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溜过屋檐,一块瓦被剥下来,咣当,掉地上碎掉,打破长久的静寂。猫倒是见惯不惊,喵了一声,又把身影在黑暗中扯向前去。不开灯的黑屋里坐着香槐。香槐啊香槐,她忘记自己多大岁数了。她什么也记不清了。可是她偏偏记得今儿是八月十五,屋顶的月亮应该是亮的晃人的眼。她哪里敢出去呢,怕自己再摔一跤,也不知何时才能被人发现。
她那么老了,除了自己的儿女,还有很多人劝她搬下去住。这些古董似的老房子早就属于过去了。老了吗?连这个村子也老掉了。房子都被扔下来,人们都下去沿公路建起敞亮的新房来。腿脚不利索了以后,香槐就没再下去过。她早都论不清时间里,也就说不上来到底有多上年了。往日里,出了院,到门前的石墩、木头上坐坐,听听门前沟底传上来的声音,望望院里大皂角树上的鸟儿,就是她所有的活动了。
今天白天天气好,她就这样一步步挪出门去了。院里的枣树伸到墙外把枣子撒了一地,太阳红红的,照着人的脸庞叫人躲不开,香槐就细眯着眼,一颗一颗捡起地上的枣填进嘴里。她没有牙了,甜丝丝的味道转在她口中,她多想用柔软的牙床,干枯的唾液把它们嚼烂咽下去。那很费事,她就慢悠悠地嚼,仿佛在碾磨多余的时光。吃了很多甜枣,太阳陪着她,照来照去,照了一个整天。她不曾进院去屙一个或尿一个,那是她所能做的又一项活动了。连这些,也在慢慢减少着。在太阳热切的关照下,她又打起了盹。睡呀睡呀,她像一只轻蝴蝶,翅膀刚要沾上花的边,忽然间,她又弹起了脑袋。她记起脸上没好的伤疤就是前几日在门前的小凳上睡着了滚下台阶摔的,疼的很,她在院里躺了很久才站起来,不敢大意了。
抬起脑袋望着,前面是沟,她不得靠近。在那古老的年代里,这沟是绝好的防御,整个村子都靠它庇佑。在瘦弱弯曲的香槐后面,是一排排被废弃的老屋,屋里和她一辈生活过的人大都已经长眠地下。她喜欢说起那些过去,除此之外,她也找不出别的可说的了。
前日晌午,大闺女提来几个包子,两包挂面,告诉她今天是十五,地里忙着收秋,不能来看她了。过一段给她带几个月饼来。孩子们说的过一段总是遥遥无期,她就得不停地劝自己不要再等了,又总是忍不住朝着门叫喊一声,二环,是你来了吗。可总是没人理她。她就说不要不要,可还是忍不住想起月饼的甜。她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吃一口月饼了。
以往节日里,她娘总为她攒下一个枣馅的单给最小的她留着,等哥哥们跑开耍去了,她娘就变戏法似的从屋顶吊着的篮子里拿下那个月饼来笑眯眯地看她吃完。在她嫁到这个村,总要在十五前后,在院中的大炉子里升起火来,和自己的男人烤出一盘一盘月饼。后来村里有加工的了,她就连夜排队去,一年里再苦,也要给自己的娃们做几个月饼吃,她知道那在他们长大时将是忘也忘不了的记忆。
可是她现在一个人守着老屋。她不想去拖累任何一个儿女,而且,她是个要脸的人,不愿意看媳妇儿们的脸色,挤在人家家里讨嫌。老屋多好,装着她的过去,装着美好的记忆,也会踏踏实实地装她的一生。只有这老屋最靠得住。
此时,屋里的炕上也是亮堂堂一片了,月亮爬到中天了。哎呀,那该是一个多美的月亮?十五总是个好日子的,她的脑中忍不住涌上很多回忆。她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咕嘟嘟说着胡话了。不过没关系,儿们不在,没人嫌说她。
那一年十五,他从镇上割回肉来,几个孩子绕着她一圈,看她煎肉。煎肉哪能急,总得慢性性把肉炖烂了才好吃。她就守着柴堆,被几个小馋鬼逼着,耐性性地给他们讲故事,讲肉的故事,讲狼的故事,讲日本鬼子的故事。孩子们着急给她递盐,争着到院里给她摘一把花椒来,给她舀水,抱柴。那,屋脚的那个黑色柜柜就是当年里放盐醋,放碗筷的,如今里面只有她的碗了,那碗儿女也不肯给她用了。摔碎过两次,怪危险的。他们给她准备了不锈钢盆盆,不怕她摔。
那肉啊,炖起来,满屋子都是香味,那些年,一年里才能吃几回肉?吃一回肉就赛过做皇帝老儿了。那香啊!如今她咬不烂了,儿女们也不会给她带了。她多馋呢!屋里好像又铺满了肉的香,十五了嘛,家家里都要过节,再穷也要挤对着过个节。锅里的肉呀,在下面柴火的催促下,咕嘟咕嘟地喷着香,冒着泡,不一会会儿,就变了颜色,像是敷了一层酱,由白色深红转成亮白暗红,辣椒花椒八角葱段姜翻在里面,它们就一点点喝进它们的味道,每一尝,都进了一点味,最后撒上盐,收了汁,早有几双眼,几双筷子追在旁边了。她哪能不急?她比孩子们更急,她急的是这些肉不够他们吃咋办。等的人都没耐性了,也不能先吃,得先贡献。烧完香,磕完头,有月饼,有肉,他们就在月亮底下,哄吵吵,急闹闹地吃给月亮看。知道肉不多,月亮也馋的紧,亮着汪汪一团光打在他们的院里,凑着闻肉香。
香槐是有好久没有吃肉了。她老了,他们没空来,忙着打工赚钱过日子。她有吃的,门后头的一袋面,柜柜里的两包挂面。再有谁有空了送来一把豆角,两个茄子,就着面条煮了吃。她没牙了,只能咽下点细面条,菜叶子。老了,胃口也小了,一天里,吃一顿也行,两顿也行。啥时候记起来啥时候自己对凑着煮饭吃。
如今的白日里,只要太阳好的时候,她坐在太阳底,一天里不见一个人,盹着的时候多。风会把叶子刮下来飞在她的脸上,猫不时地来捣乱,她也叫不动了,由它们在屋顶乱窜。苍蝇最近总是落在她的脸上,也许是那伤疤还有未干透的血迹,它们想多喝几口吧。香槐脑袋里装的世界越来越小了。有时候她会蓦然记起来防空警报又响了,应该赶紧躲进村里的地道里,可是她着急跑不动啊。后来她又明白过来,现在是太平社会了,她就想等一个人过来,问问那人,日本鬼子到底走了没有。还有她的那只叫香皂的猫,背上有一片白的,她想知道它到底是被谁暗害了,早上回来了就带着伤,歇了几天又丢掉了,八成是躲哪里死掉了。香槐的问题很多,也都没有答案,没人在意。
比如今夜里,她多想吃一碗肉,哪怕只是闻一闻,看一看儿女们抢着吃。今天是个节日嘛,一个好日子。她白天里睡多了,明日的白天也还有足够多的时间打盹,这个夜晚会有足够的时间想那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