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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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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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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啊小城

                                              作者:黄学军

 

    难得一个名符其实的周末,我和朋友约定去一公里外的山上转悠,感受一下季节变换和难得的安静轻松。

山下的县城一览无余,平视看似遥远,俯瞰却近在咫尺,高矮胖瘦、新旧老少、各色皮肤的楼房紧紧拥抱相依为命。就这样看啊,一看看了几十年,感慨之余又生新疑,不禁问老同学:“我在这里已生活了30多年,大半生90%以上的时光在这里度过,可为什么还总感觉自己是匆匆过客呢?始终存有寄居、栖息之感”。他说亦有同感,但究其原因仍紊乱不清。晚上无意间在电脑上观赏了纳西古乐伴唱的南唐后主李煜之诗词《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不禁酸楚得泪流满面。

上初中时的一天,父亲从农村家里过学校来看我,我陪着他去住旅店,登记人员问:“你们是哪里的人?”“此地”我回答得坚定而自豪,心想自己已经在这里上学一年了,不是这里的人还会是哪里的呢?再说城里人是多让人羡慕啊,那时农村没有楼房、没有沥清路和饭店、书店,甚至没有电灯、电视、汽车,你在拥挤的街上走路,看西洋景不注意擦着了她的屁股,她头一回轻蔑而气愤地骂道“这个乡巴佬真是的”;农村的小伙看上城里的女子,被人说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同村的一个姑娘,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嘴、杨柳腰,声似银铃,皮肤白里透红,一笑两个小酒窝,美丽而自显高贵,因漂亮而远近闻名,数十里的小伙望尘莫及、敬而远之。可为了使自己成为城里人,竟然委屈下嫁给城里一个大她十几岁的严重瘸腿男人,还经常遭受家暴,着实让人愤愤不平,痛心惋惜了许久,一朵鲜花就这样插在牛粪上了。

一次,我骑了一辆自行车,一个中年人领了个狮子狗,那狗在街道当中上蹿下跳,眼看要撞上,一个急刹车,竟把那狗吓了个跟头,直叫不停,那男人就抓住我的车把,大嚷把他撞了。我说:没有,我吓的是那条狗。他就向围观的群众大声说:“这个乡里娃把我撞了还不承认,要他给我赔!”我一听顿时义愤填鹰,大声辩道:“乡里娃,乡下人怎么啦,就该受欺辱,这些年来,你们吃的粮食不是乡里农民种的吗?统治你们的从上到下的领导不都是乡里出来的人吗?”一些围观者听后竟拍手叫好,趁他目瞪口呆无言以对时,我受那位大叔的暗示扯过自行车把骑上就溜之大吉。

刚上小学时,为了买两本书,让父亲带着我翻山越岭,步行一天走到城里,半路上渴饮山泉水,饥食包谷干粮,实在走不动时,父亲要背,我坚决不让,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自励。最兴奋的是赶到城里新华书店还没关门,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书,再买几本小人书连环画,然后才同意与父亲去人民饭店拿着粮票吃上一碗机器面,饭后再过嘉陵江大桥去火车站听一听比家里的老黄牛还能叫的火车,它像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的妖怪一样拖着无穷无尽的身体在无休止的疯跑,吞吐着比家里茅屋上的烟囱还大许多倍的浓烟。当又回到那个小学校时,我就成了新生事物,被小伙伴围着、问着,让讲讲外面的故事。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三件事:第一件就是到八渡河、玉带河与嘉陵江交汇处的三河坝看枪毙人,先是在城中跟着拉载着犯人的大东风车游几条街,那些犯人在高高的大敞车厢上站在最前排被五花大绑,脖子挂着个木牌,上面用黑墨水写着其姓名,名字上还有一个大红“×”,被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押解着。而那些犯人大概是知道自己马上要死的,神态自若,毫不畏惧地站着,有的还向围观的众人点头微笑算是最后告别。三河坝两岸早已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犯人押下车后,一个个被左右架住胳膊拖往沙河坝空地上。周围都是人,我离得最近。犯人站成一排,让面朝着南去的碧绿大江,后面是一排荷强实弹的军人,先是把每个人脖子里的吊牌摘掉,让跪下,若有人不跪,便朝腿弯处猛踏一脚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倒,其中一个20多岁的大姑娘犯人竟也没有流泪,没有哭闹。只等着那最后一刻到来。这时捆绑的绳子解除了,每个犯人由两名军人抓住胳膊平扯着,后面持枪的军人蹲着拿着步枪,枪尖几乎紧贴着每个犯人的脑袋,随着号令一声枪响,犯人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若哪个在枪响时脑袋提前下垂,没打中或没死,举枪的那人会立即把枪扔掉,再换一人持枪补射,直到死定为止。顷刻,脑边沙地上是一滩殷红的血,但血没流多远,因为大多已渗在河沙下面或被泥土吸收。这时,胆大的一拥而上,凑近细看,有的家属用早已准备好了的小竹席,把还有余温尚未僵硬的尸体卷着抬走;有的不知有没有家人,尸体无人管。我不禁产生疑问,在电影里,人被枪击中死时都要说几句话留下遗言才闭眼,这怎么就直接死了呢?弹指间便悄无声息,这难道是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吗?后来,我也逐渐深思他们哪些该死哪些不该死的问题。

我最喜欢的第二件事就是在明月高照的深夜去嘉陵江游泳、漂流,从小就在家乡宝峰河栈坝河长大的我,又受到毛主席“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激励,见到大江大河情有独钟,不肖一顾。皓月当空,小城已安然入睡,不再有白天的喧嚣嘈杂,连江水也静静入眠,没有声音,只有我们几个同学在水中的嬉闹声和各种姿式的击水声。

累了,躺在水里仰望银盘圆月;不说话了,聆听岸上女山脚下偶尔传来长长的火车汽笛和那徜徉夜空久久才肯散去的回音,我融入了大自然,这个世界是我们的。

第三件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教室里,遥望对面象山上一坡日渐成熟的金黄麦浪催生灵感写诗读文,再想像到家乡的梯田麦地。在此期间,我阅读了大量的文史知识。有一次语文老师突然考了王勃的《滕王阁序》,竟没有人能答出,我却将“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倒背如流;在此期间,我创作了大量的诗词歌赋,真正走向了爱好文学之路,可惜那些习作大多遗失,所剩无己。

后来,我不远千里求学,走南闯北谋求生存之路,却最终又落脚在县城。那时城关镇政府还位于高台顶端的紫云宫,最使人难忘的是,每天上班从古东门楼的大皂角树经过,沿着崎岖的石板小巷顺坡而上,钉着铁掌的皮鞋在小巷中敲打着青石板,发出富有节奏清脆悦耳的铿锵之声,犹如老和尚在幽静的庙里敲着木鱼,又如做饭的妇女用筷子夹击着瓮罐,那声音回荡在陈旧狭窄的石墙间久久不肯散去。闲时站在楼顶,回味着南宋抗金时期“吴军一夜筑高台”的故事,欣赏着一圈密密层层的灰黑色土瓦房,颇有亲切之感,而这种情景是过了若干年后到云南的丽江古城才又见到的。

后来,我调到最北面的区公所工作,区公所撤销后又调到最南面的乡镇工作,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县城,而最后融入小城的是县人大遴选学法律专业的人员,在县城这连续18年中更使我亲历了许多、见证了许多。老城的次次拆迁,街道建了又挖,挖了又建,甚至地震、洪灾,象山滑坡结束了男女老幼包括我老同事在内的19条生命。一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却被女孩的母亲百般阻扰,在大街上公路间紧追不舍高声诅骂,漆黑的夜晚,小伙子悲愤地跳入洪水滔滔的嘉陵江中,女孩看到恋人为自己而死,在母亲面前在众人的劝阻拉扯中奋力挣脱,毅然绝望地从岸边滑滚下去,随男青年而去,双双殉情。政府门前的上访者络绎不绝,有时人数众多,喊声如雷,甚为壮观……而我大多看着那云起又雾散,冬去又春来的男山、女山,偶尔也有柳花漠漠嘉陵岸、别是天涯一段愁之多愁善感和自己不易察觉而慢慢变老的容颜。

闲时上街看风景,实际主要是看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举止言谈表情神态,看着看着单调的生活就丰富起来,枯燥的日子就变得滋润起来。其实这些人大多是陌生的,就是同住一县城的老同学也会多年不得一见,要么见了也是时隔数十年擦肩而不相识,只能把那个名字和那个顽皮的少年形象永远埋藏在记忆当中。为什么这么多陌生人呢?因为认识的年轻的已变老了,老了的已老死了,邻居在不经意间又迁走了,经商的、从政的、旅行的、当地的、外地的大多皆匆匆过客,不曾停滞,所以感到总是陌生。而老家这些改变则颇少,任何时候回去都感到是那么熟悉,毕竟我最终也要离开喧嚣告老还乡,在尚居城里的人们眼里将要完全变成陌生人,甚至被完全遗忘。当今,在信息交通高度发达居住观念骤然改变的时代,四海为家、一切事物闪瞬即逝已成为常态。但我想,当我迁出这个县城,再回想起来,这里就会变成我的第二故乡。吾居之地是家乡,吾念之地皆故乡。到那时,是否会深深感悟到生我之地是家乡,养我之地亦是家乡?是否会感到那些曾承载着我们喜怒哀乐的起居之地,保留着个人丰富记忆的生活之地,也是人生无法忘却的家乡呢?

房变了,人变了,街变了,唯有那“三水环绕,五山环抱”的地形面貌和“男山对女山、狮子瞪象山、凤凰戏牡丹”的民间风水格言没变,还有那每个时期埋藏在忆海深处的小城形象和人物故事没有变。

                                                                     (2020年6月28日写于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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