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因机缘巧合,我从农村学校调入县直单位,被安排在办公室当文书,由一个教书先生变成了机关干部。初来乍到,由于行业差别大,各种情况不熟悉,加上工作任务纷至沓来,感觉自己俨然一只误入黑洞的小鼹鼠,四处碰壁,心中郁闷。
周末,友人打来电话,邀约去登熊首山,我欣然答应。自从涉足新的岗位,整天囿于斗室之内,咬文嚼字,头昏脑胀,是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熊首山与千年辰阳古城虽联袂相依,却名不见经传。她没有壁立千仞的孤傲体态,也没有绵延千里的大气磅礴,更没有文人骚客的经典传唱,其东西北三面山麓缓和舒展,南面为横断崖,临沅江与丹山对峙,如同秦叔宝和尉迟恭持器虎视,成为县城的两大天然屏障,守护着千家灯火,万户安澜。
我和友人于东风桥汇合,穿过胜利公园,朝着熊首山方向行进。正值盛夏时节,天色已近日落时分,但城市钢筋水泥散发出的腾腾热浪,给人几分“足蒸暑土气”的焦躁。行至山脚,见登山者为数不少,三五成群,上山下山,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记得少年时,我曾登过熊首山,那时上山道路羊肠弯曲,坎坷难走,有些路段荆棘丛生,需猫着身子小心穿过,以防刮坏衣服,划破皮肤。如今不仅道路扩宽,还用水泥进行了硬化,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友人告诉我,近年来,县城变化很大,大量农村人进城买了房子,城区面积和人口都翻了倍。人民生活好了,锻炼意识随之增强,登熊首山的人越来越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早晚络绎不绝。为了方便市民登山锻炼,县政府先后几次拨款,将上山的各条道路进行了修缮和硬化,还在沿途修建了凉亭、长廊、路灯等基础设施,供登山者和游客纳凉休憩,遮风避雨。
我和友人边走边聊,漫步于上山的路上,不时被一些莽撞青年疾步超越。这激发了我的斗志,身体无端滋生出一股力量,跃跃欲试。
我对友人说:“要不,我们也跑步上山?”
友人佯装惊讶地看着我,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前面奔跑的青年,又指了指我和他自己,脸上浮动着诡笑。
我们从一处较为平缓的林间道路起跑,迈开腿脚向前奔去。开始,我们脚底抹油,耳边生风,把身后登山行人甩得远远的。上山的道路如滕蔓般向上攀延,越往前坡度越大,紧要处陡峭如扶梯,之前的水泥路则变成一级级石阶。我每疾登一级石阶,小腿肌肉抽丝般牵动着痛觉神经,汩汩汗水湿透了全身衣服,粗犷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搅得两耳鼓膜膨胀,双脚像失去了弹力的弹簧,压力之下迟迟不能回弹。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鲁莽和不自量力,真想把这副不争气的皮囊扔在路旁的杂草地上,让灵魂轻装上阵,肆意驰骋。友人似乎觉察了我的窘态,不时回头望向于我,脚步却没有丝毫相让。作为“始作俑者”,我不愿在友人面前自取其辱,只得咬紧牙关,忍痛努力跟上友人脚步。其时友人也并不轻松。他脸色通红,汗如泉涌,步幅明显变小,步频同时变慢,一边竭力保持着向前奔跑,一边频繁擦拭着脸上汗水。
终于,我们抢在日落之前登上了熊首山顶,用时二十五分钟。我们手脚并用爬上山顶一块最大的巨石,如野狼般发出征服者的狂嚎。我们相视而笑,各自脱了上衣,用作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巨石上,静候肌体的复苏。
此时,那个不可一世的光球已化为红日,老态龙钟般缓缓西沉,于弥留之际将生命之光洒向西天浮云,焕发出火红艳丽的彩霞,一排排,一层层,熊熊燃烧,虽然短暂,却无比壮美。整个县城沐浴在霞光里,赤发酡颜,遍地鎏金。渐渐地,霞光褪去,群山如黛,沅水似一条飘逸的丝带,从柔柔的暮色里悠悠荡来,又悠悠地荡进柔柔的暮色里,逐渐虚幻模糊。河对岸的村庄灯光依稀亮起,像荡漾在涟漪中的渔火,星星点点,在暮色里跳跃。
我和友人各自沉浸在这画与梦的幻象中,久久不能自拔。我深知,友人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为了谋生,他如同一片树叶,无奈浮游,生活稍有好转,又发现患了肠癌,身体受苦,经济潦倒,精神煎熬。庆幸老天有眼,友人终得走出阴霾,自此发奋图强,背负曙光,一路奔跑。反观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而立之年,孑然一身,一场眼疾使我整整一年都匍匐在四处求医的路上,正当我心肝碎裂、惊魂未定最需要精神慰藉的时候,母亲暴病,五十五岁撒手人寰……
那一次登熊首山的记忆,就像魔法权杖一样深深钎入我的大脑,时常召唤我的心灵。回顾这些年的人生历练,何异于登山?每一步都如跺青石,肤裂体痛,不得舒适。也正是这样的铿锵脚步,岁月磨砺,才能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拔云见日,遇见不一样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