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总让人打瞌睡,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师达恹恹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盹儿……
一个急刹车,他身体向前猛地一倾,他吓得睁开眼睛,挺直腰板后向车窗外望去,窗外是已经看过千回万遍的城市早晨,疾行的车流和行人他早已看得厌烦,于是收回了目光。
车厢里更没有什么可看,眼前都是和自己一样的眼睛刚刚因急刹车才睁开的乘客,彼此不认识,却已是熟悉的陌生人,每一个工作日的早晨,大家都会挨挨挤挤在这车厢里,看看他们,师达便看到了自己:目光茫然、神态慵懒,真心藏得很深,心的触角却探得很远……
离开农村十年了,他跻身于这座城市,也被城市渐渐接纳了,可是他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这里的过客,哪怕再在这里生活上半辈子,也只是个过客罢了。
一天又一天,日子整齐得像被用同一个底样儿复制了N遍,一点儿悬念都没有,在这样茫然的日子里他只找到了苍白贫血的感觉,他的根始终扎不下去……
一段悠扬的笛声非常清亮地闯进车厢来,打断了师达的思绪,满车厢又开始恹恹欲睡的人都精神一振,大家睁大眼睛,满脸诧异地抻长脖子向车窗外张望,谁这么好兴致?大清早的便开始吹拉弹唱?
师达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马路边一片丁香丛后面吹着笛子,吹笛人微闭着双眼吹得入神,他口唇边流淌出来的曲调婉转、悠扬,也透着股悲凉,在早晨南来北往的人流和车流间起起落落地穿行着。
那青年在疾驶的车窗外一闪而过,人们很快恢复了刚刚或舒坦或别扭的姿态,笛声却还在追着耳朵响,车开出很远了,那缕笛声还能被师达从车水马龙的声响中分辨出来。
笛声中,师达的心微微动了一下,他想到故乡——一个很遥远的叫五河的村子,村上曾经常常响着一缕笛声。
村上吹笛子的人叫根儿。粗手粗脚、笨嘴拙舌,多年之后,根儿就这么个形象扎在师达心底。
根儿却内秀,笨的只是外表。他以全乡第一的成绩成为五河村第一个考上县重点高中的人。师达读小学时,高中生根儿是全村孩子的榜样,是全村大人的骄傲。
妈特别看重根儿,她几乎用根儿唠叨完师达的整个童年。
妈是村里唯一识文断字的女人。她生了七个儿女,成群的子女逐渐剥夺了她做姑娘时保持了很多年的忙里偷闲读点书的爱好。一年一年,生活几乎毁了她曾经有过的所有梦想。但她在从事着繁重农活与琐碎家务活儿的同时,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认识:要让孩子们读书,将来考学离开农村。这份见识是村里别的当家或者不当家的女人没有的。
在五河村,保持着这种清醒认识的还有根儿,他执著地为此卖力。
在师达童年记忆中,对根儿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根儿无论走到哪儿,手里总捧本书。
妈说:根儿这是“手不离剑,剑不离手”啊!
直到现在,师达也没闹明白,根儿到底是因为脑子好使才学习好还是死读书才学习好?也或者脑子又灵读书又卖力才学习好?
有一次,正做着饭,妈忽然停了下来,对在灶间帮她忙的师达说:“根儿看着是个没福的孩子,看他那两片薄嘴唇,兜不住福。”说罢深深叹了口气。
妈似乎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和她脸上忧虑的神情及那一声沉甸甸的叹息,使那天负责给她往灶里添柴禾的师达心头罩上一种莫名的悲伤。
他望向妈,看到了妈闪亮的眼睛,他顺着妈的目光看,什么都看不到,他猜不透妈是不是能够看到,如果能,又能够看多远?但妈那句话却像是有着某种魔力,它在师达心头、在根儿身上罩上一层让人难过的东西。
那时候,村上与根儿年龄相仿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已在家务农好几年了,他们你追我赶地订了婚,有几个已成了家。只有根儿,还在读书。
根儿是迟早要离开庄稼地去城里“吃”书的人,没有人怀疑这个。
平时,根儿在县里住宿,只有农忙时和一些节假日会回家,只要他回来,无论寒暑,村子里总会在傍晚时分响起他的笛声。
根儿的笛子吹得很有灵气。这是教他吹笛子的师达爸说的。
爸的眼睛曾经探照灯般在七个子女身上扫来扫去,想捕捉到一丝他希冀的灵气,好把自己一手好笛法传下去。最终将目光落在师达身上,师达是有灵气,只可惜他的灵气跑偏了——他唱歌跑调儿,一点儿音乐天赋都没有。
后来,爸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师达的二哥,不知为什么,根儿也跟着学起来,并且,他比师家老二学得好得多。
根儿的笛子曾经吹得喜气洋洋,因为他年迈的爹娘喜欢喜兴儿。一年一年过去,村里人都听出来,他的笛声渐渐转了调调。
那个夏天的雨仿佛挤在了一起,在长达二十多天里,五河村没有放晴。那个夏天的雨似乎也就缠绵了那么二十几天,之后,日日艳阳高照。
根儿的笛子在那一场雨中哑了。就在那一场雨中,他爹去世了。
“爹呀!……”根儿乡音极重的嚎啕被五河村的人记了很多年。最初是女人们唏嘘着谈起,抹着泪儿为根儿的命叹上一阵气,渐渐的,那一声嚎啕成了年轻人口头争相模仿的笑话。
平日里根儿一向只喊爸从来不喊爹的,悲痛至极一下子喊起了爹。妈说:“根儿是心里疼,疼得难受,这样喊喊他就痛快了!”
全村人扑嗒扑嗒的脚步声在雨中来来去去,有时匆忙有时缓慢,一个逝去的生命就这样在许多个鲜活生命的忙碌中入土为安了。
根儿是家中老幺,他上面四个哥哥已先后成家单过。他爹去世后,哥哥们料理完丧事,就各自回家过日子去了。根儿的娘和根儿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家里那片庄稼以后怎么耕怎么种?尤其是爹临死前治病欠下的一笔数目不小的债怎么还?哥哥们既不提也不管。
就在这时,根儿的高考成绩揭榜了,他以两分之差落榜了。消息是村长带回来的,一袋烟工夫全村妇儒皆知。
屋漏偏逢连夜雨!屋漏偏逢连夜雨!师达听妈反复这么念叨着。
村民是热情的,村民却也是多事的,自打根儿高考落榜的消息在村上传开,人们便悄悄地巴望起来,隐隐地在担忧着什么,打击一个接着一个,根儿那小身子板儿承受得了吗?然而,人们没有听到根儿悲愤的嚎啕,根儿和他娘无声无息过着日子。
秋风初起的一个黄昏,晚饭时分,根儿的笛声再次在村子里响起。当时,师达全家九口人围着一张炕桌和一张地桌正热热闹闹地吃饺子,那缕笛音从天而降般来得突然,全家人——包括师达最小的妹妹都愣了一下。
听了一会儿,爸叹口气,妈则撩起衣角擦揉着眼睛,孩子们吃饭的速度不知不觉放慢了,就连对音乐反应有点迟钝的师达都听出来了,根儿吹的调子完全变了,凄婉的曲调让师达的心情不自禁地跟着上来下去的——上去了就下不来,下来了又上不去,真是透不过气儿来。
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根儿标标致致做起农民来了。
白天,根儿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扑腾一身泥一身水,出一身身透汗,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本来就长得黑的根儿现在真是成了条没有几两肉的黑泥鳅。
晚上,他就坐在屋檐下吹笛子,一吹就是一晚上,那么忧伤的笛声整个五河村都跟着揪着心。
“唉!悲调啊!”妈总是边听边用衣角擦着眼角。
秋天不知不觉到了,根儿同所有农民一样起早贪黑地在自家的地里忙乎起来。毕竟是自小便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着长起来的,根儿一春一夏的辛勤劳作迎来了一个喜悦的秋天。
一天,师达跑回家,像造句一样气喘吁吁地跟妈讲他的见闻:“根儿……他娘……笑得合不拢嘴了,站在房山头儿……等……根儿呢!”
二天,妈被师达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逗得笑起来,边帮着师达拍后背边说:“慢慢说,慢慢说,这下根儿和他娘有得美了,收那么多粮食,饥荒差不多能还上大半了……”
白天忙一大天,到了晚上,根儿居然还有气力吹笛子,谁都听得出,他的笛声不那么悲伤了,有了些欢快的音符在其中跳来跳去。
一个好消息紧随着晚秋的风在村中传扬开来。
当师达全家知道了那个好消息,妈说:难怪!难怪!
大家都听出,根儿的笛子又吹得喜气洋洋了——他被招聘进村小学当了老师。
人是容易满足的,哪怕他有过再大梦想,一旦遭遇一次又一次打击,他便不存什么奢望了,若命运此时对他微微一个咧嘴,他便谢天谢地、感恩不尽了。
根儿成了师达的老师。
每天,根儿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透炉子、生火,然后精精神神等待学生们到来。当学生们陆续来到教室,屋子里温暖如春,这份温暖在师达记忆中存了许多年。
村子小,师资不足,根儿一人要教好几门课,他起早贪黑,一心扑在教学上,他教得很辛苦,教得很卖力,像他从前读书一样拼足了气力。
根儿全家原来并不是本村人,根儿六岁那年他们全家才从辽宁搬到村里来的。初来时全家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着实让村里人乐了一阵儿,渐渐的,大家听惯了,也就不以为怪,只是,他们家人说话大家总是似懂非懂。根儿算是在五河村长大的,按理说他说话该标准些,可是,乡音难改,他口音之重绝不次于他爹。根儿的那一口被村人称为“西边外”的方言,平时还好,在课堂上怎么听怎么刺耳,对十来岁的孩子来说,那如同天书一般。
晚饭后,师达爬上炕,在炕桌上铺开书本写作业。今天的数学作业留的全是应用题,刚做到第二题就做不下去了。身为班长的师达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他总是很要强,现在他把题读了又读,却无从下手,脑子里乱极了,理不出头绪,急得他抽抽嗒嗒哭起来。
“都是根儿!都怪根儿!”师达站起来,在炕上转着圈儿,气得直跺脚,“他讲的破课我听不懂……啊呀!……”
爸妈对望了一眼,他们倒都上过几年学,不过,根本帮不上忙。
“二小子!”爸清清嗓子,一声厉喝,把正准备溜着边出门的二哥叫住了。
爸说:“帮帮老五。”
二哥不大情愿地晃晃悠悠蹭到师达身边。在兄弟姐妹中,师达跟二哥最上不来。
二哥是个数学天才。许多年之后师达还对此深信不疑。只是,穷乡僻壤没能使这位天才得到发展。
当师达在二哥帮助下解答完一道道题后,爸嘱咐他:“村长、校长要是问,就说根儿讲得明白,都懂!都会!记下没?!”
妈接话:“小子,你给我记住了,咱不能让根儿把饭碗打了。”
师达挺不服气地哼哼着,一肚子抱怨却敢怒不敢言。
班上大多数学生的家长都像师达的爸妈一样,以一种善良愿望盼着根儿能保住这个碗,吃上这口饭。他们常常逢人便夸根儿书教得好,当着根儿的面也这么夸,根儿每每便涨红了脸,有点儿不好意思,也有点高兴。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多,第二年刚上冬,有一天,班上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
那人不是村里人,不知是乡里的还是县里的。他把师达和几个班干部叫出去,先夸他们是好孩子,又告诉他们要做诚实的孩子,之后,问了他们许多问题。
他的问题都问得很怪,师达被问得头晕脑胀,简直不知怎么回答的。
教室的房檐上有一丛枯草,毛嘟嘟的,在初冬的风中摇摇摆摆,心神不宁地晃动着,师达用目光追随着那篷枯草,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根儿的眼睛,他向教室仅有的一扇窗子望去,那窗子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但师达却感觉到根儿的眼睛始终在追随着他们。
好容易熬到那人放他们走了,大家一窝蜂便散了。
回到教室,师达看到根儿的脸特别白,一种莫名的不安紧紧揪住了师达的心。
三天后,根儿被辞退了。
那个黄昏,根儿的笛子重又吹得凄凉哀婉了。那时候天气已经挺冷的了,根儿却还坐在院子里吹笛子。后来月亮升起来了,笛声还在响,师达在月光中从根儿的院外走过,忍不住停下来,悄悄趴在根儿家院墙外往里望。
那晚的月光特别清冷,师达看到吹着笛子的根儿的眼睛里也汪着特别清冷的光。
师达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因为不明白,他的心更加难过,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愧疚。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见了根儿总是绕着走。
根儿打算考初中中专的消息是二哥带回家的。
那时候已经是春天了,抬起头来,嫩蓝的天空中流动着春日的绵云,北方特有的春天的气息中似是飘荡着隐隐的喜悦。根儿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到乡里的初中去复读了。
好几次,远远的,师达看到去学校上课或放了学从学校回家去的根儿,根儿总是独来独往,腋下每次都夹着些书本,行走在春天的旷野里,春风掀动起他的头发随意摇曳……
师达注意到他的前任老师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根儿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不过,看他走路倒是极有劲儿的,一步一步,铿锵有力。
按道理,一个已高中毕业的人是不能再回过头去考初中中专的,但是,如果查得不严,又没有人“咬”,也是能成的,从前也曾有过这样的例子。
据说,根儿想考的那个中专收费特别低,如果他能考上,家里不用出多少钱。
这一次,师达妈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为根儿的命运有转机而高兴。
妈不无忧虑地说:“根儿这孩子太不顺了,只怕这回也难有好结果。”
爸说:“折腾啥劲呢?就回来种地呗,当个农民又咋啦?没那命就别瞎折腾!”
果然被妈言中了。
根儿成绩优异,顺利过关,却在最后一天被审查出底细除了名,而另一个和他一样回头考初中中专的高中生因为有人顺利考上了。
根儿耷着脑袋走回村那天,师达妈忽然想起一件事:冬天时候有人给根儿提媒,女方家中很有势力,不知为什么,根儿没同意。
妈说,假如根儿当时把这亲事应下来,那他现在也就可以顺利考上中专了。
“命啊!命啊!根儿就是这么个命!”妈痛心疾首地为根儿惋惜。
根儿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的根儿似乎终于认命了。
假如一个人同命运抗争,那么他又能抗争多久呢?该有一种多么强韧的信念支撑着,才能使他不放弃挣扎?在师达看来,根儿仿佛一下子变得气息全无了,没了一点精气神儿。
从此,村上多了个沉默寡言的农民。
因为总提不起精神,根儿他们家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日子愈发艰难了。
在村里,根儿已经成了大龄青年,村里的姑娘们,包括那些昔日迷恋过他的姑娘都嫁了人。比他小的姑娘没有谁愿意嫁这么个家里穷得丁当响又有点书呆子气的农民,曾经笼罩在根儿头上的那些光环不知何时已被岁月磨蚀干净了。
人们背地里都说,根儿现如今成了老大难,眼瞅着就要打光棍儿了。
根儿又开始吹笛子了,那笛声让听的人恨不能自己没有长耳朵。总是断断续续的时候多,要么是一段曲子吹吹停停,要么是吹上几声再回过头去重吹,要么是这首曲子吹上一截又改吹了另一首曲子,反复无常、徘徊犹豫,让人感觉别提多别扭了。即使是在五音不全的师达听来,那声音也是一种折磨。
爸听了这样的曲子,狠狠地骂了句粗话,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毁了!毁了!这算是毁了!”也不知是说根儿的笛子毁了还是说他这个人毁了。
根儿娶了媳妇成了家时他已经快三十岁了。
嫁给他的是个带了个三岁儿子的年轻寡妇。那寡妇是邻乡人,两地离得不很远,村上却没人知道她更多的情况。
根儿婚结得马虎,没有婚宴,没有婚礼,甚至没有孩子们盼着的喜糖。那段日子,根儿家的大门紧紧关闭着,挡住了村上每一双好奇的眼睛。
后来,人们发现根儿没有什么表情地在村子里出出进进,不笑,也极少说话,那些惦记着他同情着他的人都盼着听他吹笛子,因为,听听笛声就能知道他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可是,却再没听他吹过一声笛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对根儿的关注终于渐渐淡漠了。
到乡里读初中,到县里读高中,又到首都读大学,故乡离师达越来越远。
每次回家,乡下那许多的人与事只是一听而过、一笑了之。几乎每一次,他都能听到妈的叹息:“根儿的才识都烂在肚子里了。”这么多年了,连根儿自己都认了命,妈还在替他惋惜,而除了妈,其他人大概早就谈忘了根儿曾是村上的落地秀才。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在那么寒冷的冬天里,难得有那么一两天天气晴朗、阳光暖和,这天正巧赶上个晴和温暖的好天气,又是五河赶集的日子。
妈对休探亲假回家过年的师达说:“去集上看看吧!现在日子好过了,大家伙儿逢集都挺乐呵的,你别看不上眼儿,别忘了本。”师达便领着二哥的儿子走出了家门。
集市果真热闹,长长的一条街,两侧挨挨挤挤的都是临时搭起的摊位,吃的、用的琳琅满目,赶集的人也很多,临近村乡的人们几乎都来了,现如今农村真进步了,城里有什么,这里好像就能倒腾来什么,城乡的差距在逐渐缩短。师达回想起自己小时候闭塞而贫乏的生活,不胜感慨。
在侄子引领下这边走走,那边望望,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他眼前掠过,在那些昔日熟悉的乡邻眼里,师达看到了一丝丝艳羡。
现在,师达在N城市委搞宣传工作,他并不觉得怎样,可是,在村里人看来,他算是抖起来了。在这个冬季晴朗的日子里,师家老五即使站在人群熙攘的集市上也是个亮点。
侄子在一个小书摊边站住了,开始翻阅关于数学竞赛的习题集,看来这小子继承了他爸的数学思维。师达随手拿起本书翻看,书摊边围着几个人,都不大热心,都和师达差不多,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有一个人问了摊主一句什么,摊主回答了他。师达一下停止了翻阅,有什么特别熟悉的东西使他猛地抬起了头,摊主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是根儿?!
后来,师达偶尔会想起他和根儿的这次重逢,不禁产生了联想,联想到成年迅哥和成年闰土的相遇。想想,他又觉得自己好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也抹不去这样的联想。
这还是那个人吗?岁月怎么能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改变呢?这分明已是个小老头儿了。仔细打量,你会发现他的背也没驼,牙也没掉,纵使有皱纹也并不过分,可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沧桑老迈使眼前的这个人莫名地老去了。
这分明还是那个人,操着一口让人似懂非懂的“西边外”的口音,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此刻这两片薄嘴唇启动了,喷涌出滔滔的话语……
令师达不胜惊讶的是,根儿仿佛对师达如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不,不仅是师达,对城里的一切,还包括天下的一切,都了解。
从根儿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间频繁地飞出一个又一个问句,它们或许可以是疑问句或者反问句,可是,根儿把它们全部处理成了设问句,自问自答着,全然不理会他那令人似懂非懂的话语这样喋喋不休地倾泻而出会不会让人不知所云。
听着根儿絮絮的话语,师达发现,这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一个人的话怎么能够这么多这么密呢?从前根儿可是拙于言辞的,现在,他的滔滔不绝倒使师达看上去像个木讷的人了。
师达几次张开嘴,想在根儿点评时事、天南海北及张长李短中插句话,可是,他的话根本挤不进去,根儿不在意师达想什么或者想说什么,他只是拼命满足着自己倾诉的欲望。
在多年之后这场重逢里,根儿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张扬着自己。于是,师达索性闭上嘴,最后,他只是笑着望着自己从前的这位老师。
又来了两个买书的人,向根儿打听些什么,根儿终于刹住了嘴,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去应付那两个人,师达乘机和根儿打声招呼,拉起侄子向别处走去。
“师老五,黑天晚儿家去啊!俺俩喝点?!俺俩……”师达回头冲根儿挥挥手,心里奇怪根儿刚刚这两嗓子倒不是“西边外”口音,而是像足了师达的乡音。
集市还是刚刚的集市,熙熙攘攘的人流还是刚刚川流不止的人流,抬起头来看到的也还是刚刚那一枚太阳,可是,这一切在师达眼里都变了样。
根儿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了。农民没什么不好,可是,他的心有种说不清的难过。他没有再回头,慢慢地向前走着,但他感到根儿的目光在他身后追随了许久许久。
根儿刚刚那滔滔的万语千言此刻散化成许多词句,如夏夜的萤火虫一般在师达脑海中转过来转过去,似乎有什么是应该捕捉的,是特别打动他的,在与根儿告别几分钟后,他深深忆起根儿刚才一段话,根儿告诉师达,他像当年要求师达和他的学生们那样要求自己的儿女:好好学习,将来,要考大学,离开农村。
师达刚才看到根儿在卖书间歇阅读,他读的是三卷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师达想到根儿刚才看自己的目光挺异样的,眸子深处隐隐约约闪烁着一丝似是陌然又似是敌意的复杂情绪,那像是一种无言的痛苦,一朵寂寞的火苗一般静静燃烧着……师达捕捉住它想深究一下,那目光却又轻轻一跳闪开了,只有在这样目光较量中,师达才依稀看到从前的根儿:倔强而争强好胜。
有多少年没见过根儿了?师达已经算不清楚,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根儿到底还是将什么保留在血脉里,让他和身边别的人有所不同,比如,就算是赶集,他也没有卖农产品,而是选择卖书。这也正像妈说的:根儿这辈子,就“吃”书!
又一个急刹车,师达从记忆中收回了心,他探头再向车窗外望,城市渐渐喧嚣起来的市声充塞了双耳,眼前是频密奔涌的车流和行人。
离开农村是根儿一生没能实现的梦想,在根儿眼里,师达有多么幸运,因为他离开了农村。可是,师达跻身城市的许多真实感受根儿又怎么会知道呢?
仿佛一不小心,师达便被挤上了仕途,前无援手,后有追兵,他这一生看来注定要拼着命地往上挤了,还要小心不被别人踩挤,他的良知又告诉他尽量别踩了挤了别人,羊肠小道上,他举步维艰,这样的生活常常让他感到累,感到绝望,他活得一点儿都不轻松,一点儿都不快乐。
那天,他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报纸,一个标题把他吓了一跳——《酒这东西》,他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天呐,这不是写我呢吗?放下报纸,品味着作者在文尾的问句:“……酒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官场之内的挣扎,酒场之内的沉浮,酒醉时刻的热血沸腾,酒醒之后的一地鸡毛,那些醉生梦死,那些真真假假,一时间都涌上了心头。
从那天起,他告诫自己:少喝,最好不喝!他仿佛要从酒开始,重新做人,在一段时期内,他似乎也做到了,感到自己稳多了。
可是,要想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后来,当师达又读到同一位作者另一篇文章《再说说酒这东西》时,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这一次,作者在文尾已经没有疑问了:“……酒这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都绝对不是好东西。”这谁不懂呢?可是……
师达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背离了许多生命初始的美好,至于真善美所能产生的力量,他也没有从前那么深信不疑了。一年又一年,一件事又一件事,他成熟了,老练了,再不是那个天真有余、手腕不足的愣头青了。
许多时候,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假如妈知道了她引以为傲的五儿在都市之中怎样打拼生活,她会怎么想?假如根儿知道了这一切,他又会怎么想?午夜梦回的时刻,常有千思万绪在师达的心中翻腾。
这个早晨到底是怎么了?他感伤得要命,那些他觉得陌生了的浪漫主义思绪将他胸口塞得满满当当的,以至于坐过了站都还不知道。
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都是在故乡度过的,离开故乡他不知不觉丢了许多东西。此时,他发觉自己居然这么想念故乡,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苦苦想念过故乡……他想念家乡,想念乡野之上的风吹动一望无际的秧苗,想念与大地距离仿佛很近的夜里的星星,想念妈常年不断的叹息,当然,也想念根儿那清婉的笛声……
从人群中挣扎着挤下了车,师达再顾不上回味故乡的那缕笛音,也顾不上那些秧苗,那些星星……他脚步匆忙地向自己单位走去。
他猛然想起今天早晨有个会需要听他汇报,天呐,怎么把这事忘了?这几天上司一直在挑他毛病……他的心怦怦地跳了两下。
几乎同时,他又猛然想起,上司昨晚临下班时交待给他一个活儿,他居然忘得一干二净了,而现在又真真切切地想起来了,天呐!……他的心更猛地跳了两下。
扫一眼手表,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脑中闪动着上司的脸色、同事的眼神,耳边鸣响起忽忽的风声——他不要命一般向着根本看不到影儿的单位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