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事老是想不起,小时候的事却总是忘不了。
最忘不了的是奶奶的三寸金莲——小脚。
奶奶的小脚尖尖的,约摸三四寸长,一年四季穿着她自己用黑土布做的鞋,短粗的裤桶下露出层层叠叠的白色裹脚布。走起路来,像个刚学会踩高跷的艺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让人担心会摔倒。
儿时白天我要玩过家家,摘地方果,掐篙子捆起来当毽子踢,忙得不亦乐乎,没有时间关注她的小脚。到了晚上,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也没有童话故事,我无事可做,就扯着奶奶的围腰跟着她跑。奶奶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洗碗、扫地、收拾屋子,忙完了就开始做她临睡前的一件重要的事——洗脚。
昏黄的煤油灯下,奶奶把水盛在一个厚重的木盆里,在小椅子上坐下,开始洗脚了。我好奇奶奶的脚为什么和我的不一样,也端个小板凳,像看电影一样不想错过奶奶洗脚的每一个镜头。
奶奶先是脱下黑色尖尖的布鞋,然后开始解裹脚布。裹脚布长长的,白色的纱布,从腿肚子上开始解起,一圈又一圈,像是长长的风筝线,老是放不完。十几或是二十几圈后,她的脚终于露出来了。这层层叠叠包裹着的脚到底是什么样子?伴随着纷纷扬扬的皮屑,奶奶的脚终于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扭过头去,但又忍不住仔细来瞧。那是怎样的一个形状,我无法用一种物体来形容。足背拱得老高,脚板从脚腕处被折断,前后两部分却又几乎重合。现在想来,像一只现代的高跟鞋吧,不过没有中间的空隙,前掌和后跟是完全挨着的。她的脚趾都是弯曲的,却连得很紧。奶奶把脚放进木盆里,用长满老茧的手揉搓着双脚,也轻轻揉着那些连在一起的脚趾,好一阵子后,又用毛巾摩擦着脚板,皮屑纷纷脱落,一盆水也变得浑浊不堪,奶奶的脚终于变成了个放置了很多天的白萝卜,蔫不拉叽的。奶奶很仔细地做着这件事,像清洗自己一件沾满灰尘的宝贝。这应该是她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吧,这双脚从早上起床就没有停下来过,做饭、洗衣服、扫地、到园子里摘菜、喂猪,还被层层的布紧紧束缚着,唯有此时才能放松一下。
奶奶洗完脚,又用那长长的裹脚布把自己的脚缠好。小板凳上的我钩着身子问奶奶:“你脚疼不疼?”奶奶一圈一圈绕着,“现在习惯了,刚开始裹的时候才叫疼。”我说,疼为什么还要裹呢?奶奶把裹脚布打个结,叹着气说:“丫头,你是遇到了好时代,我们那个时候女儿家小时候都要裹脚的,不裹脚就嫁不出去的。”“怎么嫁不出去呢?”我更好奇了。奶奶讲不清楚为什么嫁不出去,只是告诉我旧社会女孩子四五岁就要第一次裹脚了,一般是自己的奶奶或者母亲把孩子的脚背的骨头折断,在孩子的号哭中用布一层层裹起来。裹了脚的孩子走起路来一巅一巅的,开始是钻心的疼,但是不能放。就这样慢慢适应了,脚也又长大了一些,在七八岁的时候再折断一次,再裹,这样脚才小。
奶奶的讲述常让我不寒而栗,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生在裹脚的时代。奶奶说民国时提倡妇女解放,很多裹脚的妇女都放了,没裹多久的和常人的脚没什么两样了,可她的脚已经裹了十几年了,虽然放开了,可骨头都断了,再也恢复不到原样了。
奶奶讲完这些的时候,已经穿好鞋倒水去了,她端着重重的木盆,颤颤巍巍的。
这颤巍巍的三寸金莲,却也并不像书上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时候,我常跟着奶奶走人家:二登坪的姑婆婆家,碑湾的舅爷爷家,蔡家洞的二爷爷家……几里或十几里的路程,我跟着奶奶不知走得有多欢,从来没有觉得奶奶的小脚走得慢。祖孙俩差不多大小的两双脚一起走羊肠小道,穿树林,爬“江岔子”(台阶),终于到了亲戚家,拉家常、吃美食,不知有多惬意。
后来我读书了,第一次读冯骥才的小说《三寸金莲》时才知道裹脚也并非奶奶说的那样简单,裹脚的痛也并非奶奶说的那样平淡。小说里讲大户人家每年还要开“赛脚会”,夫人小妾把脚露在帘子外面,让客人来评价,哪个的脚小巧又好看。“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为了争宠,小脚女人们还要苦练走路的姿势,小说中的香莲还“一身素衣,两只红鞋,外加黑毛大毽子。舞来扭动,臀部轻摆……”多让观者心旌荡漾的“三寸金莲”啊。一双脚,决定了女人的婚姻,决定了女人的幸福,决定了女人的一生。
“三寸金莲似元宝”,“行动如弱柳扶风”,古人对女人的小脚有着如此的赞美,我的心却很痛。传说裹脚起于南唐后主李煜,他的嫔妃们用布把脚缠成新月形,在用黄金做成的莲花上跳舞,认为这是至美。人们给了这畸形的产物很多美好的名字“金莲”、“香钩”、“步步生莲花”。因为有了这样的脚,还有更美的绣花鞋。其实这对女性来说,却是一生的悲剧。就像我的奶奶,缠一双小巧的足起什么作用呢,从没得到过爷爷的赞赏,却要拖着这样的小脚做数不清的家务……
岁月像奶奶的裹脚布一样长,包含的故事满是沧桑。奶奶已去世多年,奶奶的一生或许有过一两张照片,也没有保存下来。奶奶的脸在我记忆里或许模糊,但最清晰的莫过于她那双一天到晚转动不停的三寸金莲:尖尖的鞋头,黑色的土布,长长的白色的裹脚布……
哦,奶奶的三寸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