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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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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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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四 川

 

夜色朦胧,寒风凛洌。我和母亲,还有许多乘客,谁都没有吱声,偶尔透过车窗望望外面一闪即逝的桔红色零星灯光。

到了广元火车站外,天刚蒙蒙亮。我们走在广场上,这里变得宽阔无比,灯火辉煌。小侄女突发灵感:“我们照个全家福吧!”母亲慢慢地说:“哪有全家福啊,你爷爷都没有在呀!”我不禁神色凝重,是啊父亲不会来了,永远也不会来了!

1983年初冬,我随父亲返回他阔别多年的故乡。他在拥挤的火车上毫无睡意,摇荡了大半天,黄昏时分,终于到站。我早有倦意,父亲却喋喋不休:“那儿原来是候车室,六一年我们几个年轻人准备一道跑新疆去做手艺,县里说我们想搞资产阶级,又说我们想被新疆人偷过去定居补充人口,就在那里被抓了回去。”“那边大山腰里有条路,就是去我老家的方向”“我们先去把汽车站找到,然后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明早好赶路……”我们绕了几条街道,终于找了个适合住宿的地方,那个大房间居然住着十几个人,是近乎塌地的大通铺。父亲说:“进去吧,把衣服穿在身上睡觉,别让人把你这套新衣服偷走了。”进去后,我们受到众多入住者热情的招呼,父亲也与他们相称老乡聊个不停。三更时分,屋内早是鼾声此起彼伏,我怎么也不能入睡,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看到父亲把那个黄帆布大提包垫在头下枕着,脸上露出了睡梦中的笑容。

母亲和侄女在观赏着这个已现代了许多的城市。我在刻意寻找那个难忘的旅馆,可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大青瓦房客栈了。失落之余,我们又乘上刚开通一个多月的广元至重庆的列车,我和众多的返乡者一样新奇,这可是南充地区一带开天辟地的大事啊!约一个多小时,列车穿过阆中的小隧洞,广播公告马上要到南部车站。顿时,这窗明几净的车箱内开始沸腾了,一个老乡背着个花竹背篓,早激动地在过道上望着外面转来转去,高兴地用标准的川北话大叫:“这个狗日,才快哟,往年我要坐两天一夜才回得了家,现在才要两个小时,这个舅子,摁是巴实得很哟!”。

是啊!我和父亲坐在挤满人群的大汽车内,汽油味熏天,吃东西的闲聊的扯鼾的抽烟的,乌烟瘴气 车在土路上颠簸着,在无边的高山梁上盘旋着,从日出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前堵后拥,如甲虫般自然形成的车队在崇山峻岭中蜿蜒前行,后面都是拖着长长的白灰尘烟,宛若拉开了一场解放战役。车内却是上下波动,左右摇摆,富有节奏,宛如跳舞一般。若不是瞅瞅窗外那浩瀚无边的松林和不断跳过的山坡农舍,我早就呕吐了,但毕竟还是吐了,召来几句骂声,当然更多的是理解与同情。第三天早上,晨曦刚露,父亲说我还没有坐过船,我们就从南部县城坐着一艘帆船顺江而下,颇有潘东子“小小竹排江中游”的畅快淋漓之感。到盘龙镇(区)上,听完茶馆里那老先生神采飞扬的说书,便开始步行寻找着他记忆中的老家。父亲指着嘉陵江雾沉沉的斜对面说:“那边就是朱德的家乡仪陇马鞍场,当年朱总司令回老家时,我也赶到这里夹杂在岸边的人山人海中围观。”我顿时感到这里神秘起来,也诗情画意起来,也为父亲有这样的家乡而显得自豪。

不知绕了多少弯,我和父亲来到一个小山凹有一半青瓦一半毛草盖的小院里,门前是一片高大的吊着长长尖儿的绵竹。异常安静,那两扇门虚掩着,父亲激动地说:“到了,到家了,没错,就是这儿。”父亲推门进去喊:“有人在家吗?有人吗?”少许,在黑黑的小屋墙角处似乎有个床,传来微弱的声音:“是谁啊?是太勤吗?是太勤的声音吗?”“哥,是我,是我啊!“你终于回来了,都走了这么多年了,若再晚些,或许就见不到我了”“还是老天有眼啊!能让我们兄弟俩再团聚一回”。父亲和大爸相拥而泣,泣诉多年来亲人的别离,泣诉多年来各自生活的艰辛。此情此景,我心里酸酸的,悄悄退到门外,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车水马龙,小车的鸣笛把我从记忆中拉回,我又使劲地寻找着记忆。凭着感悟,快了,那边应该就是。车转过山梁,远远看见堂弟站在一棵大古树下向我们挥手致意。我对母亲说:“到了,终于到了,上次和父亲回来时离现在已经三十二年了!”是啊,半生都过去了!我突然想起“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的诗句来。当然,那是伟人回故乡的感慨。我自然也没领略到“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喜悦与壮景。因为,我的父亲曾经念叨多年,想回来看一眼,要来看看故乡的变化和祭奠他父母及哥哥的坟墓。但最终未能如愿,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我和母亲、弟弟在漫步,在认识在理解着这个曾经养育过父亲的老地方,在寻找着父亲当年生活过的足迹。当然,有些地方有些人和事是我小时候父亲给我们津津乐道地讲述的。

旧瓦房茅草屋不见了,成了一栋四层的楼房,幸好还有一截断垣残壁证实了当年的影子;大片竹林不见了,幸好在大爸坟前的地坎上还有小撮绵竹尚还留存着我童年的记忆;弯曲如八封图的村间小路不见了,只见一条灰白的水泥路横穿村庄;穿草鞋赶牛车的长老不见了,披补丁衣服缠白布头巾的小伙子不见了,打光脚片扎红头绳的小姑娘不见了,只见私家小轿车穿梭不停,只见穿着时髦如大都市弄潮儿的回乡青年。我继续寻找那不变的记忆:父亲常说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省会成都当记者的一家宗亲那座四合院仍在,但早已没人居住,破烂不堪,院内长满了蒿草和小竹。但骤然令我兴奋的是门前的那个堰塘依旧,水平如镜,亲切如初,塘里的鸭子游来游去,水里装满了秀山楼影,塘边的一口古井完整幸存,这倒是给了我许多安慰。因为当年我在井里挑过水,说是挑水,实际就是扛水,我不会挑,小伙伴们都围观起哄:“陕娃子挑水,背上背鬼。”我一气之下扔掉扁担,两臂平举两满桶水沿着田间小路一鼓作气担回家,又引来一片惊呼:“呀!陕娃子会少林功夫啊!”

“给我照张相吧!”母亲在池塘高处喊。这喊声又把我从记忆里拉回。母亲说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又来,留个纪念。我的母亲早已年逾花甲,但从未和父亲回过一次老家,这算是第一次。那个年头,家里特别困难,花费不起,家庭经济稍有好转,父亲就开始年年计划回老家可年年都落空,一直计划了三十多年,最终父亲还是未能如愿以偿。那时,父亲总说:“我是少年时期落难,为了生活为了活命,一个人孤零零走了的,现在一大家人了,等你们弟兄姊妹把学上出来有出息了,我们一家人都回去看看,还有那时帮助过我的人,都要去答谢 一下。”父亲母亲就这样年复一年计划着盼望着,我也在努力着盼望着。最终,父亲带着缺撼离开了我们。

“这座山,父亲带我来过,是他小时候劳动过种过红薯和小麦的土地”我不时给母亲和小弟介绍着,我是家里随父亲第一个回到千里之外故乡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他带我走亲访友,一走拢总先对人介绍:“这是我的大儿子,刚上初中”。他带我走到哪里总是把笑容也带到哪里,因为我看得出,他在为自己远在他乡已经有一大家人,又带回来一个正在学文化奋发向上的儿子自喜自豪。

这次回来,免不了父亲儿时的伙伴谈起他们儿时的趣事;免不了一些乡邻又说起多年前他们为生计所迫出去投奔远在陕西略阳已安家的父亲,得到大力救助的感激之言;免不了一些亲友找到母亲和我们兄弟来打听父亲的情况及寒喧往事当然也免不了在父亲耿直善良有较大名气的基础上,我们也就成了名人。因为这是在父亲的故乡,是在父亲大半生梦中依恋而又未曾荣归的故乡!

替父亲祭奠过亲人,团聚过亲友,察找了他早年的生活劳动足迹,已时值年根 最终我们要走了。母亲也显得心急如焚,因为我们得尽快赶回去趁大年前夕要给天堂尚未安息的父亲送祝福送纸钱。

晨曦里,重重叠叠的丘陵小山和沉沉一线的嘉陵江已显出朦胧轮廓。我们悄然地离开了,谁也没说话,谁也不愿打断内心的沉思。转了个大弯,来到一个环臂山梁,回首遥望,从大片松林外隐约传来一声声鸡鸣报晓,从远处农舍屋顶的囱柱里,袅袅升起稀疏炊烟,慢慢地飘向那鱼肚白的天际。

我们在默默告别,告别这块曾经养育父亲曾让父亲一生梦牵魂绕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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