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一溜溜杂草丛生的乡间巷子,挑开一处处张牙舞爪的荆棘,撩起一张张横七竖八的蜘蛛网,正直立冬,已经好几年都未曾眷顾过的我,再次踏进生我养我并默默注视着我娶妻生子,直至后来我举家搬迁到县城居住的老屋。
弄开那把已经是锈迹斑斑的锁头,门“吱呀”,一声开了。满屋的发霉气味儿,一下子便扑鼻而来。
厅堂还是那个厅堂,就是再也没有那往昔的欢声笑语;灶台还是那个灶台,但当年炉火正旺的辉煌已经不再;老屋还是那间老屋,但早已是物是人非,生气荡然无存。但,这毕竟是老家的老屋,它承载着曾经的我们一家人的困顿与快乐,欢愉与伤悲,磨难与期盼等一切农家人都经承受过的乡愁之住所。
一
老屋,是当年海岛解放之后土改时,政府分给贫穷农民的一间破旧低矮的一层瓦房。说是瓦房,但在那旧社会里,老家因地处风沙肆虐的风口处,长年累月的“沙虎”糟践,也是与牛棚差不离。“出日鸡蛋影,下雨叮咚声”,是其真实写照。不过,对于当时“上无片瓦,下无锥地”的父母而言,那也算相当地“奢侈”的家了。居于漏屋中,心想能翻身。这是当年农村人普遍的最为“心想事成”的一件天大之事。一向勤劳的父母,尽管省吃俭用,克扣自己,就是想尽一切可能,可以将破旧不堪的这间屋子,翻盖一下,能给全家人改善一下“蜗居”的条件。
在我的记忆中,老屋翻建前的那会儿,全家上有从南洋“过番”回来的年事已高的奶奶,下至有老小的我,全家七八口人全都拥挤在这一间低矮平房里。就是这不外乎二十来平方米,并且还是吃喝拉撒睡全为“共同体”的平房,虽然逼仄,却不乏生机。闽南有句“窄厝不挤人”的俗语,诠释的很中听曰:住所虽然狭窄,显得人口多,人丁兴旺。于是,每年圈养一头猪,就成了我家能够打个“居住翻身仗”的最为“宏伟”的寄托。
尤其是母亲,能够翻盖老屋,是她全部精力灌注。养猪,是当时广大农村村民唯一能做的一件增添一些家里的“大额”收入方式,也是农家人可以留作“余款”,实现改善生活境遇与奢望的唯一途径。
为了养猪,母亲除去生产队的辛苦劳作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不得空。为了到野外捡拾喂猪的食料,母亲三更半夜就得起早,背着一个竹编箩筐,到野外去打猪草。记得有一年冬天,老早就起床出去捡猪食料的母亲,回到家里时,竟然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上下牙齿不停地“磕磕嗑”作响。刚好起早上学的我看到这种状况,赶忙烧起锅来,在锅里水中再放几片姜,一等到水开了,马上舀了一碗,让母亲趁热喝下。目睹了母亲慢慢喝下那姜水之后,刚进屋的那绛紫色脸,才逐渐缓和了过来。过后,我嗫嚅着问“阿妈,刚才为啥浑身湿透了?”母亲整理完那身衣服说:“唉,还不是为了那头猪,到池塘里捞浮水莲,不小心踩到青苔石块滑倒……”母亲的话,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是从她那脸上的神色,我猜到了当时滑倒时的那种危险情状。
当时,每家散养的猪,主要是作为统购任务,由县里的食品派专人来收购的;除此之外,农户也可以雇人自行宰杀。所以,在还属于“公社化”的大集体期间,广大的农村农户农民,要想手头有点余钱,除了养猪,别无其他赚钱的途径。老屋就是在父母如此的长年累月的一点点小钱的积攒,才得以如愿以偿。
一直到了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初,在老屋原始地基上,翻建为二层楼;它的诞生,倾注了父母亲一生的心血与汗水。记得当时,老屋翻盖,因为钱不够,只是拆了一半的墙。起屋时,要雇人从村后的那赤土坑里挖来赤土,然后参上用贝壳烧成的石灰,用锄头使劲地来回搅拌,将其与黄色的黏土和成了一种乡亲们称为“三合土”的,再用竹编的畚箕装上,吊了上去;而那些夯土墙的师傅,使用一个双面采用两个厚实的木板夹住墙底一部分的“夯架”,再将“三合土”倒进“夯架”里面,站在两边“夯架”木板上的那些师傅,便用木棍子一层层捣实……随着土墙的一层层升高,到了要上中梁的那天,虔诚的母亲,特地换上了一身干净与体面些的衣服(其实,说是‘体面’些,实际就是平时舍不得穿又浆洗的干干净净的旧衣裳罢了),头上的发髻两边再插上两支纸花儿,桌上再供上一些果品、鱼肉、花生等供品;一等到木匠师傅将那根裹着红布的中梁摆正,母亲便虔诚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敬拜了起来。
我想,母亲那是在祈祷啥呢?从她一名旧社会里苦坑熬出来的农村人的念想里,应该不外就是“家和万事兴”“家人平安顺”“邻里和睦”以及“人丁兴旺”“孩子出息”等等一些祈盼吧。
二
冬阳斜照,寒风飒飒;枯叶飘零,鸟雀归巢。我依旧恋恋不舍地坐在老屋门前的石阶上,头脑里不停地回放着当年老屋热闹的一幕幕情景。一只飞落在对面矮墙上的小麻雀,不知是老久不见有人来此照面,特意前来打个招呼,还是我的到来影响了它回巢筑窝的缘故,老是偏着头叽叽喳喳地说着“鸟语”。鸣叫了许久,见到我对它的语言不感兴趣,叽喳久了,也就觉得自讨没趣,停落了一会儿,便扑腾起翅膀,“叽呀”一声,飞走了。
徘徊在不足五米长的老屋这条已经不见人踪的小巷子,原本已经冷冻在大脑中记忆的沟坎里的一些儿时以及成年、娶妻生子之后的往事,便犹如倒带的录影,在我的眼眶里不断地回放。
老屋的这条巷子里头,一共居住着三户庄户人家,老老少少近二十来口人,全都拥挤在三四间平房里。儿时,最喜庆的日子,莫过于过年过节;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哪家好不容易杀了一头自家养的猪;最期盼的时候,就是落花生、做红龟粿和番石榴飘香……在那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里,一年里能够有几片薄如蝉翼的白猪肉可吃,那是极大的物质改善啰。一年,我家那头养了一年多的生猪,终于可以出栏了;卖上几个钱,用以偿还欠下的生产队里那些钱款,还有平日里为了我们兄弟俩读书,所赊欠下的邻家借钱。
那天,屠夫早早来了,隔壁的阿福哥,也过来帮衬抓那头不甘愿被宰杀并一直挣扎“吱呀”直叫的猪。而我们一些小鬼头也在一旁起哄“猪哥上砧板,今晚能吃油葱饭”……那高兴劲儿甭提了,真的不亚于过春节那样兴奋。
果真,晚饭时分,母亲就将一碗上头“打尖”且盖着二三片薄薄猪头肉的香喷喷葱油米饭,让我趁热送给隔壁的阿福哥和阿兴哥两家,并教我要向他们说“相分吃有春”那句海岛人家经常挂在嘴边,用以来阐述“相邻相敬,有福共享”之意的俗语。
我还在老屋居住生活的那会儿,就这条逼仄的小巷,那可是我儿时玩耍的“领地”。当时,一年四季,我和我的那帮玩伴,都会在这里寻得“农家玩具”上的需求,找到玩耍的乐趣。打螺陀、驶钢圈、丢橄榄子……一切在农村中能够用来替代玩耍怡乐的东西,都能把它抖落出来,过一把玩乐之瘾。
记得儿时,由于口粮捉襟见肘缘故,我们一班小鬼头,总会在放学的那当口,回家丢下那几本课本,一溜烟便出了门,往四处去寻找能够填饱肚子的地方去。离老屋仅有几米的后山那原始树林子,无论春夏秋冬,既是我们这班小鬼头打野战、捉迷藏的领地,也是我们填饱饥肠辘辘肚子的好场所。因此,“虎蒽”“宜梧”“刺软”等野生的果子,就成了我们填饱肚子的最佳选择。因而,翻过一堵矮墙,爬上山坡,搭手就可以望见老家炊烟,我们就在那边,春天折朴树,酷暑捉知了,秋天逮斑鸠,冬来觅野果。
姐姐早年出嫁,父亲在我刚走出师范校门不久去世,没能见到我娶妻生子,享受含饴弄孙之乐。二哥十七岁便到大地方谋生,不在老家;这间老屋,也就剩下我和母亲共度时光。随着我娶了妻子,有了女儿,老屋再度生机盎然。那时,尽管生活还依然是捉襟见肘,但却是一家人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三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母亲妻儿及我举家随着我们的工作调动,从乡下人转为城里人,老屋就此空置下来。再后来,因母亲尚健在,她还经常“回家”光顾一下,做些打扫清洗的简单管理。
老母亲每次从老家回到县城,总会向我叨念,她想回老屋居住。她说,人老了,就会想老家,老家是咱的根啊……我清楚,母亲的意思,她舍不得她那一辈子所倾注心血的老屋,一年又一年的老旧,一年又一年的荒凉;再者,她那“叶落归根”的根深蒂固想法,也时常勾起她回老家老屋的念想。
在她老人家的理念里,总觉得,在外头居住,好像是“脚踏他人的地,头顶别人的天”,不是很实在;总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总觉得“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但是,就在我家搬走之后,阿福哥阿兴哥夫妇也先后去世;三年五载之后,与我家相邻的堂侄儿两家,也相继另择宅基地新建了房子,搬出了这“三家巷”。这几间老屋,这条小巷子,就此归于寂静,生机难再;除了杂草以及鸟兽虫等生物常来光顾,应该是人迹罕至。所以,母亲生前几次提及回老屋居住,都被我们夫妻俩给当面“否决”了。直至母亲仙逝,她想回老屋居住的心愿,还是没能如愿以偿。
老话说“父母在,人生还有出处”。就在二十多年前,母亲走完了她九十多岁的人生旅途之后,我回去看看老屋的频次,也就越来越少,有时一年也难得光顾一回。如今,老屋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无语矗立,孤苦伶仃,无人眷顾。此情此景,使我不免生出一番感叹: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其实,在老家,好大一片的“空心村”,至少有不下三四十间如是老屋;有的甚至是清代以上的老建筑物;好些老屋的建筑风格,都是具有典型的闽南建筑特色的“火星翘”“燕尾翅”等唯美造型。
像我家的老屋还不至于破败倾倒的“屋坚强”,还是个例;那些建于五六十年代的老屋,由于年久失修,既没人洒扫庭除,也不曾有人管顾,以至于在风雨侵袭,白蚁蚕食,杂草树木摧残之下,不是屋顶塌陷就是墙体垮掉。看到这些情形,作为生于斯长于此的人,我着实心疼不已,但是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屋一天天颓废衰败,一年年“老去”,不由地悲从中来……
有老屋,就有老家;有老家,必定有乡愁。可是我们这些外出工作的“政府人”,如今却已是老家难回。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县里的其他乡镇,许多诸如老家的空置老屋,有的被修葺一新,有的被整体开发出来,有的将老屋墙面做成一幅幅乡愁图画,成为留住乡愁的最好符号。但唯独老家这片老屋,依旧日复一日地被人为抛荒,像一位老态龙钟之老人一样日渐老去。我们这些屁股根还是地瓜味,还有着故土乡愁执念的乡下人,也与老家“渐行渐远”,像是被故土给“抛弃”,孤悬于他乡,有“家”不能回了么?
老屋何以冬临?答案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