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兰
还没走到自家的船前,我就听到婶子尖锐而高亢的叫骂声,一如她尖利的下巴和高高的颧骨。
“绑上!你奶奶死了!不会理你的!你不绑上就掉落水中淹死!”
“我不!不!”三岁的弟弟浩浩哭喊着。
不用看,我也知道浩浩一定是努力地扭着小小的身子不让婶子往他身上绑那条长长的布带,也许不是布带,是背上那个大大的泡沫。小脸一定是脏兮兮的,哭得小花猫似的。
疍家的孩子都是绑大的。靠水吃水,疍家人的柴米油盐全靠大江的馈赠,生存的压力让他们无法分身照顾孩子,只能用一条长长的布带,一头绑在孩子的腰上,一头系着船柱,背上再绑一个大大的泡沫,这样无论孩子怎么爬、怎么跑,也不会掉进水里,即使掉到水里也不会沉。绑好孩子,大人就可以放心地行船、拉网、洗衣做饭了。
浩浩特别淘气,每次绑他,他都哭得稀里糊涂的,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学会了解腰间的疙瘩,总是偷偷解开带子满船乱跑,好几次差点掉进水里,也不知道害怕。浩浩还喜欢和大人对着干,疍家的孩子是从来不给用汤匙的,因为在疍家人的观念里,汤匙擦到碗底或者碗弦预示着船搁浅、触礁,汤匙翻过来放预示着翻船,都是极不吉利的。可是浩浩自有妙计,大人一不注意,他就拿装饭的勺子直接挖饭,碗小,勺子大,不可避免地擦得碗底碗弦“呱呱”响,所以婶子的骂声几乎是终日不绝。
“你咒我就咒我,咒孩子干吗?他不是你的肉?有你这样咒孩子死的妈妈吗?”奶奶不甘示弱,声音洪亮,一如她高高大大的个头。奶奶大脸盘、大屁股,因为长期躬身摇橹、拉网,背有点驼,不过不影响她发出洪亮的声音。
长长的堤岸边,渔船一条条并排着,蜿蜒十余里。间或有迟归的,长长的竹篙一撑,小船就轻快地填补上那个白色的豁口。这是县城东面一段背风的江湾,一溜乌黑的船篷,在江面上轻轻摇晃着,恍如无数排列整齐的花生壳漂浮在江面上。陆上人把我们这种日日夜夜漂浮在江面上以打鱼为生的渔民称为“疍家”,说我们的小船就像蛋壳,在江面上起起伏伏、无依无靠。我却觉得他们说得并不贴切,蛋壳是圆圆的大大的,而这些小船是小小的、长长的,充其量只能是花生壳。今天上作文课时老师说,写文章用词一定要准确、贴切,看来大人也有不贴切的时候。
嗨!又胡思乱想了。我摇摇头,继续往自家的船走去。一路过来,没有人注意到我,所有的船都在忙着做饭、收衣服、或者给孩子洗澡。对于这种隔天就会出现的吵架,疍家人已经麻木,反正今天不是这家吵就是那家吵,隔几天没听到吵架,反而连船尾的炊烟都无精打采的。
今晚的炊烟特别亢奋,不仅仅因为有吵架声,还因为远处有人在搭喜棚,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要出嫁了。
疍家女出嫁前,都会在岸边搭起喜棚,邀请亲朋好友来喝酒、唱婚嫁歌,作为送别,也作为对新娘如何做个好媳妇的教诲,还作为新娘最后与娘家亲戚的感情联络。以前的渔船打鱼到哪晚上就在哪靠岸,每条船都没有固定的靠岸地方,彼此也不熟识。家里有待娶的小子,就在船篷顶放一盆草;有待嫁的姑娘,就在船顶放一盆盛开的花,这样别人一看就明白了。老一辈疍家人都是这样嫁娶的。一旦嫁了人,姑娘就随着夫家的船到处打鱼,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都不能再见娘家人一面,所以有时候婚嫁歌唱一个星期都不肯停歇,恍如生离死别一般。不过现在的渔船一般都有固定的靠岸地点了,回娘家也不再像过去那么困难,婚嫁歌也就越唱越短了,但往往都要唱一天一夜,依旧像过去那样,唱得依依不舍、哭哭啼啼的。
别以为你养大了个女今天要嫁人了就伤心,如果是婶子那样的姑娘,接手那家还要伤心一辈子呢!我不厚道地想。
走上自家的船,奶奶一边和婶子吵着,一边帮浩浩洗澡。婶子气鼓鼓地坐着,什么也不干。船舷边,早上晾晒的衣服在忧伤地对着夕阳说再见,我看见我那件红衣服上面的小猫一副被人遗弃样,委屈得要哭了,急忙三下五除二扯下它们,两手一卷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可以安慰我的小猫。
二叔果然没有踪影。刚开始婶子和奶奶吵架,二叔还会大嚎一声:“吵什么!吃饱了撑了?”然后婶子和奶奶就会有一个人首先撤战,后来争吵越来越多,二叔渐渐地就懒得理了,干脆躲到岸上抽闷烟,等两个战将吵完再回家,那个时候,往往也就可以开饭了。她们会一边吵一边做饭,两不误。
可是今天婶子真的是气着了,我摸摸锅盖,还是冷的,于是拎起水勺默默地量米、生火、打水、洗青菜。
老师说今天要交班会费,每人5块,看来是不能要了,都在气头上,能问谁要呢?唉!要是妈妈还在多好啊!我抬头看着茫茫的江面,仿佛看见妈妈撑着双腿、一俯一仰地摇着小船向我驶来,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在她的胸前摇摆着,江风吹起她头顶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就像她嘴角那抹温柔的微笑……
“妈妈……”我喃喃着。
“你个死女子!想放火烧船啊?”耳朵突然传来的刺痛让我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了那节烧到灶外的柴上旺泼泼的火苗,还有婶子用力地扭着我耳朵的狰狞的脸。我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耳朵,低着头躲开婶子。
奶奶一下把柴捅进灶间,拍拍我的肩。我知道,奶奶是提醒我万事小心,她现在自身难保,保不到我了。
我永远记得奶奶带我回家的那一天,婶子薄刀似的脸拉得长长的,说:“我家的孩子还养不活呢,还要帮别人养孩子?”
奶奶当时还年轻,还能打鱼拉网,豪气地说:“不用你养!我养!”
奶奶大身板大骨架,她曾说,孩子生下来,她洗干净自己就又去船头摇橹。奶奶一度非常自豪自己的好身体,可是奶奶终究犟不过岁月。我发现岁月是个很阴险的东西,它一直在等待时机,现在就趁着奶奶一天天年老而变本加厉地把渔民常见的风湿病、关节炎、气管炎、腰椎颈椎病一并还给她。奶奶经常痛得彻夜不眠,但她却谁也不说。说了也没用吧?钱在婶子手里捏着,一家子的吃喝拉撒管着,还没有余钱给奶奶买药。或许问了,依婶子那刻薄的嘴巴,还会说:“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能养她吗?怎么,现在连自己都养不了了?”
“什么都做不好,只会吃白饭!老又是,少又是!”婶子犹自气愤不平。
看看船仓里那台老闹钟,今晚我只能空着肚子去上自修了。
走上岸边的石阶时,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石阶的底端是疍家,顶端是个小县城,是陆上人的地盘。长长的石阶,既把两个世界隔开又把两个世界连接起来。我快步往石阶顶端走去,仿佛这样可以把不幸抛在身后,可以走向快乐的新福地。
码头上暮色四合,远处传来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空气中流淌着陆上人才会有的丰富的饭菜香味。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咕咕”叫了一串,今天下午有体育课,中午喝的那碗粥早就不知道去哪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想像着香香的饭菜落到了我的肚子里。可是不行啊!还是饿得难受,我不禁紧紧地按住肚子。朦胧中走来了我的爸爸,他光着脚板,露着一截树根一般粗糙的黑黑的脚杆,渔民特有的短而宽大的衣裤随着他的走动而一张一合着。他左手拿着杆秤,秤钩上勾着空空的渔网,右手拿着一个牛皮纸包着的面包,说:“今天鱼卖了个好价钱,给我闺女解解馋!”
“爸爸!”我惊喜地喊。
“嗯,有礼貌!”
我定睛一看,光着的脚板、黑黑的脚杆、宽大的衣裤,牛皮纸包着的面包,一切都和刚才一样,只是那张脸不是爸爸,而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邻居俊哥。我一下子羞红了脸,夺路而跑,俊哥像是预料到了一般,一把抓着我的胳膊,把面包塞进我的手里,大步走了。看着他走远,我赶紧把面包塞进嘴里,安抚我那鬼哭狼嚎的三脏六腑。
爬尽高高的码头,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看见了二叔。二叔问:“去上自修了?”
“嗯。”
“吃饭没有?”
我迟疑一下,摇摇头。
“还没吵完啊?”二叔叹了一口气,开始翻他的衣兜,翻到第三个兜的时候,终于有了收获,掏出来一个硬币递给我,“给,买个饼子先垫垫肚子。”
我的嘴巴动了动,最终没有把5元班会费说出来。
教室里已经满是同学了,安安静静的。这是上世纪80年代,自修是没有老师来的,但是人人都很自觉,写作业的写作业,看书的看书。我悄悄地从后门溜到座位,同桌李娜正在看琼瑶小说,看得满脸是泪。李娜的爸爸妈妈领着人人羡慕的国家工资,虽然听她说,他们家要养爷爷奶奶,还要供幺叔和小姨读书,但是与我相比,她的家境无疑是优越的,我在她面前是自卑的。其实不单是她,我在所有陆上人面前都是自卑的。不单是我,所有疍家人在陆上人面前都会自卑的。我奶奶说,旧社会陆上人是不准我们疍家人上岸的,上岸就要被他们扔石头,扔臭番茄。也不准我们穿鞋、不准我们读书。后来新社会,准我们读书了,但是要到专门的渔民学校去读。“现在多好啊,”奶奶说,“我们疍家人也可以跟陆上人同一个教室读书了!”奶奶反复告诫我在学校要好好的,不能惹到陆上人。借条大海我做胆我都不敢啊!
我拿出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会儿想起婶子尖刻的咒骂,一会儿想起二叔无奈的烟圈,一会想起奶奶声厉内荏的叫板……我烦躁地一推书本,趴上桌子。
李娜抬起泪脸看了我一下,又沉浸在小说的缠绵悱恻中了,我感慨地说:“能为别人流泪是多么幸福啊!”
要是爸爸妈妈还在世,也许我也能像李娜一样为别人而流泪。可是如今,我所有的泪都是为自己流的。
“啊?”李娜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啊,什么也没说。”我说。
二 李娜
等待分配的日子,漫长而焦虑。按照政策,所有毕业生都回到本地安排,所以各行业的局领导是掌握我们生死大权的重要人物。有关系的都忙着走关系了,就在刚刚,一个同样是师范专科毕业的同学半是炫耀半是好心地问我送礼了没有,他说他昨晚随他爸爸去教育局领导家里送了。“哎呀,那阵仗,你肯定没见过,”同学说,“一进客厅,黑压压的都是人,坐都没地儿坐,按照到来的先后顺序,等待着里边叫‘下一个’就赶紧拿起礼物走进去,好多礼物我连见都没见过,据说是外国寄回来的呢!还有那些信封,厚到你猜不出有多少钱……”听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我的父母都是农村里拼搏出来的孩子,家里没有关系可走,只怕要被分配到离县城最远、最偏僻的学校了。想着想着,心里更加烦躁,就在街上孤魂野鬼似的无目的地乱走着。
离家读书三年,县城又有了不小的变化,录像厅和卡啦OK厅一家比一家漂亮,门前立着花花绿绿的海报,人头攒动。古老而宽大的电影院却如过气的影星委委屈屈孤孤寂寂地趴着,几乎无人问津。
“李娜!”
我回头,是初中同学吴美莲。
“天啊!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叫错了呢!”吴美莲热情地说。
“你也上街啊?”我强打精神。
“想去日兰家,你去不去?”
我一愣:“去她家干什么?”
“看看她。”吴美莲说,“听说她很不好。对了,她还是你的同桌呢,一起去吧?”
于是我被热情的吴美莲半拉半推着往日兰家走去。
“你知道吗,她生了个女儿,她的老公高高大大的,人不错!”吴美莲巴拉巴拉地说着,“也是疍家人,很穷的,我送过两次旧衣服给她了。对了,你有旧衣服吗,也送一些给她吧。”
“我们个子差太远,我的衣服她肯定穿不进去。”我为难地说。
日兰是典型的疍家人体态,矮矮胖胖,四四方方,而我是瘦小型的。
“不一定要你的啊!别人的也行啊!反正谁有不穿的,你就拿去给她,准没错!”吴美莲说。
我们去糖烟公司买了奶粉、小衣服,都是吴美莲出的钱。吴美莲读的是中专,比我早一年毕业,分配到县城的五金公司,我听我妈说过五金公司的福利挺好的。我妈说的时候,很是艳羡:“人家的命多好啊!读个中专就能分在县城。不过我们是大专,大专总比中专要吃香的,不信以后你等着瞧。”我妈转口说。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我。
我和吴美莲走到江边,沿着长长的码头走下去。这时已经踏入上世纪90年代,不少疍家人上岸了,江边长长的堤岸边停靠着几十只小小的船,一溜儿乌黑黑的棚顶,船舷边的竹篙搭着衣服,没有衣架,红红黑黑的袖子和裤脚随着船身的晃动而招摇着。岸边有几只鸡,看见生人来了,“咕咕”地叫着扭着屁股跑远了。
吴美莲带着我走上其中一只小船,其实这应该叫做“艇”,比船小多了,窄窄的仓板最多能容两个人并排躺着。
此刻仓板上躺着的是一个小小的人儿,麻杆似的小胳膊小腿无力地摊开着,一缕阳光透过船舷,照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汗毛纤现。她的嘴巴一动一动地允吸着。
“睡梦都在吃奶呢!”旁边的老妇人轻轻地说,“唉!阴功啊!这么小就吃不到妈妈的奶了。”
“阿姨,日兰呢?”吴美莲轻声问。
“去市里治病了。去了一个星期了。”
“她生病了?”吴美莲惊讶地,“不是才生了孩子不久吗?怎么生病了?是月子病吗?”
老妇人看着我们,蠕动了一下嘴唇。
“阿姨,我们是日兰最好的同学,我还送过两次旧衣服给她呢!”吴美莲赶紧说,又指指我,“她是日兰的同桌,她们好着呢!”
我忽然有点惭愧,虽然和日兰同桌了一个学期,可是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她,其实她的存在感很低,偶尔能感到她存在的,是她偶尔蹦出来的一句半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像有一次,她说:“能为别人流泪是多么幸福啊!”当全世界都在迷琼瑶的时候,她却拿着汪国真的字帖临摹。我觉得,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座位连在一起,心的距离却是很远很远的,关系自然就称不上“好”。我觉得,这会儿我们就像在套人家的秘密,有点不安。
“精神病。”老妇人终于还是说了,苦瓜样的脸上挂着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强笑。
“精神病!”吴美莲叫起来,“我们从来不知道她有这种病!”
“本来人是好好的。”老妇人愁苦地说,苍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晃着刺眼的光,“这不是她婶子吗,又来闹了两回。你说孩子都生了,不同意还能咋的?再说我们家能给的彩礼都给了,再多,我们也拿不出来啊!当初我就警告过我儿子的,我说我们家给不起彩礼钱的,可我儿子说,他可以给婶子打借条,用一辈子去还……”
“她妈都同意,婶子算什么!?”吴美莲气愤地打断老妇人的絮絮叨叨,“还弄成个精神病!她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
“哇!哇、哇、哇……”吴美莲的大嗓门惊醒了婴儿,小女娃张着小嘴气息微弱地哭着。
吴美莲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好意思地讪笑着。
老妇人抱起孩子,一边哄着一边开奶粉,吴美莲急忙上前帮手。婴儿贪婪地吸着奶,老妇人才说:“唉!日兰的爸爸妈妈早就死了,她是在她婶子家长的。”老妇人说,“她婶子早就计划好了,等她出嫁就一次性要回养她这么多年的米饭钱,谁知道她不听话,执意嫁给了我们这个穷家。唉!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家穷才害了她啊!我儿子每天捞鱼卖鱼,在码头搬货,手脚一刻不停的,可是几张嘴巴等着他养呢,哪能攒下钱去还……”
吴美莲一时没话了。
“我看过一本书上说,产妇最容易抑郁。”我终于插上了话,“等过了这段时期就好了。”
“对对对!阿姨,你千万要挺住!”吴美莲赶紧说,“日子会好起来的。看,这是我们给小孩买的奶粉和衣服。”
“真是谢谢你们了!”老妇人满脸感激。
看着那张苦瓜一样的皱脸,我忽然觉得自己比日兰幸福多了。当我们在一个教室里学习的时候,我们怎么会想到,这一大教室的人,命运是如何的天差地别!分配到哪里都行吧!我忽然释然了。
走的时候,我把妈妈给我买鞋子的20元钱掏出来塞给了老妇人。
我果然被分配到一个很偏僻的学校,交通不方便,我做起了山大王,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
又是几年过去了,我没再遇到过吴美莲,日兰也在我的脑海里彻底消失了。
暑假里,我带着女儿回娘家住。女儿刚刚两岁,最喜欢逛街。我拉着她,走在热热闹闹的街道上。长长的大街,两边都是五颜六色的摊档,一个连着一个,吸引着我们的目光。
“李娜!李娜!”
鼎沸的人声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头四处看。
“李娜!是我!”远处人群中,有人伸着胖胖的胳膊冲我笑。
那不是日兰吗!我赶紧抱起女儿挤过去。
日兰在卖苹果。地面上堆着一大堆红红的苹果,一个高大瘦削的中年人正在忙着过称、收钱。日兰介绍说,那是她老公。中年男人转过头,对我笑笑,说:“你好!”用下巴指指摊子后面,对日兰说,去那聊吧,这里有我。说完转头又去招呼客人了。
日兰笑着点点头,要拉我进去摊子后面,我连忙说:“下次再聊吧!你们做着生意呢!这么多客人。”
“不碍事,生意天天有得做,你却不能天天遇见。”日兰说。
“哟!多年不见,不仅身体大了,声音也大了,气魄也大了!”我笑着调侃。
日兰说,早就听吴美莲说过我们去找她的事情了,一直想找我好好感谢呢,可是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一直找不到我。
“今天真是好日子!”日兰说,“我终于见着你了!”
日兰说,现在她老公晚上去捞鱼,她就去夜宵摊洗碗,早上一起卖鱼,卖完鱼就卖水果,日子还过得去。大女儿已经上学了,小女儿一岁。
“来,跟阿姨去挑最大最红的苹果!”日兰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女儿的脸,喜得女儿在大大的苹果堆里划拉了好久。
“我们还住在那条艇上,还停在那个位置,你有空就来坐啊!我给你留着最大的鱼!”临别前,日兰高声地叮嘱着。我笑着应了,不客气地拿走了那袋大苹果,分享日兰的甜蜜。
三 俊哥
已经十月了,热头怎么还这么毒呢?照得床板都热辣辣的。
我躺在床上,看着门口那个忙碌的身影,真是无限懊悔。
本来我们家迎来了好日子,大女儿大学毕业了,找到了工作;二女儿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我们呢,得到政府的关怀,搬上了岸上的廉租房,再也不怕大雨灌进船舱,再也不用担心台风突然来袭……可是一切的美好突然中止于一年前那个寒冷的下午。
那天我去送货,被一辆突然拐道的摩托车撞倒,血流了一地,开摩托车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吓得一溜烟跑了,好心人急忙打了120,我才捡回一条命。我的腿断了,只能躺在床上,一日复一日地痛恨自己不小心——明知那条路好乱,我怎么会不走上人行道呢?
日兰在门口绞着那床被单,被单很长,她只能绞干一段,盘进桶里,再绞干下一段,盘进桶里,然后绞干再下一段……这样她就只能一会站起,一会蹲下,她肥胖的身体就显得特别吃力。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了她的母亲。当年,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在船头一会站起、一会蹲下,艰难的拉着网、捉着鱼、摇着橹,支撑着一个风雨飘摇的家,而船舱里,日兰重病缠身的爸爸也是像我这般只能躺着干着急。
在我们疍家男人的心里,撒网打鱼,挣钱养家,那是男人的责任,虽然我们不可能给心爱的女人富贵,可是我们愿意用厚实的脊梁给她们遮风挡雨,给她们最多的安逸。可是,无论是我还是我的亲岳父,抑或是我的爷爷,我们的承诺都成了一场空,我们都让心爱的女人过上了苦难的生活。这对于我们疍家男人而言,是比死还折磨人的。
我奶奶经常说,我爷爷是因为救了一个跳海轻生的女人,才会被水鬼抓走,要不爷爷那么好的水性,怎么会在拉网时沉落水底呢?我们疍家人坚信,跳水而死的人是水鬼在索命,不能救的,救了,水鬼就会抓你去顶替那个该死的人。可是日兰的妈妈并没有救人,怎么就会突然跌落海里再也没起来呢?
自从父母双亡,日兰寄居二叔家,就没过过好日子。她永远不会知道,每当婶子骂她时,我是多么心痛!她也不知道,那天傍晚我是特意买好面包在码头上等着她的;她更不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好好待她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死心塌地跟着我过着苦日子,甚至不惜被婶子逼疯。这个傻女人呵!
“日兰!”我忽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怎么啦?”日兰一下丢掉绞干了一半的被单,急急忙忙跑进屋,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一擦,摸上我的额头,“不舒服?”
“扶我起来!”
“怎么啦?”
“我不能躺着了,再躺下去就要变成废人了!”说着我去够拐杖。
“哎!”日兰急忙阻止,“医生说你还没有完全好,不能强行走路的。”
“我等不了了!我要马上做康复!”我急躁地说。
“不许逞强!”日兰坚决地把拐杖放到更远我够不着的地方,急急忙忙地出去绞床单,然后把粥和小菜摆到我的床前,说,“别胡思乱想,我去上班了。”
说完就推出屋角那辆破自行车走了,我长长的目光只能忧伤地追随着她的背影。
“日兰,我们家这么穷,你跟了我几十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后悔过吗?”我曾经这样问过日兰。
“谁说我没有过过好日子?我天天过着好日子呢!跟你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好日子!”日兰斩钉截铁地说。
你说,这样的女人,我怎么忍心她多受一天的苦呢?我挪动着身体,努力去够那个拐杖……
“我去送单了!”日兰招呼一声,骑上小电炉一溜烟走了,我从各种锅盆里抬起头,就只看到她胖胖的背影和风吹起的白发。
我们盘了一个小店,专卖螺味小吃。我们疍家人知道怎样才能把田螺煮得最鲜美,所以“俊哥螺味”生意很好。
“老板——你看,我今天有什么变化?”阿红哧溜钻进灶间,歪着头问我。
“没什么变化。”我头也不抬。
“哎呦,你都没看,你看看嘛!”阿红娇声抗议。
我不喜欢阿红,尤其是有一次看见她对着日兰的背影发出鄙夷的鼻哼时。可是日兰说她一个离异女人带着孩子怪可怜的,一定要留着她帮手。
街上挂着“改善人居环境”的横幅,五颜六色的街光将整个城镇装饰得扑朔迷离,现代感十足。
吃过晚饭,日兰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往广场走去。日兰最近迷上了广场舞,我也乐得“舍命陪君子”了。
“李娜!”日兰忽然欢快地叫起来。
我一看,依稀觉得在哪见过。
“你忘了?我同学!那年卖苹果,我们在街上碰到,聊了半天!”日兰提示着。我依然记不起来,只能笑着点点头。
日兰拉着李娜走出路边,两个女人叽里咕噜地一通抢说,哈哈大笑,最后,她们交换了手机号码,李娜把手中的袋子塞给日兰,摇手告别了。
我拿过袋子,打开一看,是一把小葱,不由笑着说:“你同学还当我们是当年呢,一把小葱都送给你。”
“这就是真情!”日兰自豪地说,“有这样的同学,是我一辈子的荣幸!不管我们现在是否还需要一把小葱,她永远记挂着我们,我们就应该感恩!”
彩色的灯光照耀着日兰圆盘似的脸,闪闪发亮,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快乐,我忽然发现,我的女人涅槃重生了!
我决定,明天一定要辞退阿红。嗯,我要怎么对日兰说呢?该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