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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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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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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怎有颜如玉

书中怎有颜如玉

文/黄西蒙

齐宝卷北漂七年,终于决定搬家到天通苑。此前他一直在北京大学附近租房,仅仅是为了那心中挥之不去的梦想。我一路向北,在密集的水泥森林里转了几圈,才来到这座远离海淀高校云集区的小楼。楼下一些悠闲的老人弓着身子,沿着小径缓步而行,丝毫没有察觉头顶的楼层里积压着多少热血与悲愁。

我实在难以想象,我们都毕业工作多年了,齐宝卷竟然还在考研,从他大学毕业后,已经坚持了七年,但他似乎沉浸其中,早已不闻世事。要不是疫情导致非在校生不能进入北大,恐怕他还会坚持在学校旁边租房,每日去课上旁听,在自习室看书,不论是朔风呼啸,还是酷暑难忍,他竟然年复一年地熬了下来。

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里,我终于见到了齐宝卷,还有他挚爱的珍馐佳酿。薄厚不一的书籍,在天花板搭建的苍穹下耸立而成珠穆朗玛峰,连仅有的一扇小窗,也被一些大部头的古籍挡住了一半。大致一看,这些书多为古代文史读物。齐宝卷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用近乎沙哑的嗓子,低声道:“西蒙兄,见笑了……”

“宝卷兄,难道你还在考北大古代文学的研究生?”我只记得他前几年一直在北大考研的征程上艰难跋涉,但还是希望他能快点走出这宿命般的循环。

“不考北大,不读古代文学,还有其他选择吗?”齐宝卷痴痴地笑道,但丝丝苦涩的印记还是在他的嘴角渐渐泛开。

“也不一定非得读北大啊,古代文学每年就招几个人,一旦落榜连调剂都难……你不考虑其他学校吗和专业吗?”

齐宝卷沉默不语,又轻轻摇了摇头,便转过身去,僵硬地坐在书桌前,一本繁体版的《汉书》便张开双臂,毫不意外地迎接着主人的归来。

在无风无声的小屋里,《汉书》似乎通了灵气,有些残损和泛黄的纸页竟轻轻扬起。我上前细看,原来是第八卷《宣帝纪》的内容,这里似乎藏着无限凝缩的时光,不仅有这位汉帝国中兴之主的传奇人生,还有后人对他功绩的评价:“孝宣之治,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间鲜能及之,亦足以知吏称其职,民安其业也……”

“你在看汉宣帝刘询的故事呀……”我不禁脱口而出。

齐宝卷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汉书》这么经典,我还是看过的,当然没你专深……看看原典,总归是能用上的。说不定北大考研试卷上,就会让你比较一下司马迁《史记》和班固《汉书》的叙事特点,这可是个经典的论述题啊……”

“你是了解我的……虽说我是为了考研,但也不能为应试而读书嘛,比起琢磨答题技巧,我更想慢慢品读,坚持读几年,成果总归是能反映在考卷上的嘛……”齐宝卷沉思了片刻,昂首长叹一口气,接着说:“只是我命途多舛,连考了这么多年,都没金榜题名,尤其是上次,就差了1分,功败垂成,你知道这有多可惜吗?”

“我懂,我懂……只是连考这么多年,担心你总是闭门读书,会陷入无限的循环,走不出来了……”

“不,我并不后悔这些年走过的路,你说的无限循环,我承认……但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太多前辈‘千古文章未尽才’的故事,或许也会在我身上发生吧……如果真的再考不上,那就真是命了。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大有人在,还差我一个吗?”齐宝卷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似乎在用力抑制眼底的波澜,但落寞的神色还是缓缓溢出,我也不觉有些伤感。

“王勃倒是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可人家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名扬天下。而我呢?只能苦读圣贤书,却不知前途如何,但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都熬过来了,我还能怎样呢?西蒙兄,我不是书呆子,但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哪怕没人理解我……”齐宝卷边说边打开桌上的《汉书》,随意翻动着,然后将目光停在《李广苏建传》这章之上。

我见这章里有苏建、苏武的故事,又想驱赶烦愁的气氛,便打趣道:“莫非你要效仿苏武牧羊,为了信念在寒苦的世界里继续坚守?”

“不,我想说的是李广难封的典故,你怎么看飞将军李广?他一直渴望建功立业,但就是没能打赢匈奴,在出征时还经常迷路,没能像卫青、霍去病那样,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足迹……可是史书上对李广的评价似乎更高,后世文人也常追念李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齐宝卷一连串问题,一些奇怪的念头在我脑中滑动了几圈,我赶紧说:“李广的名气确实很大,但后世似乎更多是从情怀层面来评价他,这里面当然有司马迁的功劳,他把李广的故事写得太精彩,相比对匈奴的战绩,好像怀才不遇、功业未成的故事更让人有共鸣吧……为失败者和小人物而树碑立传,这也是读书人身上常见的思维。至于战功方面,我倒觉得李广可能更擅长放手,而不是大兵团进攻。在茫茫草原上攻灭匈奴,显然霍去病更擅长,当然你也可以说李广运气不好,经常迷路,遭遇匈奴时还打不赢……”

“李广难封,确实时运不济,可是,这里面是不是也有实力的问题?考研北大七年,屡试不中,这是时运还是实力的问题呢?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敢去想这个问题。”齐宝卷又低声叹道:“如果是在汉高祖或汉宣帝时期,李广的命途能改变吗?如果不是卫青、霍去病这样逆天的竞争者,李广的战绩一定会不出彩吗?我不知道……”

我见齐宝卷竟有些自问自答的苗头,担心他陷入迷狂,便赶忙岔开话题,说他总是闭门读书,不接触外面的世界,绝非好事。齐宝卷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呆呆地凝视着似乎已经有了魂灵的《汉书》,便不再言语了。我便提议出去走走,虽说已是深夜,但北京的暖春已经悄然回归,再不必为漫长的严寒而烦忧了。

我和齐宝卷走在天通苑的街头,正逢零点时刻,却仍有行人不时擦肩而过。春夜的微风迎面吹拂着,好似温柔多情的女孩,向久别重逢的恋人打开怀抱,白皙温软的小手在皮肤上摩挲。舒适感遍及全身,心头烦忧也被渐渐吹落。

齐宝卷却眉头紧锁,似乎还没忘却刚才书屋里的落寞。两排路灯为晚归者点亮着回家的路,也在人行道上留下长影斑驳。我们在暗影与光亮之间随意穿梭,但齐宝卷总是走入阴影,我却还想让他感受灯光的温暖,却不知头顶的星光都已暗淡,只有一轮孤月的微光在闪烁。

他的眼眸同时闪烁了几下,我见他若有所思,便赶忙说:“宝卷兄,求学之路总有坎坷,如果把这些经历当成路边的风景,是不是偶尔也能驻足观赏?”

齐宝卷依旧无奈地说:“其实西蒙兄不必安慰我,我能坚持七年之久,虽然经常自我怀疑,但还没放弃……我只是不知道,一年又一年,我还能等到心中的北大吗?”

“仰望星空的时候,你会祈祷星星永不陨落吗?”

“恐怕现实不会如你所愿。”齐宝卷捂着胸口,有些沙哑地说:“如果有朝一日,我心中的北大,不是我从书里看到的那样,不是理想主义的光环下照耀的求学圣地,我或许真的不知道仰望星空的意义何在了……”

“宝卷兄……你这话的意思是……”我有些难以置信,原本以为他已经进入疯魔状态,却能说出这番纠结的话。

但他只是低头苦笑,一声不吭地向前走。穿过两处阴影,他突然回首说:“西蒙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对梦想执念太深,却最终梦碎,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拿出劝慰的话,只想让他少一些烦忧:“宝卷兄,我觉得你苦读这么多年,早晚会实现北大梦啊,努力不会白费的,古人也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呀’……”

“颜如玉?”齐宝卷苦笑了几声,又无奈地低声道:“你也知道,宋真宗赵恒说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可我呢?别说什么黄金屋了,我连个颜如玉也没有,已到而立之年,还是孤身一人,一无是处。可是,除了继续读书,我还能做什么呢?

“如果真的有一位颜如玉来到你身边呢?”我见他一愣,便又笑道:“红袖添香夜读书啊……”

“西蒙兄,我知道你经常脑洞大开,也知道你想安慰我,但人总得面对现实,不是吗?才子佳人之类的故事,看多了,可我越发怀疑,这只是古代读书人的臆想,我虽钟情这些故事,但现实中,我只能独自跋涉……”齐宝卷摇着头,一脸自嘲的表情,继续说道:“当然,如果真有什么颜如玉,也不可能来找我的,我不知道别人怎么说,或许都觉得寒酸又无趣吧……”

见他这样说,我只好又转移话题。我们边走边聊,从回忆昔日一起求学的经历,谈到最近读的好书,又说起个人情感问题,畅谈尽情,已不知走到何处。我见前方有个公交站牌,便快步向前,细细查看上面的乘车信息。原来,我们已经在天通苑的水泥森林里饶了一大圈,来到天通中苑西区公交站。我便说时间不早了,还是要尽早回家休息。站牌上有夜26路公交车的信息,这趟夜间巴士正好可以带我回去。齐宝卷又说这里离他家也不远,步行回去,十分钟就到。

“既然这样,那咱们回见了,你到家跟我说一声。”我见夜26路已经缓缓开来,便一边跟齐宝卷道别,一边准备掏出公交乘车卡。

久违的笑容在齐宝卷的嘴角缓缓浮现,他也低声与我道别。“考研加油,北大梦终究会实现……”我虽担心他的精神状态,却还是下意识地鼓励了他,但此时此刻,我却不知,劝他放弃执念,是否是更妥当的选择。

坐上这趟夜间巴士,我惊讶地发现,车上竟然几乎坐满了头戴头盔、身穿工作服的小伙子,很多人的脚边,还放着折叠电动车。很快我便明白了,他们是专门做夜间代驾工作的人员,要乘坐夜间巴士到客户附近的站点。刚才齐宝卷慨叹命途不济的话,此刻在耳边回荡,前日在老史的高档别墅里聊天的一番回忆,却不知为何,像一枚爆裂的弹药,突然在我的心底炸响。同样是酷爱读书的年轻人,却有着迥然不同的人生,而夜间巴士里的小伙子们,同样在为生计而奔忙。

我胡思乱想着,命运的差异总是让人惆怅。打开身旁的车窗,浓郁的夜色分外妖娆。车窗之外,是缓缓向后流逝的街景,还有从市里回天通苑的301路、432路公交末班车,车上依稀落座的乘客满面疲惫。深夜的天通苑,街道比白天平静,但仍不时有私家车和出租车来回穿梭,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漂泊者,在孤独而寂寞的京城里拼命追寻着梦想?那些外人不知的梦想,或许与齐宝卷的北大考研梦一样,看似触手可及,却又在遥远的远方……

原来以为下次见面,齐宝卷会带来考研的好消息,没想到距离上次见面才七天,他就兴致勃勃地打来电话,说要请我吃火锅,还要说什么难得的喜事。我见他神秘兮兮又有些兴奋的语气,虽说一反常态,但毕竟不是烦忧之事,便也从容应邀。

这是一家位于立水桥的火锅店,正处于我和齐宝卷的中间位置,各自前往也十分方便,此刻正是午饭的点,已经腹中饥饿,估计他会比我早到,我便让他先点上菜。等我来到预订的位置,只见齐宝卷已坐在色彩斑斓的杯盘前,在他身旁,是一个戴着乳白色立体口罩的女孩。

“这位是?”

我好像从未见过齐宝卷跟女生一起吃饭,有些惊讶的语气,不禁脱口而出。但话音刚落,我就想到自己不该表现这么明显。前日一番长谈后,我总觉得自己还不够真正了解这位老兄的内心世界,旁人哪怕是友人的一厢情愿,或许并不能契合对方的真实想法。

但齐宝卷似乎根本没在意,他似乎从一个孱弱的幼崽,变成了神采非凡的雄狮,明显比之前精神状态要好。他转过头,与身旁的女孩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里尽是宠溺。我更加迷惑了,齐宝卷点头示意,女孩立刻心领神会,一脸娇羞地说:“小女姓颜,名如玉……”

“啊?颜如玉?”我简直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但银铃般美妙而温婉的声音翩然而至,眉眼之际,顾盼神飞。她摘下口罩,露出粉黛佳容,绽开浅浅的笑靥,白皙面庞上旋起梨涡。他又轻轻向后撩了一下头发,淡淡幽香飘扬而起。

齐宝卷颇为自豪地说:“西蒙兄,想不到颜如玉真的出现了,而且她现在已是我的女友,我们一见如故,便立下誓言,要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不是,那天我就随口一说,我的老兄,你没搞错吧?”

“怎么会搞错呢?”齐宝卷笑道:“或许真的是我专注读书的精神感动了上天,颜如玉真的来找我了……如玉,你说对吧?”

我见他已经如坠入太虚幻境一般,眼神都有些迷离了,虽不是为读书而无法自拔,却陷入新的痴狂,便不觉怀疑起眼前的东西是否真实。但连一旁的男顾客和服务员也不时向我们这边张望着,似乎都被这女孩的魅力迷住了。

服务员送上两盘羊肉卷,一盘精选牛肉,一份蔬菜拼盘,一扎酸梅汁,沸腾的水花在火锅里跃动着,熟悉的香气飘然而起。服务员靠过来,又把三碟麻酱端上桌。颜如玉便站起身,轻轻抚了抚淡蓝色的连衣长裙,又缓缓坐下,仍是一脸宠溺地看着身旁的齐宝卷。

“咱们边吃边聊啊……”齐宝卷将半盘羊肉滑进火锅,一脸神秘地说:“西蒙兄,说来连我都没想到,书中真有颜如玉啊……”

我赶忙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倒也不卖关子,便将颜如玉的来历和盘托出。“西蒙兄,你还记得咱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在看《汉书》吗?那天晚上,我回到小屋里,就看桌上《汉书》的闪烁着奇怪的蓝色光芒,就靠近一看,原来是《汉书》第八卷的地方,夹着一个女孩形象的纸片,拿在手里,它还在闪闪发光,还有点烫……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但过了一会,这纸片人还在,甚至还有女孩的笑声,在我小屋里回荡,当时我真是又惊又怕……”

“这么诡异?我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我起初也觉得诡异,但这纸片人很快便从书里跳跃出来,又从书桌跳到地面上,突然放大成了一个真人。她自称颜如玉,来自书乡,是书神之女,还说什么我对她朝思暮想……”齐宝卷又羞赧着说:“没想到我母胎单身,人到三十,啥也没有,竟然突出天降一个好姑娘,看来古人没有骗我,书中真的有颜如玉啊!”

颜如玉在一旁低下头,脸颊绯红,羞涩地不言语了。齐宝卷方才还说自己觉得纸片人诡异,此刻又毫不怀疑颜如玉的来历。我见他沉浸在久违的幸福中不能自拔,便不再想说出内心困惑了。即便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象,或许也能让苦海里挣扎多年的读书人,获得一时的慰藉吧。

齐宝卷一边跟我神侃着,一边大口吞着热腾腾的肉片,言语之中,尽是对颜如玉到来的欣喜,他似乎已经忘却了北大考研的事,温柔乡的缱绻情丝已经无法让他割舍了。此事太过反常,我不免担心起来,又觉这颜如玉不是常人,而齐宝卷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起码在他那里,已经把颜如玉当成红颜知己,哦不,是终身伴侣了。

说到兴劲之时,齐宝卷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差点把桌上的餐盘打翻,但还是把碟子里的麻酱蹭在了衣服上。颜如玉见状,赶忙抽出桌上的纸巾,轻轻擦拭着他的衣服,还呢喃细语地安慰一番。齐宝卷见她如此贴心,更是满脸欢喜,宠爱备加。他们靠在一起,他轻轻拍着她酥软白皙的肩膀,连声说自己并无大碍,不必担心。

他俩频频喂出“狗粮”,引得旁人也侧目观看。饭饱之后,我们一起走出餐厅,有几个男顾客扭头看过来。颜如玉颀长瘦削的身姿,在人群中十分亮眼。更令人惊诧的是,跟她挽着手的男生,身高只能勉强跟她一样,至于形貌则有天壤之别,恐怕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是匹配的情侣。几个旁观的男人眼神里尽是惊讶和怀疑,还有目光呆滞,似乎被眼前的场景蒙蔽了双眼,已经无法确知真假是非。

最近这段时间,齐宝卷只要出门,就会带上颜如玉。但我没想到的是,距离上次吃饭才过了;两周,他又打来电话,邀请我去家里坐坐。我便说,前几天刚去他家里,也吃过饭了,为何又要见面。倒不是我不想见这位仁兄,实在是近日工作繁忙,而且我也不忍打破人家的二人世界。既然齐宝卷身边有人照顾他了,我也不必再过于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了。

但齐宝卷还是神秘兮兮地说,这次见面不在天通苑了,而是他的新家。虽然远了一些,但环境极佳,正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下来,但看到他发给我的地址信息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吃惊。这是位于北京香山附近的一处别墅区,别说在这里买房定居,就是租住在这里,恐怕也得非富即贵。

按图索骥之后,我便打车找到这里,刚下车,我便看到一座双层的独栋别墅。我原以为周围会有其他居民,不料这别墅孤零零地立在青色的山岭下,像是从地下突然长出来的,四周尽是荒芜的原野,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区,能有这样开阔的视线,实在罕见。但齐宝卷似乎对这一切都没有丝毫怀疑,或许他已经沉浸在幸福中而丧失理性了吧。

我虽在胡思乱想,却还是跟他走入别墅。古铜色的沉重的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一些考古影片里的镜头,也有类似的声音。但我还是压住内心的奇怪念头,没有告诉他,只是某些影像在我脑中愈发清晰。或许,当今人打开帝王陵的地宫,即将直面幽冥世界奇珍异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眼前的房间非常大,除了常见的屋内设施,就是海浪般涌来的藏书,它们紧密地存放在连片的书架上,这里简直就是个望不到尽头的大型图书馆。齐宝卷抓住我的手,径直走向房间深处,满脸喜色地展示着自己的宝藏。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颜如玉有了,黄金屋也有了,我有了这么好的别墅,还有看不完的藏书……”

我见齐宝卷的声音有些发颤,瞳孔剧烈地抖动,如同陷入了狂热状态。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忧虑:“宝卷兄,你没事吧?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太正常,从咱们上次见面之后,你就有点奇怪了……颜如玉,不就是宅男心中的纸片人老婆吗?而这个别墅,可别又是什么妄想的产物……”

“妄想?”齐宝卷抬高声音道:“不知道多少人这样说过我了。连你也……如果是我的妄想,为什么你也能看到?对了,我记得你也有本《汉书》吧,你要不要晚上回家看看,里面有没有颜如玉……”

“不不,我就不必了……我心里有颜如玉就行了,如果现实里纸片人变成真人了,反而是诡异的,宝卷兄,我真的很担心你啊——”

不料我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打断了我的话。一个面如白玉、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从深处的书架里走出来。他满面春风地跟我们打着招呼,自称叫黄金乌,是颜如玉的哥哥。原来,这栋别墅是黄金乌的,他见颜如玉找到了如意郎君,又听说齐宝卷住处简陋,便把这豪宅送给他们居住。

齐宝卷也在一旁帮着解释,我见他们很熟悉,并无任何见外之处,紧张的情绪便渐渐消散了。黄金乌带我们进入餐厅,颜如玉早就等在那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美食。只听齐宝卷喊了一声“如玉”,便见她手捧电饭煲,一脸娇羞地走过来。黄金乌招呼我入席,我只好坐下来,却感觉椅子异常冰凉。齐宝卷挽着爱人的纤纤小手,朝我面对面坐下来。

黄金乌十分健谈,与我们边吃边聊,此前十分迷惑的问题也相继破解。黄金乌不慌不忙地讲道,原来,他和颜如玉都来自书乡,那是一个读书人的灵魂栖息地,古往今来醉心书海的人,都能在那里找到真正的知己。他与颜如玉的家就在书乡的一个角落里,平时很少与外人交往。但最近书乡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总有文人墨客莫名其妙地消失,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已经侵入书乡。另外,按照规矩,颜如玉本来不该来到凡间,她毕竟是书神之女,人仙有别。但家人早已为她安排了终身大事,要远嫁异乡,而且对方并非爱书之人,通婚仅为政治上的勾连。颜如玉不愿自己的婚姻被家人操控,竟然私自来到凡间,不想在第一个晚上,就邂逅了齐宝卷。虽说齐宝卷有些书呆子气,又不算世俗上的成功者,但骨子里对学问很虔诚,又有一颗向学之心,便倾心于他,两人相见恨晚,相互引为知己。

我在一旁听得入神,没料到齐宝卷竟在微微叹息。他的眼底轻轻泛起波澜,有些激动却又无奈地说:“有幸结识如玉,或许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但我现在毕竟一无所有,在偌大的京城,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年纪也大了,还在考研北大的路上艰难跋涉……我总担心不能养活如玉,恐怕将来没法给她幸福,可又不想放手……”

黄金乌见状,竟然哈哈大笑,他十分轻松地说:“不必担心啊……我这栋双层别墅,不仅藏书上万部,你们也能长期居住,从此红袖添香,齐眉举案,有何不可?”

“我虽没有什么才能,却知道奋发图强的道理……”齐宝卷沉下头,叹息道:“怎能不劳而获,让别人供养我呢?”

“这有什么?”黄金乌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就当颜如玉自带嫁妆……不要想别的,安心读书便好。再说了,如果连你这样痴心的读书人都得不到命运的馈赠,谁还能相信‘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

话已至此,齐宝卷便不再吭声,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从那次跟齐宝卷在天通苑见面后,接二连三的事情太过离奇,眼前的一切就像布满迷雾的原始森林,我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构。

颜如玉终于能晚上陪伴齐宝卷了,两人正要亲昵,齐宝卷闻到她身上香气,深深地吻在一起,正要宽衣解带,颜如玉突然消失。齐宝卷一夜没睡,就来找我喝酒,我发现他的生活里不再只有考研,读书,变得有些接地气了。我好言劝慰,他趁着酒劲,说出自己的北大梦,学术梦,纠结理想和现实,这段直抒胸臆,酣畅淋漓,一醉方休。趁着两人不在,我把齐宝卷叫到一边,说聊斋里的故事,别是中了魔,读书读傻了。他说如果他是书呆子,为什么我也能看到这一切。我说可我书里没有颜如玉啊,无奈地笑了笑,不知怎么回事。

北京的初夏时光终于回来了,但今天并不炎热,微雨之后的傍晚平添了点点凉意,在暮色降临之前,我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打开手机,却看到几个未接电话,全是齐宝卷打来的。我了解这位仁兄的习惯,若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他是不会跟人打电话的。我赶忙跟他联系,他的声音有些惊慌,但听得出,他还在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激烈情绪。

“如玉……消失了……”

齐宝卷问我该怎么办,我一头雾水,只好让他先冷静一下,随后便去找他。我没想到齐宝卷竟然又回天通苑住了,只好打车来到他家,在狭小的屋子里,他蜷缩在逼仄的角落里,如同在战场上丢盔卸甲的逃兵。

此刻,窗外浓浆般流动的夕阳已经淌了一地,我仿佛看到齐宝卷的心头正在滴血。他一脸痛苦地说:“怎么办?如玉消失了……我怎么这么不幸,活到三十还没遇上姻缘,好不容易遇到的如玉,也不见了……”

“老兄,醒醒啊……”我颇为无奈地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怎么会有颜如玉出现呢?我最担心的就是你陷入虚妄的境地,你却越陷越深了。我到现在都怀疑,那个颜如玉真的存在吗?”

“如玉,你也亲眼看到了,我更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还有温暖,怎么会不存在呢?”齐宝卷还在克制内心的悲愤,但他的五官已经凝缩成一团,几乎看不清眼睛在哪里,他似乎还在忍住内心最后一点坚强。但我深知他不是强势的性格,起码对于外界近乎社恐,也几乎不与人争执,更不会高调和逞强。

我一边安慰齐宝卷,一边询问此事的来龙去脉。齐宝卷有些倔强地说:“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不能白白享受黄金乌和颜如玉的馈赠,自己什么也没做,就住在人家的别墅里,实在过意不去。我得连自己都养不活,现在还在考研的漫漫征途上,确实无暇照顾如玉……”听到这里,我心中连连暗道,齐宝卷的自尊心未免也太强了,遇上这等好事,竟也要拒绝。

但齐宝卷最终还是回到了天通苑的出租屋里,颜如玉心疼他,便要跟他一起住,说什么都不会分开了。正值昨天深夜,见如玉如此体贴,身姿又百般娇柔,凡人都会动情,齐宝卷此前并无男女之事的经验,当下更是不能自已,不免神魂颠倒,正要与如玉亲热,不料一阵白光闪现,眼前的爱人瞬间消失了。

齐宝卷压了整整一个白天的郁闷,才跟我联系。我听他这样讲,总算明白了一些。但我从未遇到过这种奇事,也不知如何宽慰,只好说如玉可能只是暂时消失,或许很快就会回来。但齐宝卷根本不信,他的眼神里尽是自卑和落寞。

此刻,死寂的气氛凝固在房间里,这间昏暗的小屋好像深深沉入了低下,再也不会重见天日了。我猛地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些模糊的记忆逐渐从暗不见底的深渊升起……

“你这里有《聊斋》吗?”

“什么?这么重要的书怎么会没有?”齐宝卷缓缓站起身,从堆成高塔的旧书里抽出一本精装的《聊斋志异》,一脸迷惑地递给我。

我赶忙翻动书页,找到那个熟悉的故事,简单扫了几眼:“原来如此!”我见齐宝卷还是不解,便跟他解释:“你还记得《聊斋》里有个颜如玉的故事吗?蒲松龄笔下的那个故事,跟你的经历有点像,说的是以前有个叫郎玉柱的寒门书生,酷爱读书却不求功名,快三十了还是单身。结果有一天就从《汉书》里走出来个妙龄女子,自称颜如玉,正是书乡来的仙人……郎玉柱跟颜如玉很快便结婚了,但这书呆子竟然不通男女之事,颜如玉无奈,只好教他弹琴下棋,体验人世欢乐,慢慢增加他的烟火气。这个郎玉柱天资聪慧,从此开窍,成了老司机,也算抱得美人归,不亦乐乎……”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齐宝卷尴尬地说:“我是觉得桌上那本《汉书》有点奇怪,尤其是看到汉宣帝那一篇的时候,书上总是有奇怪的光亮,后来如玉就是从这里出现的……可是,我不是书呆子啊,我再糊涂,也不至于不懂男女之情吧……”

“你对一个未必真的存在的女孩,执念这么强,还有对异性只有简单的想象,却不懂人性的复杂,还说自己不是书呆子呢?”我无奈地继续说:“宝卷兄,这颜如玉不是凡人,我看最好还是不要陷得太深。再说了,我虽然能看见她,但我家的《汉书》里怎么就没有颜如玉?如果她真的怜爱每个痴心的读书人,世间这么多沉醉学问又怀才不遇的人,为何都没见到她?偏偏是你,遇到了颜如玉,这难道不奇怪吗?”

“蒲松龄不是说,只有郎玉柱才遇到颜如玉了吗?再说了,这也是他道听途说的故事,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我只知道眼前的如玉是真实的,可她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啊?”

“有了颜如玉,就一定会幸福吗?”我赶忙把《聊斋》里这个故事的结尾讲给他:“郎玉柱因为有了仙女老婆,被当地一个败坏的县令盯上了,县令用了一些诡计,把郎玉柱的藏书全毁了,颜如玉被害死了。郎玉柱后来考取功名,飞黄腾达,抄没了那个县令的家产,为颜如玉报仇雪恨……”

齐宝卷听罢,若有所思,但很快还是沉入无边的苦闷:“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了,可是那毕竟是蒲松龄的故事。即便是真的,我也不相信故事会重演,何况我跟那个郎玉柱,也不完全是一类人。他是难得糊涂,我呢,我是痛苦地清醒。或许你们都不明白,我坚持苦读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为了心中的梦想殿堂,为了能做学问,可以舍弃一切,所以我才年复一年地考研……我原来以为你会懂,也以为如玉会一直陪伴我,可是如今……”

我见齐宝卷情绪愈发低落,便一面安慰他,说不必着急,说不定明年就能考上北大,又一面谈起他的才情,即便没考上北大,光靠他的一腔才华,将来也终有用武之地。我见他的眼眸闪了几下,似有泪水涌出,便赶忙又说:“老兄一路走来,我们其实也都看在眼里,很理解你啊……”

但我话音未落,齐宝卷便连连苦笑道:“理解?我从来不相信人跟人之间有真正的同理心,除非有过相似的境遇,且没有利益的纷争。一个含着金钥匙长大、一直以来受到庇护的年轻人,能理解没背景、没资源的同龄人的艰辛吗?一个在校园时代就幸运地遇到终身伴侣的人,能理解一个大龄单身在情路上的坎坷和苦闷吗?一个在求学路上疏风顺水、春风得意的人,能理解历尽曲折和打击却还依旧虔诚的读书人吗?古人爱说,什么‘文章憎命达’,可是谁又愿意无端承受这蹉跎的命运呢?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这锦绣文章,也想换来更顺遂的人生,惬意的日子,而不像现在,活在压抑和苦闷中,好不容易遇到的颜如玉,也不见了……”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和慨叹,让我竟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低声道:“老兄你先别急……慢慢来,我们的境遇虽有不同,但大家的日子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呐……”

齐宝卷不再说什么,只是连连称谢,说我不必太担心。但我还是不放心,又想到之前在别墅里的经历,便劝他可以先去那里看看,再做下一步打算。齐宝卷点头称是,为了赶时间,我们从天通苑打车赶往香山,出租车疾驰在北五环的快速路上,窗外层层暗云向后飞快流逝。

到了目的地,我长舒一口气,这栋双层别墅还在。我赶忙下车,远远地就望见守在门口的黄金乌。齐宝卷快步向前,大喊道:“如玉在哪里?”

黄金乌垂着脸,打开门,海浪般的旧书便涌出来,几乎把房门都堵上了。黄金乌一脸严肃的说:“颜如玉私自从书乡跑出来,还是被发现了。她触犯了规矩,已经被抓回去了,你不要再接触了。我也只能说到这里,其他的,没法讲太多……这是你的书,你拿回去吧……”

齐宝卷大吼一声,说不论如何也要找回颜如玉。黄金乌无奈地笑了笑:“颜如玉是被抓走的,本来就是人仙殊途。更何况,你一无是处,靠什么去救她?”

但已经近乎疯魔的齐宝卷哪里听得进这些话,他一面说黄金乌毫无怜悯之心,一面冲上去,就要闯入别墅。我赶忙拦下齐宝卷,苦劝道:“算了吧,本来就是虚空的事,何必为了虚空的东西这么有执念?”齐宝卷嚎啕大哭,以头抢地,痛苦得不能自已。

“你不懂……永远失去的……”齐宝卷的情绪几乎崩溃了。黄金乌见状,长叹一口气,接着说:“想不到你这个文弱书生,这么重情重义,我原以为你们只是认识几天,不会有多深的感情……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带你去书乡走一遭吧。如果你真的能救下如玉,也算将功赎罪……”

“如果真的能救下如玉,我宁愿舍弃一切。她不只是我的爱人,更是我的知己……”

我见齐宝卷如此痴情,更加担心了。我跟黄金乌说,不放心他自己去,我也要跟着去,黄金乌稍许思量后,便答应下来。

“她是为你而受苦的……”黄金乌盯着齐宝卷,埋怨着说:“我只有这一次权限,你们到了书乡,不要乱看,不要乱说话,更别说是我把你们带过去的……”

我和齐宝卷连连称是。黄金乌伸出双手,分别抓住我俩的肩膀。我只觉一阵晕眩,眼前的别墅消失了,整座北京城也消失了。

与春末夏初的北京不同,书乡的世界似乎正逢秋尽东来,纷纷落下的枯叶堆在小径两侧,远处有时隐时现的山峦,黑白分明的曲线勾勒出水墨画一般的世界。黄金乌走在前面,他四处张望着,又回过头来,板着脸说:“这里就是书乡了,但你们的穿着打扮,很容易被看出,不是这里的人……千万不要说话,更不要跟两边的人打招呼,不论你们看到什么……”

我来不及胡思乱想,倒是身旁的齐宝卷情绪激动,口中一直念叨着颜如玉。向前走了几步,绕过一处枯木,在形状怪异的假山背后,竟是一条长长的连廊,近处有座不高的亭子,飞扬的斗拱赫然挺立。走近一看,这后面竟还有个古香古色的院落,兼有“东坡小院”的匾额。

黄金乌见我有些好奇,还没等我开口,便直说这是苏轼的住处,人称“东坡小院”,但奇怪的是,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这座院子也大门紧闭,好像被封禁了。没等我追问,黄金乌便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又说我不能开口,免得被人听到。

“你不知道,我说话没问题,你们要开口,或许会被大判官听到。对了,我忘了跟你们说,书乡最近来了个新的大判官,我们这些原住民都不敢直呼其名,更不敢得罪他,你们可要小心点,别触怒了他……你不知道,大判官要是没了,整个书乡就会消失,我们也会消失……”

“管的这么多,还叫书乡吗?你不是说这里是读书人的灵魂栖息地吗?”我低声说着,但还是被黄金乌听见了,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愣在现场,但他接着又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从苏轼的小院向前走,飘落的碎叶几乎堵住了路,但我们还是艰难地拨开满地的狼藉,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木制的路标立在面前,向左是“汉园”,向右是“唐园”。黄金乌又解释道:“你要去左边,能看到司马迁的小屋,右边住着很多唐代的文人,李白和杜甫就在这条路的尽头,但你没时间去看了,而且我估计他们也未必在家里……”

“为什么他们会不在家里?”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最好奇的问题。

“自从大判官来了书乡,就时常这样……你不要多问,我不敢跟你说太多,要不然我可能也……”

黄金乌一边无奈地解释,一边将手指向前方:“你看,前面就是黑面判官掌管的牢狱了,我们快点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不敢再多问,只好跟他继续走,齐宝卷更是急不可耐地奔过去,直接闯入眼前的府衙。庙堂之上,端坐着一个头戴奇怪三角帽的中年男人,身着深蓝色的长袍,有点像明代官服,但细细观之,又不太像,实在搞不清这是哪朝哪代的衣服。他大喝一声,房内两侧的小喽啰便齐声高呼,但叫唤的是什么,也听不清楚,似乎并非古代堂审里常见的样子。

黄金乌靠在我耳边,低声道:“旁边的都是狱卒,中间坐着的这个就是黑面判官,名叫萧绎,他生前是南朝的梁元帝,死后便到了这里,掌管书乡的牢狱,算是大判官的下属……在古代焚书和迫害读书人,就会来这里继续做判官……别问我为什么会这样,从我有记忆开始,书乡就是这样的——”

话音未落,我就看到几个狱卒粗鲁地拖着一个女孩的身体,哭嚎的声音从后面传到堂上。她的模样让人不陌生,但与这里其他人一样,也身着古装,只有我和齐宝卷显得格格不入。

“如玉——”齐宝卷大喝一声,冲上去,顾不上黄金乌前面说的话,将两个人高马大的狱卒推倒在地。

我没想到这位老兄竟有如此力气,但眼前的形势不容我多想,我也赶忙走上前,一把扶起颜如玉。她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被不可想象的酷刑摧残了,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她无助地倒在齐宝卷的怀里,缓缓睁开眼睛,微微颤动着嘴唇,想要开口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她几乎要断气了,只有点点泪水,混杂着滴滴血水,将轻薄的纱衣打湿。

“你这狠毒的黑面判官,为何这样对待颜如玉?”我也顾不上其他了,走上前,指着这个叫萧绎的家伙。

他立刻站起身,把脸一沉,用沙哑的声音说:“看来你还是来了。之前颜如玉私自逃出书乡,还说什么为了心上人,真是可笑,放着书乡的日子不过,去俗世讨没趣。她触犯了书乡的规则,理应被罚。她一直不肯交代,到底跟谁鬼混在一起,现在终于知道了——”

齐宝卷一个箭步,跃到萧绎面前,一把拽住他的领口,怒不可遏:“你还我的如玉——”

“你这小崽子想怎样?”萧绎赶忙招呼狱卒,几个壮汉将我们拉到一旁。齐宝卷大声呼喊:“谁敢伤害如玉,我齐宝卷就跟他拼命,你们凭什么要这样对她?”

“这就是触犯书乡规矩的下场……我原以为颜如玉寻找夫君的眼光会不错,没有潘安之姿,也得有卫玠之貌,没想到如此平庸——”萧绎讥讽道:“更何况,你们这些俗世的读书人,根本没什么前途,想娶仙女真是白日做梦……”但他忽然又想起什么,突然说:“你是叫齐宝卷对吧?莫非前世是前朝萧齐的东昏侯,他叫萧宝卷,生前也是个昏庸之徒,但毕竟也当过皇帝……如此看来,跟我以前很像……”

我又想起黄金乌刚才说的话,一些有关历史的记忆在脑中浮现,梁元帝萧绎生前也是个钟情书画的家伙,收藏了很多珍宝秘卷,虽是帝王,却也是个爱书人。但他过于沉迷读书,荒废政事,最终兵败而死。他后悔读书太痴迷而误国,临死前焚毁了数十万卷藏书,真是文化史上的罪人。不知何故,他竟然在书乡当了判官,还把自己脸涂黑,看起来十分唬人。我鼓起勇气,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些我知道的历史底细大声说出,萧绎如坐针毡,脸上青红一片,又羞又恼,赶忙令狱卒将我们打出去。但已有狱卒不再听令,愣在原地,还有人不知所措,慌成一团。

萧绎见状,从身旁抽出一条长鞭,就要抽想颜如玉。齐宝卷猛地顶上去,炸出又重又脆的声响,一鞭下去,他已是皮开肉绽。但他咬着牙,挤出声音:“如果这真是你们的规矩,就让我替如玉受罚吧!求你们放过如玉——”

“不要……不要……纵使烈火焚身,魂魄寂灭……我也不想连累……”颜如玉拼劲力气,低声说着,但还没说完,就干咳出一团浓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齐宝卷靠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与她蜷缩在一起。我脱下外套,盖在他们身上,攥紧双拳,与萧绎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萧绎的脸上出现诡异的笑容,他突然狂放地笑起来,似乎有很多不屑,又有太多不解:“好个痴情女子,真是糊涂!”他不由分说,又扬起长鞭,正要迎面劈下,突然一声“住手”在我身后响起。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战袍、手持利剑的英武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他睁开怒目,剑指萧绎,用雄浑的声音说:“放人,不然便削了你这厮——”他话音未落,萧绎就闪到一旁,从身后抽出长剑,一脸紧张地说:“稼轩兄,这是何故?你不在屋子里呆着,来这里看什么热闹?”

“稼轩?你是辛弃疾?”我又惊又喜,但黄金乌拽了拽我的衣袖,暗示我不要多说。

“路有不平,长剑出鞘,你以为我辛弃疾是个文弱书生吗?”他向前走了一步,萧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辛弃疾挥动长剑,寒光一闪,萧绎的帽子便被劈做两段。他惊得后退三步,瘫坐在椅子上。辛弃疾厉声道:“萧绎你本来也算个读书人,怎能把身死国灭的原因算在读书人头上?生前就作威作福,到了书乡还敢欺负人?是何道理?”

萧绎被说得哑口无言,只是骂骂咧咧:“你这个宋人,比我晚来书乡很久,也敢造次,来人,把他一并打入牢狱——”

没等萧绎说完,辛弃疾便一个侧身,将两个准备扑上来的狱卒打翻在地,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人群中突然喧哗声向前,有人突然大喊一声:“大判官来了!”

黄金乌赶紧靠过来,捂住我的眼睛,无比惊慌地说:“你不要看,这不是你能看的——”我无法遏制内心的好奇,更没法坐视齐宝卷和颜如玉受伤害,便用力一挣,闪到一旁。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披着黑色斗篷的家伙,挪着小碎步,晃悠着身体,缓慢地走过来。但我看不见他的脚,他似乎是飘在半空中的,但斗篷很长,可以盖住地面,以至于没人看得清他的身体。但他的面孔是清晰的,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只是他脸色乌黑,比萧绎还要黑,如果不是白天,恐怕根本不知道此人的模样。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好像从数万年前的上古时代传来:“萧绎,你又乱判,颜如玉虽触犯书乡规矩,但罪不至死。安排你来做判官,不是让你来做酷吏。看来你不想要乌纱帽了……”

萧绎见状,惊得跪倒在地,捣蒜般叩头求饶。但大判官还是不依不饶:“如果书乡的判官都像你这样,哪个读书人还愿意来书乡?传扬出去,谁还相信书乡是读书人的灵魂栖息地?”

我心中暗道,看来大判官还是讲道理的,如此一来,颜如玉定能获救。我鼓起勇气,不顾黄金乌的阻挠,走到大判官面前,向他说明来意,并求他放过颜如玉。直到此刻,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身体,或者说,他的斗篷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在光线的照射下,他的身体变得奇特而透明,从深黑色褪成了浅褐色。

“你们这些凡间俗人,能闯入书乡,必定受人指使,到底是谁?”大判官一改刚才的面孔,突然睁大眼睛,铜铃般硕大的瞳孔像炸开了一样,令人窒息的恶臭从里面滚滚涌出。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滑动着脚底,来到黄金乌的面前,冷冷地说:“你瞒不过我,定是你的主意。”黄金乌一脸惊惧,无助地跪倒在地,沉下头,不敢看他。

大判官没有理睬他,又滑到辛弃疾身旁,脸上绽出诡异的笑容,口气却不容置疑:“辛稼轩,你又多管闲事,这是你能管的吗?制造混乱,威胁判官,该当何罪?”辛弃疾怒目圆睁,依然手持利剑,盯着大判官,好像要一口把他吞掉。

“该收拾起来这些烂铁片子了,还拿在手里?你以为就这样可以唬住本判官吗?看来你在书乡活得不耐烦了……”大判官手无寸铁,却抬起双拳,又打开手掌,浑身冒出黑色气体。这股恶臭很快笼罩了眼前的世界,我屏住呼吸,拼命挣脱着。

辛弃疾冷冷地盯着大判官,长剑寒光凛凛,但他始终没有刺上去。大判官冷笑了几声,不急不慢地说:“凡是参与颜如玉一案的人,全都给我下狱。萧绎、黄金乌、辛弃疾各有其罪……颜如玉,也是罪不可赦,要不是看在是书神之女的份上,她不能活到现在,不过这美娇娘,还真是诱人,难怪萧绎也要……”

“你这算什么大判官?还有天理吗?除了黑面判官,其他人有什么错?”齐宝卷挣扎起身,大声呵斥着:“要不能为如玉讨回公道,我就拆了你这黑屋子!”

大判官瞬间冲到齐宝卷面前,狠狠呼出一口黑烟,齐宝卷便痛苦地捂住鼻子,抽搐着身体,倒在冰凉的地上。大判官把他踢到一旁,趴在颜如玉身旁,将滚滚黑烟攒在手里,用力一推,便将她裹住了。

颜如玉低吟了几声,她已经奄奄一息,实在无力挣脱大判官的黑烟。大判官扬起黑色斗篷,正要把她卷在身下,只见身后冷光闪过,一柄利剑刺穿了他的身体。原来,在命悬一线之际,齐宝卷突然站起身,夺过辛弃疾手中的长剑,寒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锋锐的弧线,刹那间便刺中了大判官。

但穿透身体的长剑上,并无半点血色,而是无数发臭的黑色液体,稀稀拉拉地滴在地上。大判官像一具丑陋的石雕,重重地倒下,发出沉闷的怪声。

齐宝卷扔掉长剑,又将颜如玉搂在怀中,呼喊着她的名字,但颜如玉只是流着晶莹的泪水,再也说不出话了。

黄金乌颤着声音说:“你闯了天祸……这个大判官如果死了,上面更大的判官,会惩罚我们所有人,整个书乡都会消失……”

“书乡有你们这些读书人就行了,要什么大判官?”齐宝卷好像彻底想通了,他身上再无孱弱之气了,倒像个无畏的勇士。

整个书乡都在剧烈的颤动着,苍穹下墨云翻腾,似乎随时就会狠狠地压下来。脚下的土地也在四处开裂,我们如同在一座火山口上,毁天灭地的时刻随时会降临。

黄金乌望着不断扭曲的天空,眼神中尽是绝望。他叹着气说:“看来书乡的灭顶之灾要来了,我们是斗不过他们的……”他又回头看了看我和齐宝卷,无奈地说:“我就不该多此一举,带你们来书乡,不过……这终究不是你们的来处——”他猛地抓住我们的肩膀,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们卷进去,眼前的一切便消失了,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当我再也感知不到书乡的喧哗,便睁开眼,只见一堆荒草,还有成对的瓦砾,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这里原本有一栋双层别墅,正是黄金乌带我们进入书乡的地方。齐宝卷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似乎还没从大判官发出的恶臭中挣脱出来。

我赶忙将他扶起,他却说不碍大事,只是恐怕再也见不到颜如玉了。我心中却暗道,沉浸于执念,岂能轻易走出,落入虚妄的世界,又怎能轻言告别。但我终究没再劝他,或许真如他所说,别人是没法理解他的,而颜如玉何尝不是如此?颜如玉终究还是消失了,但她是否真的曾经来过,我也不敢确定。

我陪伴老友一路回家,刚进屋子,齐宝卷就收起桌上的《汉书》,将它放入故纸堆里。他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言语。过了许久,他低声道:“书中怎有颜如玉……”

环顾四周,这个狭小的出租屋,此刻竟变得无比狰狞。我们好像落入了一头怪兽的深渊巨口中,怪兽发出幽怨的低吟,似乎在控诉着什么,却又不能直言相告。我问齐宝卷是否还要继续苦读,他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但片刻之后,他又用力点了点头。他回首轻轻地说:“我当然会继续读书求学,但或许有些事情,比读书更要紧,起码不能一味读书,不然我连如玉都救不了……”

“怎么?难道你还想去书乡找颜如玉?书乡可能并不存在……”

齐宝卷不再回答,他痴痴地望向窗外,夜色沉郁而温柔,似乎颜如玉在不远处等着他。

2022年5月7日

(本文首发于“黄西蒙物语”微信公号2022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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