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小片红色,像曾经年轻的那个女人脸上飞来的红晕,如今,在年轻人的脸上是很难见到了,有福领略的人应该会珍存这种美。这是夜晚即将来临时,散落在天边的一抹淡霞光,要不是专门抬头向远处望去,谁也不知道,它正静静地散落天边又将悄悄散去。
让我想起今天白天里见到的几个老人。他们都已很老了,守着古老的村子,继续着宁静而古老的生活。我们去的是汾阳的一个古堡,在堡中旧村的老房子里竟还住着很多老人。那些旧房子很多应该是明清建筑,一座座考究的两进、三进院落彰显着旧堡中往日的繁华。
正望着一个雕刻精美的砖门楼出神时,一个面色白净的女人走了出来。村里人都很热情,一开口便熟起来。她给我们指点村里曾经的堡门,眼前坍塌的厚厚的堡墙,她遗憾地说自己知道的还不是很多,附近那个院落里八十八岁的老太太知道的更多。几句简单的寒暄后,我们去往附近的那个大院。路上,和村子里的另一位老者攀谈,指着不远处毁塌的一个大坑说起村里坍塌的地道,又循着我们指点的红色寺庙讲到堡外河滩地的大圣寺,我们就站在坍塌的堡墙根,凑到跟前看建在低处的红色大圣寺——那里供奉的真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因为第一次听闻,有些暗暗吃惊。
近九点的太阳红红地照耀着古村落,一切有着祥和宁静的味道。我们和老人立在路边闲聊,随便路过的每个骑着自行车或者小三轮的人他都要打招呼,小小的村子也许是没什么陌生人的。我们便是闯来的稀客,可无论遇见村里的谁,都对我们坦诚相待知无不言,像是对待旧相识般。
我们又被路边立着的一个老太太热情地让进家中,她老伴正在院里拌煤泥,见有人来,不管认识不认识,来者是客,热情地邀请屋里去坐。庄稼人的热情古朴让人心中洋溢着温暖。我们只好进入老人为我们掀起门帘的屋子围着火炉而坐,攀谈起关于这个古堡的过往。
书上所言不虚,这里的古人做买卖的很多,包括眼前的这个老大爷。他爷爷就是做皮毛生意的,去蒙古草原上收回来动物的皮、毛,再到张家口加工成毛线和衣服,然后重新卖出,一直卖到俄罗斯、外蒙古,传到老人的父亲也是跟着在张家口做生意,解放后被分到了内蒙古的供销社。眼前的老人正是父亲在内蒙古供销社工作时在那里出生,他小时候还在化德县和太仆寺旗上过五年学,长大一些了才全家回到故里。在那些衰落的旧房子中,他们家的四围都是房屋的二进院落并不是最阔的,旁边的三进院,二进院还有很多,这些曾经阔绰的院子大都是由于祖上外出做买卖挣了钱修的,听着眼前的老人讲自家历史,心中涌上好奇,也不知道那些故去的各个大院的主人曾经是做什么买卖的。
“三泉街的钱有三尺厚,一骨碌就是一身”,老太太告诉我们,这是曾经流传在这里的一句话。三泉是堡外的镇,交通要道,各路买卖人集聚,包括附近的这几个堡也都是在三泉做买卖或者跟着各路货商跑外经商。在当地流传着一句老话:有麻雀的地方就有汾商。遗憾的是,汾阳并没有像附近的平遥、介休、太谷等处保留下很多有关晋商的遗迹,只有这些被时光渐渐遗忘的衰败的院落,和一处又一处如今凋敝却曾经阔绰讲究的古堡。麻雀生命力顽强,可以随处栖息,正如历史上那些吃苦耐劳的晋商,他们走南闯北,吞下多少苦和难,最后把所获都建成了老家一座座精美豪华的院落。
是啊,家——这是晋商也是山西人的软肋。那些走南闯北的晋商也许在外看上去叱咤风云威名赫赫,然而,内心深处却把自己的根看得比什么都重。挣下钱了,自己不舍得吃穿,必要捎回家里,让家里先过上富足日子,种种艰辛只留给自己一个人在外担着。他们人虽在外闯荡,心却无时不牵挂着故里,于是,一处处院精工细作累积而成,一座座堡防卫精当固若金汤在各个显要位置建成,城墙高大,堡门厚重,家家地道可通向安全之处……历史的深处有多繁华,如今眼前的景象就显得多么凋敝!那些圆形的雕着一圈花纹的窗户,门楼上精雕的花鸟,狮子脸的瓦当,深深的门洞……眼已领略不尽,心也哀叹不止。
因为去年夏日多雨,如今眼前更多的是被雨水和植物毁成一堆的瓦砾砖碎,木梁石块。曾经走南闯北的晋商用自己的血泪拼凑出来的繁华景象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被遗忘。他们的不甘,不仅仅只留在那些未尽的追寻财富之路的勇敢闯荡里吧?眼前的一切只管慢慢旧掉衰败,从不管这曾是谁一手累成的家业。
不重要了,站在历史的洪流里,一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时光还在继续向前流淌,而那一份亘古传承下来的热忱与真诚亦在他们儿孙的脸上、心中流传下来,这才是时光所难以消磨的吧?
在内蒙古长起来的老人又用他声音很大的老年手机给他76岁的老同学打通电话,指引我们去他那个曾经当过老师的有学识的同学那里,说他可以给我们讲解更多过去的故事。在他的老同学家里,我们又一次遇到了这个老人,他专门开上自己的电动三轮车下来镇上送了一箱古城奶表示感谢。简单寒暄后又去办自己的事情了。仓促连容我们说一声谢谢的时间都没有——当然,他也根本不介意。
是的,时光也是那么苍白,它只管路过吧,看一看,有些东西,无论怎样洗涤,总不褪色。我想,这才是晋商之所以能在遥远的角落立足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