶场一般。
有时候,在喝多了的第二天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醒着酒,醒着前一天的酒,心中便会暗自纳闷: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朋友需要坐一坐吃个饭呢?常常是中午一场饭局,晚上又一场,而这还推了说不定几场呢!
回家时总是无可避免地已经到深更半夜了,进了家门又总是无可避免地要先进卫生间去折腾,好容易爬上了床,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一日一日,重复着这样的生活,这其实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可是,他却一直这么活着。
这些天,妻子摔摔打打摆张又冷又臭的脸给他看,这样的脸色他真是不想看,但是他还真不能视而不见,只得强打精神陪着笑脸陪着小心,就怕稍有不慎引爆了这枚家庭“炸弹”,它的杀伤力他可是心知肚明的。
到了单位,偏偏,上司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唉!
弟弟要买房,无处借钱只好找他,他在家中不掌控财权,只能和老婆开口,而他现在连老婆大人的脸色还摆不平呢,哪儿还敢开口啊?
父母年纪大了,身体都不大好,别说尽孝,一星期能在他们面前闪上一回就算不错了,他怎么这样不孝呢?可是,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
烦心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内心的那个感觉啊,用个流行的词来说——纠结啊!
今天早晨,妻子把一张女儿英语不及格的试卷啪一声拍在他面前,吓了他一大跳,倒不是妻子的动作吓到了他,他随时在防着她来点什么突然爆发,让他吃惊的是那张卷子上的分数,终于确定自己眼睛没有发花后,抬起头来,妻子二话不说拎着包上班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对着空气眨巴了半天眼睛。
看来他只好抽空去见女儿的班主任了。英语不及格?!这小丫头片子,英语从小就呱呱叫,怎么居然不及格了?!这不成心给他添乱吗?
头疼,头麻,头晕,头要炸……张子前左右前后地晃动着自己的脑袋,这颗头仿佛有一百斤那么沉!或者,一百斤都不止呢!
日子怎么这么令人疲惫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时目光一直对着会议室里的那面墙,于是又凝住神儿认真看了它一眼,忽然便想到了一个词——四处碰壁。
他觉得自己仿佛有点懂得康小雅和石凯了,满肚子心事的人,就算对着一面空空的墙,思绪一样能跑出二里地去……
4
易老头狠狠皱了一下眉,双眼用力一挤,睁了开来,不过,他的心还昏昏地沉着呢。
唉,老了,不服老不行啊!怎么一开会就犯困呢?
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休的易老头有个非常诗意的名字——易然。然而,那是哪一年的事呢?大家开始叫他老易,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家都不谋而合地叫他易老头,后来,连上司也这么称呼他了。
从欣然接受的那一天起,他便真正服老了。
得对得起自己的工资啊!易老头常常这样嘀咕着提醒自己。他工作还真是一丝不苟。可是,一开会就犯困。现在,他可不想这样昏沉沉坐下去了,振作了一下,他靠在椅子背上,四处环视着,想找点什么让自己精神精神。
他的目光忽然触到了会议室装饰得最别致的那面墙,蓝色的墙壁让他的心瞬间变得安静而温暖。他想到了天空,在地面仰望到的蓝得像海一样的天空,他前不久离得那样近的天空。
易老头坐过飞机了。他在心中再一次提醒自己,同时心满意足地笑了。
半个月前,领导批准让他出差来回都坐飞机。他为此竟然激动了很久。
快六十岁的人了,工作了四十个年头,第一次尝到坐飞机的滋味。虽然起飞和着陆的时刻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可是,当飞机平稳地飞行时,望着下面如羊群一样的云朵和小得极不真实的房屋,有几滴眼泪掉了下来,他总算坐过飞机了。
坐在飞机上,他想起已经过世的父母,他们在农村活了一辈子,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飞机这东西。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成长,从农村到城市的奋斗,六十年的岁月,一时间全翻滚在他心中……
真是老了啊!他最近常常想起父母,爹和妈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想到这个,他的心就闷闷地疼一下,自己算是父母身后的那一朵浪花吧?将来,儿子会比他更强!活着,就为了一代比一代强,人总得有个奔头……
那片深沉的蓝色,真像天空……易老头从墙壁上收回目光时他整个人已经精精神神了。
会议结束的时候,易老头感觉神清气爽,他非常满意地望着这面墙,对它满心好感。
5
康小雅站起身时,也许是离墙太近的缘故吧?她的头居然非常结实地撞在了墙上,骇得她低低地吼了一声,头晕眼花,鼻子发酸,以为会七窍出血或者当场倒下呢,半晌,还是渐渐恢复了正常,定睛看,好几个人正以异样的目光看着她的狼狈样子,她顿时要七窍生烟了。
本想自嘲地笑笑,挂到脸上的却是尴尬而僵硬的笑容,头一低,急匆匆向外走去。
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人要倒霉啊,喝什么都塞牙!她刚刚难得的好心情现在尽数消失了。
我就知道我不会遇到什么好事儿!她边想着边加快了脚步,临出会议室,回头匆匆扫了一眼那面墙,在心中提醒自己:下次开会,一定离那墙远点儿!
康小雅的表情被石凯尽收眼底。这个女人果然古怪。他摇摇头,和易老头一起往外走。
此时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人们散得可真快。易老头这里找找那里找找,总算在一个帘子后面找到了灯开关,把会议室的灯全熄灭了,房间内一下子变暗了,只有敞开的门那里是有光亮的,刚刚济济一堂的会议室现在如同清完场的电影院,那面墙,仿佛刚刚还上演着鲜活的人生剧目,如今已经被黑暗吞没了……
石凯再次摇摇头,赶走这有点悲凉的念头,他听到易老头正轻声对他念叨:随手关灯,节能减排……
他忍不住笑了,真想拍拍这老头儿的肩膀,不过,还是忍住了,和他一起走到了亮堂堂的走廊里。
张子前在领导宣布散会那一刻便离开了会议室,准确说,是冲出了会议室,此时,大步流星的他眼看就要赶到女儿学校的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