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西蒙
被誉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的刘鹗《老残游记》、李宝嘉《官场现形记》、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曾朴《孽海花》知名度颇高,但它们绝非清末小说的全貌,清末小说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远远超出很多人的想象。从一些稀见小说里,我们也能看到晚清社会的混乱、动荡与新变。
畅想与写实:民间声音暗潮涌动
学界有关晚清小说的经典论述,如王德威先生所言“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被压抑的现代性”,等等。这种说法是比较抽象的,在小说文本里,它有更加具象的呈现。从现存的清末小说来看,其中确实蕴藏着不少民间知识分子对时事的思考,并通过借古喻今、畅想未来等方式表达愤懑情绪与批判力量。在不少流行的通俗小说里,晚清社会的诸多民间声音,处于暗潮涌动状态,虽然不敢直接言说清朝即将灭亡,但在小说里,这种声音已经呼之欲出了。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梁启超发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畅想六十年后的中国。在小说里,1962年的中国已经维新成功,在万国博览会上,中国的发展成就引人瞩目。《新中国未来记》发表后,一时震撼文坛,不少作家、学者都跟风创作,通过预测和畅想未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观念,寄托国家富强的美好心愿。在这样的背景下,江苏作家陆士谔在1910年写了一本小说《立宪四十年后之中国》,又名《新中国》,畅想了40年之后的上海——1950年,上海举办万国博览会,也就是今天人们熟知的世博会,繁华的上海都市风景与国家的科技成就都得到展现。陆士谔的畅想,在很长时间里都不被人注意,直到2010年上海世博会时,人们才发现早在一百年前,就有晚清文人成功“预测未来”了。
如果从1840年算起,晚清小说在早期还没有很夸张的想象,也不敢有过激的言论。即便讽刺时事,也只能搞点春秋笔法,或者寄情于艳情小说创作。但到了甲午海战尤其是戊戌变法失败后,清廷在民间的影响力一落千丈,清王朝即将崩溃,就是再愚钝的文人,也不愿意为其无辜殉葬了。到了光绪末年和宣统年间,民间各种通俗小说家都各显神通,创作空间空前巨大,对社会各种黑暗现象的批判讽刺,也基本上处于随心所欲的状态。种种迹象,都是清朝统治走向瓦解的症候,社会动荡不安,也让文人深入思考社会问题。即便如此,还有不少作家不在发表和出版小说时用真名,或是觉得这种通俗小说“不入流”,或是担心被人打击报复,这就导致一些稀见清末小说的作者,没能留下什么生平事迹,只留下一个笔名,其他信息都不可考了。
署名醉月山人的《三国因》在光绪年间出版时,并未引起文坛的关注,梳理这段史料时,会发现这位不知名作家的“脑洞”虽大,却没跳出古代小说常见的因果报应的思维。在《三国因》的“时间线”上,当年韩信、彭越、英布转世为曹操、刘备、孙权,而秦汉之际的人物,也纷纷转世为汉末三国人物,如秦始皇转世为董卓,吕不韦转世为吕布,嫪毐转世为王允……他们带着曾经的爱恨情仇,进入新一轮的斗争中,堪称历史人物“大乱斗”。虽是写古人故事,但批判的是当时社会的种种丑恶现象,算是借古讽今之作。
还有作家通过孩子的视角,来书写晚清社会的种种不堪,比如在宣统年间,创刊不久的《小说月报》,刊登了一篇署名亚东一郎的小说《小学生旅行》。可惜,与醉月山人一样,我们也无从知晓亚东一郎到底是谁。这部作品写法很有趣,有点像《堂吉诃德》的构思:苏州有两个小学生,看了法国科幻作家凡尔纳的小说《十五小豪杰》(这部小说在今天译名多为《十五少年漂流记》)之后,产生了远洋探险的想法,便瞒着家里人,一起走上未知的旅途。但他们并没有真的远航去了海外,而是来到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他们还去了天津、北京、武汉、南京等大城市,一路上见证了各种清朝末年的社会乱象。此时距离武昌首义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了,清朝灭亡前夕的末世景象,在书中得到充分展现。这部小说视野开阔,批判色彩浓厚,但因为属于“旧体小说”,在现代文学兴起后,就不再被人们关注了,最终成为古籍堆里不起眼的一本小册子。
清末文人许指严,以“不才”为笔名,在1911年发表《醒游地狱记》,与《小学生旅行》同一年刊登在《小说月报》上。《醒游地狱记》里的清末社会,是个真正的“人间地狱”,各种惨无人道的、丧失伦常的事情比比皆是。在小说里,一个名叫黄无人的出版社编辑,梦见外国经历浩劫,一片萧条,只有中国繁荣富强。但梦醒之后,他却发现真实的中国却残破不堪,便动身周游各地,谋求富强之道。但游历全国多地之后,他却根本找不到出路,现实如同地狱一样黑暗可怕,他只能在绝望中祈求国人觉醒,希望国家强大。然而,这篇小说发表后,在文坛的影响力几乎没有,如同石沉大海。因为,当时这类作品很多,而更多人对现实已经麻木,只是宣泄和抱怨的文字,不再有感染人心的力量。好在,不久之后,辛亥革命摧毁了腐朽的清王朝,中国历史终于掀开了新的一页,新文化运动也即将带来。
许指严还有一部名气稍大的小说,叫《电世界》,当时被冠名“理想小说”,也算是科幻小说,讲述主人公黄震球开设电厂和学堂来振兴国家的故事。这部作品发表于宣统元年(1909年),比《醒游地狱记》早两年,调子也更乐观一些。但短短两年后,许指严就陷入极度悲愤之中了,变得压抑、焦虑且无奈。小说风格细微之处的差异,或许也能折射出了当时读书人对时局看法的变化。
“脑洞”大开:四大名著的清末续书
一些晚清作家在创作时,常有“搭便车”的思维,写四大名著的续书,就是常见的操作。前面提到的陆士谔,就写过多本名著的续书。其中“脑洞”之大,在今天看来,也十分有趣。
宣统年间,书市上出现两本名著的续书:陆士谔的《新三国》和《新水浒》,都是改变名著来批判现实、畅想未来的小说。《新三国》里的三国人物,来到晚清,纷纷展开变法运动。先是孙权开启变法改革,让周瑜修建铁路,打造海军,还派人出海到西方国家寻求变革之法。与此同时,曹丕也不甘落后,开启曹魏变法,诸葛亮学习西方现代思想,让蜀汉变成君主立宪制国家,开议会,建工厂,刘禅也很配合,成了虚位元首。陆士谔在小说里是支持立宪派的,却没有全盘否认革命党,小说里的邓艾就是革命党人,但起事失败被杀。最后,小说还是顺从了几百年来民间的朴素心理:诸葛亮联手孙权,顺利打出祁山,攻入洛阳,斩杀曹丕,东吴也成为蜀汉的附属国,从此天下安定,重归一统,中国也由此走向富强。
《新水浒》的故事“脑洞”更大,陆士谔让梁山好汉开启变法之路,宋江让诸位好汉下山结合各自优势,发展现代产业。比如,智多星吴用开设报馆,圣手书生萧让当记者,神算子蒋敬开办银行,金钱豹子汤隆成了铁路公司的经理。后来,甚至武松还办了运动会:“其比赛之次第,一角力,二角艺,三竞走,四竞跳,五游泳。”在最后一回《梁山党大会忠义堂》里,陆士谔对梁山好汉各自的改革成果进行点评:一丈青扈三娘、玉幡竿孟康、玉麒麟卢俊义是优等。这本小说比其他清末幻想、讽刺作品要好玩得多,十分诙谐幽默,想必陆士谔在写的时候,也是相当放松的,堪称戏谑之笔。甚至本书的结尾也戛然而止,信笔由缰至此,竟然写不下去了:“吴用道:‘文士笔锋,安可力敌?我们只索避之。此后下山,做起事来,须守定一个秘密主义,秘之又秘,密之又密,使彼无从探听,又何能摇唇弄舌乎。’看官,士谔果被吴用治倒了,他一用秘密主义,我竟一句都写不下去了,只好就此收场。《新水浒》终。”
陆士谔还写过一本《也是西游记》,是更加稀见的作品。小说从火焰山的故事开始,铁扇公主吞下孙悟空后,竟生下一子,牛魔王取名为小行者。这个小行者就是孙悟空的化身,他后来遇到小唐僧、小八戒、小沙僧,穿越时空来到晚清社会,遇到了各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也是西游记》故事趣味一般,格调也不算高,因此不如《新三国》和《新水浒》知名度高。
值得一提的四大名著续书还有署名“西泠冬青”的《新水浒》,这个笔名的背后,到底是哪位作家,也不可考了,从“西泠”二字来看,有可能是个杭州的旧派文人。这部《新水浒》与陆士谔的同名小说差不多,讲的也是梁山好汉兴办实业、振兴经济的故事。其中比较打动人的,算是卢俊义的故事,他捐出了自己三分之一的家产,用来兴办产业,成为一时之英豪。
“脑洞”特别大的清末小说,还有署名“怀仁”的《卢梭魂》。在小说里,法国启蒙思想家的灵魂来到东方,准备与陈胜、黄宗羲一起推翻阴曹地府的腐朽统治,由此引发各种借古喻今、讽刺时事的故事。与之类似的,还有一部署名“女奴”的小说《地下旅行》。看名字,它有点像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地心游记》,但实际上,它有比较强烈的传统志怪风格,作者以第一人称,进入地府,看到地下世界与人间一样污秽腐败,甚至还看到了被清廷杀害的秋瑾的灵魂,她蒙受巨大冤屈,却不被理解。《地下旅行》有浓厚的讽刺意味,在地府的“造心所”,看到各种丑陋的心,如黑心、贪心、狠心,却没有最需要的“良心”。
还有一部署名“肝若”的科幻小说,名为《飞行之怪物》。当时,飞机刚刚诞生,中国人基本上没见过飞机,更无法想象盘旋在半空中的飞行器了。但这部作品呈现的想象力非常惊人:公元1999年,一个奇怪的黑色飞行器出现在太平洋上空,在圣诞夜前夕摧毁了纽约等多个城市,引发世人恐慌。就在人们议论纷纷之时,有个鼻烟壶从飞行器里掉出来,有人猜测这个鼻烟壶就来自神秘的东方,是中国人使用的东西。于是,世界各国纷纷向中国皇帝发难,无奈之下,腐朽的统治者只好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后面还有英国学者寻访黑色飞行器的故事,但故事越发奇诡,没有逻辑,最后似乎并未完结,就戛然而止了。
在不可计数的古代典籍里,稀见清末小说只是看似不起眼的一小块内容,但在表象之下,却是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以及人们对社会的清醒认识,对未来的独特想象。
(本文原标题《清末“小众”小说隐藏的动荡与新变》,首发于《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2023年6月30日2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