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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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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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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逸孤影

文/黄西蒙

公元1028年,北宋隐逸诗人林逋去世,藏于杭州孤山。林逋,谥和靖先生,又称林和靖。他在历史上是著名的隐士,但与那些将那些隐居当成谋求仕途捷径的人不同,他是真的厌倦官场和世俗生活,醉心山水之间,一生都没离开自己的心灵家园。而且,林和靖终身不娶,与当时绝大多数读书人走了一条相反的道路。

《宋史》用寥寥几笔记录了林和靖的生平:“林逋,字君复,杭州钱塘人。少孤,力学,不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闻其名,赐粟帛,诏长吏岁时劳问……既卒,州为上闻,仁宗嗟悼,赐谥‘和靖先生’,赙粟帛。”

林和靖擅长诗文,如果想通过科举博取一个功名,应该不难。甚至有人请他出来做官,他也不感兴趣。林和靖以隐居为人生的常态,远离人群中的喧嚣与纷争,在自己搭建的桃花源里,任性地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真可谓“单身贵族”。

林和靖的隐逸人生

古代儒家知识分子普遍有“修齐治平”的宏愿,总想着“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很多有人真的愿意去隐逸。有些读书人选择隐逸,仅仅是一种“行为艺术”罢了,通过隐居而吸引人们的关注与美誉,等到“身价”积累得差不多了,或者遇到想辅佐的君主了,再“出山”,进而平治天下。故而,隐入终南山等隐逸圣地,又有“终南捷径”之说,太多人通过这条捷径走上了仕途的“快车道”。

但是,林和靖是真的对仕途不感兴趣,他对权力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冷感与警惕,甚至也不想留名后世。林和靖写诗,无非是兴之所至,如同纯真孩童随意涂鸦,并不是要靠诗文博取功名。纵然如此,还是有一些人私下传播他的诗作,一些尊重他的文友,也会以唱和之名,来“发掘”他的诗才,如此一来,林和靖的诗作才能流传一二,让后世得以通过作品来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这是一个恬静的世外桃源,没有一丝尘埃,也没有世俗羁绊。林和靖不仅不为了金钱与权力而活,甚至也不在乎男女情爱,对尘世姻缘没有半点留恋。当时的人也知道,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若有人去山中拜访他,就让飞翔的仙鹤来通知他,正如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所言,“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尝以鹤飞为验也。”

这种闲云野鹤式的生活,林和靖保持了一辈子,从他决心隐入山林的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想过眷恋红尘,而到了临终之时,他也不愿意让别人因为自己的故去而悲伤,甚至早早给自己写好了遗言:“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在林和靖心中,不为皇帝歌功颂德,不为权力而趋炎附势,才能保持内心的淡然。哪怕在身后,世间的名利俱已灭失,他也毫不在乎。因为,在生前,他就已经抛弃功名利禄,忘却尘世烦恼了。

林和靖死后,葬在杭州孤山,数百年后的景象,正如他在诗作所言,是青山隐隐,绿水悠悠,而坟前竹木,时而繁茂,时而萧索。林和靖永远不会被大多数读书人视为榜样,但后人无法忘记他,对他还是充满了敬仰,哪怕不理解他的人,也不会在他隐逸的世界里高声言语,唯恐惊到与山水花木浑然一体的生灵。

自古以来,有才华的读书人很多,才华横溢者也大有人在,但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和低调的做派,却很不容易。林和靖大概就是那种读书人,不管外界是否洪波涌起,哪怕惊涛骇浪,他都沉浸在自己隐逸的世界里,既岿然不动,又淡然处之。他既不会跳入逐利的浪潮里,也不在乎外界的看法,或许从他选择成为“单身贵族”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挣脱了世俗的评价体系,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不攀附什么,也不质疑什么,只是顺其自然,悠然度日。

林和靖留给后世的独身孤影,仿佛无际江水上的一叶扁舟,当人们在岸边呼喊时,他听不见,当人们爬到高处,对他指指点点时,他也不在乎。就这样,孤舟随风而行,泛起的涟漪随波而逝,直到走到人们视线的尽头,再也看不见它了,仿佛它未曾来过。在利益纷争的世间,有太多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会打得头破血流,还有很多人志存高远,不愿意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无意义的小事上,去追寻所谓的“远方”,却在前行的歧路上来回徘徊,在纠结与烦恼中熬过一生。林和靖在很早的时候,就彻底看透了这些,随着年纪渐长,他更加通透了,甚至连执念都没有了。

古代品行高洁的读书人,或许对金钱没有执念,但很少有能放下对名的渴望。小人多重利,而君子多要名,在这方面,连很多著名的文人墨客都不能免俗。更何况,不少人还怀着治国安邦的心愿,渴望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倾。只要入世,就难逃世俗的羁绊,而选择出世,又难以在现实中一展才华……林和靖却直接放弃了这些执念和纠结,选择了一种更加通透而自然的生活。

令人艳羡的隐居体验

世人多知林和靖《山园小梅》一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然而,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不过是他隐逸生活的一个普通瞬间罢了。林和靖若起了诗性,灵感流淌,便会随时吟出佳句。

有一次,望着窗外秋风萧瑟,黄叶纷飞,他不禁慨叹:“霏霏烟露拂西窗,缃帙披残卧缥缸。林木细分山去削,水波微动鹤丁桩。凉沉睡欲何妨纵,静壮诗魔未易降。搔首旧游堪入画,一樯如练下澄江。”此《秋怀》之诗,大概也是林和靖所处的生活环境吧,那些翩然入梦的风景,就像心灵深处的画卷,只在有缘人亲临之时,才会缓缓展开,与知音共鸣,与同道共赏。

四季更替,年复一年,又到了一个花木繁盛的时节。见到水畔春景,又想到那些漂泊于远方的人,他不仅有些伤感地写下这首《点绛唇》:“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又不知过了多久,山间草木葱郁,百鸟齐鸣,林和靖又提笔书写《初夏》一诗:“乳雀啁啾日气浓,雉来交影日重重。秧田百亩鹅黄大,横策溪村属老农。”

对那些浑身都有“刚猛”之气的读书人而言,或在热血澎湃的少年看来,林和靖的隐居与独身心理,有些过于消极避世了。但是,林和靖以隐逸著称,并没有当什么大官,还能不被后世遗忘,显然不仅靠他为数不多的诗文。很多有强烈入世情怀的读书人,或许连自己都不愿承认,在自己入世“阳面”的背后,就是出世的“阴面”——当飞黄腾达之时,固然要“一朝看尽长安花”,但当陷入人生的低谷,面对怀才不遇的窘境时,林和靖的隐逸世界,是否也是一个可贵的心灵栖息地呢?寄情于山水,泛舟于江湖,乃至隐居于山林,难道不也是一种难得的生命体验吗?

只不过,囿于现实,很多人对于林和靖的隐逸,只能是“心向往之”,人们向往隐逸与超脱,却不能脱离俗世的眼光,很少有人真的能做到抛弃尘世,遁入山林。这其中的心理机制是耐人寻味的,若以马斯洛的心理需求理论来看,很多人认为自我实现的需求是高于身体、物质等需求的,没有功利需求做基础,精神上的自我实现就是空中楼阁。但是,林和靖可不这样,他直接绕过那些基础需求,直奔自我实现需求而去。山水之间的隐居生活,在天地之间畅然而惬意地活着,就足以让他满足了。若能有几位友人唱和诗文,则更令人满足。若没有同道之人,也不会焦虑,反正眼前的茂林修竹、梅妻鹤子,也足以舒心了。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曾说:“心灵的钟摆往返于理智与非理智之间,而不是正确与谬误之间”,他在《心理类型》一书中,也提出知觉、直觉、思维、情感四个元素,可以分列为内倾、外倾两类,共有八种心理类型。从林和靖的人生之路来看,他无疑是内倾的类型,而且他的隐逸人格并不是建立在缜密的逻辑分析与利益权衡之上的,更像是一种心声的自然流露,是骨子里的人格特质。因此,林和靖很可能是内倾直觉(Introverted intuition)或内倾情感(Introverted feeling)的心理类型。

这种强烈的内倾性,让林和靖把大量时间用于探索内在的精神世界。他心中的桃源圣地,容不得藏污纳垢,也不允许外人随意闯入。或许这会让林和靖显得特立独行,但他并不在乎,既然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那就难免要承担相应的代价——不被多数人理解,不能获得世俗上的“成功”,又能怎样?高官厚禄,锦衣玉食,那都是眼前的浮云,烈风吹过,便不会留下什么。

林和靖深谙这些,才能安心隐逸,他做了很多人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活出了很多人想活却活不出来的境界,真可谓佛系的独身者,清心寡欲便是安,顺其自然就是福。文人墨客多醉心于桃花源,但他们也知道真实的桃花源并不存在,只能在心灵世界构建一个桃花源。或许是天生如此,林和靖并没有寻找桃花源的执念,因为他的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在这个过程中,桃花源便渐渐生成了。因为,真正的自由不是外界赋予的,而是一种内心的感受,与他人的看法无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之事,大多如此。有人追逐权力,有人痴迷金钱,很多人摆脱不了名利的纠缠,也无法挣脱美色的诱惑。应当说,多数人都有很重的欲念,乃至被欲望驱使。但是,林和靖把自由看得最重,他心里很清楚,自由比生命都重要,生活的自由度直接关乎幸福度。只有真正实现了内心的自由,而不是依靠外界名利而获得的“自由”,他才能真的逍遥于物外,拥有真正恬然自得的幸福生活。

不过,隐逸不意味着冷漠,独身也不等于绝情。林和靖只是不愿被世间俗物干扰,却也会偶尔书写内心的一丝心绪,一点闲愁。在《黄家庄》一诗中,林和靖写道:“黄家庄畔一维舟,总是沿流好宿头。野兴几多寻竹径,风情些小上茶楼。遥村雨暗鸣寒犊,浅溆沙平下晚鸥。更有锦帆荒荡事,茫茫随分起诗愁。”

或许,正是因为长年的独身状态,才让林和靖原本就具备的内倾型的人格,变得愈发“向内转”了,向内在询问答案,而不是向外界表达诉求,让林和靖内心更加充盈了。外物在他的内心,化为各种奇妙的元素,与淡泊隐逸的心理一起,让隐居的世界更为纯然,更加明亮。

由于史料匮乏,我们并不清楚,林和靖在早年是否也有过难解的心结,但纵然有过,随着时光流逝,那些曾经的执念,昔日的浓情,早终将渐渐消散,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生不出一点波澜。

(本文首发于《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2023年10月5日16版,原标题《林和靖:“单身贵族”的隐逸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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