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记得一年级里有一门课叫做“自然”。没有课本,一周只排了一节课,专门有个老师,是本村的一个普通村民。他大概五十出头,头上的根根白发有想要占地为王的趋势。不过,大家并不把他当老人看待,有时候,他简直就像个装着大人样子的孩子嘛,和大家一点儿距离感都没有。与其他老师截然不同的是,他是一位不会严厉的老师,不管同学们怎样胡闹,他照样能耐着性子劝说大家要认真上课。在他的课堂的好处是自由——说话自由,学习自由。不想学了就和同桌聊会天,忽然想出某个问题里就大声去问他,想听他讲了就随便支起耳朵听几嘴,反正都是不累人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脑海中仍能浮现那样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来。让人很想叫一声爷爷或者老师——但他又太不像老师了,哪有老师像他那样没架子又总是一脸和气的?
记得一堂课上他要给我们讲一些东西,竟然拿来了一些大蒜。并由大家抢了去掰成一瓣一瓣的互相分了,他让我们一层层把皮剥了,咬开一嘴,观看蒜的构造。他讲了什么,全忘了,不过当时的兴奋全没忘。每个人都是开心的,都抢着吃了蒜,也知道了原来蒜也是很有学问的。那节课的蒜真的吃的太香了,真想让所有的课堂都可以是那样的。那节课具体学到些什么学问?全忘了!但就是觉得很好玩,愿意再跟着他研究蒜这样的任何一种看似平常又充满奇奇怪怪问题的东西。不管大家愿不愿意听,他讲得总是很认真,想着法儿的哄我们。虽然课堂是乱糟糟的,可是大家都盼着上。就怕主科老师给占了。
他的课不多,在学校里难得见他。有时候会在村里的路上碰见他,不像是碰到别的老师要先想办法躲起来不让她看见,或者是避无可避时战战兢兢地小声叫个老师算是打了招呼,生怕自己又出了什么差错受到不必要的惩罚。但见到他就不一样了,我们就都很热情地称呼他。自然老师!直直地喊过去。他看见我们也很欢喜。师生之间可能还会说一些话。老师,你家在哪里住着呢?老师你要去干嘛呢?老师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上课呢?老师下节课要给我们讲些什么呀?你还会给我们带东西来吗?样子就像是朋友,全然不像是师生。他呢,也并不把我们当小孩子看似的,回答的很认真,像是和大人说话一样。因此,我们知道了他的家是在哪一块,他自己还种着一些地需要他整日操心,他的家里还有一大堆活等着他做。
他走在人群里,个子不太高,总是把脸上的皱纹笑得轻轻堆叠起来,好像不停地在和身旁的人打着招呼,走起来又快又利索,像是要去赶着浇地似的,反正总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他的日子似乎过得有点儿寒酸,总是一样宽大的外套,手几乎伸不出袖子来,黑色的布鞋带着他到处穿梭在村巷里。想想,他可能是拾下自己儿子的宽大的衣服吧?村里的老人们一般如此。但至于他有没有那样一个儿子,只在记忆中依稀记得有,也无从确认了。
那么多老师都忘了。可是他留给人的记忆是那么深,要是当时的课堂能选择,大家肯定都不愿意上语文数学,只上自然课的。虽然并不明白他教的“自然”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学了自然要干些什么,但那样的课堂愿意每天上。
想起他这样的老师总是让人心生温暖。因为那时候在村庄里代课,基本都是村子里临时找来的多上了几天学的人,能对付着看好小孩子们就好,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没人愿意做的。因此我们的老师就有刚刚毕业的初中生,初中肄业没事可做的谁家姑娘,刚结婚的媳妇,带着两个孩子上学图方便的母亲……他在这些老师里无疑是特殊的一个。他不如他们一本正经地教学,那些主科的课堂让我们学得那叫一个累,去学校去的那叫一个怕可一说上他的课,大家就都欢天喜地了!他并没有创造什么丰功伟绩,只是一个单纯的和善的好人,可是,如今回到村子里还能找到他吗?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又会是什么样子,还记得曾经当过老师教过一些学生的事吗?
虽然并不记得自己当时在他的课堂上学了多少知识,但是他用他的包容和和善给我们创造的课堂却总是让人牵念。他不骂我们,他笑眯眯,他肯耐心讲解大家的每一个问题……他虽然常常被同学们“欺负”,但我们并不觉得他笨。他仿佛是给我们的人生上了一层底色,经历时光的风雨坎坷之后,才明白,那层底色散发着从容温暖的光芒,帮助我们去抵挡那人生路上的黑和暗。这不正是教育的意义所在吗?
真的,如果在人群里再看见那样一个小小瘦瘦的背影,也许我会默默然流出泪来。他那样温和认真的一个人,不为名不求利地活在一个小村庄,专心地做着一些事情,种地也好,教学生也好,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即使他消失于众人之中也觉得那个方向就是光亮和温暖。是的,这才是最好的教育吧?知识谁都可以学会,唯独怎样去认真生活,真诚处世,却是那样难得。现在想想,我真愿意成为他那样的人。虽然可能常常吃亏或被人嘲笑,但终能像明月,在你抬头的一瞬,看到他的亮,那样默然温和。愿意做太阳的人很多,就把天空让给他们。而独留一片寂寥给那些最平凡的人,让他们用最朴实的光指引着一些人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