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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志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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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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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胜的汉城

军胜的汉城

黄志顺

张军胜的人生际遇里,有两个汉城。

一个在西安市未央区,那里是汉王朝都城故地。一池碧水倒映着王朝的更迭和城市的兴衰,直至城阙变成了休闲公园、彩钢瓦盖顶的村落和庄稼地,耕作的农夫偶尔刨出一块“长乐未央”的瓦当残片,随手扔进草丛,吓得一对谈着恋爱的蚂蚱仓皇逃去。

张军胜从部队转业,先是被安置在汉城湖边的一家单位工作,随后又在这里买房、结婚。汉城湖边有他温暖的港湾,那里住着他的母亲、妻子和女儿,晨光中,暮色里,常见他们一家携手漫步的身影。

另一个汉城在陕南紫阳,是汉江边的一个小村子,张军胜在这里驻村帮扶已经有三年零九个月了。

1

张军胜出生在西安城南的少陵原下,父母虽是地道的农民,却怀有浓浓的军人情结,当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出生后,就取名为“军胜”。

从小学到初中,张军胜除了埋头学习,就是爱踢足球,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军事”天赋。高考填报志愿时,张军胜只想在西安读书,周末还能陪陪父母。他最终被西北大学环保专业录取,似乎与父母给他起名时的期待越来越远了。

大四时候,兰州军区来高校招录军人,张军胜学习成绩全班前五,体育成绩满分,又是班长、入党积极分子,顺利入选。离开校园去军营,学院领导即兴为他赠言:“张扬士气,军旅扎根,胜道永远。”

张军胜在兰州军区经过一年培训后,被任命为基层的指挥排长。儿子不仅如了父母的愿,还成为军官,老人在乡邻间觉得很有面子。

他先后在甘肃、宁夏等地呆过。这里风沙大,条件艰苦,但张军胜不怕。他虽然是排长,但是在执行任务时,张军胜始终和士兵们一起干,甚至抢着干。遇到假期,他让别的同志回家过年,自己在部队留守。

母亲无时无刻不想着军胜。一晃两年没有见着了,这个春节又不能回家,老人决定来军营看看儿子。

母亲到的那天,他正带着士兵去贺兰山里拉石头。他一刻也不想让母亲等待,毕竟为见这一面,母亲汽车倒火车、火车倒汽车,颠簸了整整两天。张军胜也不想单让士兵们去,所有的苦活累活他都是和弟兄们一起干的。张军胜说:“妈,要不您上车,跟我们一起去吧。”

正是三九天气,西北的风裹着雪花,像刀子一样在脸上拉。张军胜已经习惯这里的严寒了,他和士兵们用钢钎、铁镐把石头从岩壁上挖下来,又一块一块地扛上车厢。张军胜一点都没有觉得冷,反而额头和后背起了一层毛毛汗。他抬起手臂,用粗糙的棉手套擦擦额头的汗,心里盘算着:赶一赶,在天黑前还能运两车石头。

这时,一个士兵过来说:“排长,你妈在哭呢!”

张军胜赶紧扔下铁镐跑过去,问:“妈,您咋啦?”母亲一手抹眼泪一手扯着张军胜的胳膊说:“娃,咱不当兵了,咱回家去,回家当农民去!”

母亲没想到,心心念念的二儿子军胜,竟然在这冰天雪地里吃着大苦哩。

张军胜不怕吃苦。人民子弟兵不是享福的,他乐意和弟兄们并肩奋战。凭着这种扎实的作风,他从一名普通士兵,一直干到正团职转业。即便后来回到了省城的厅级部门工作,即便现在陕南山区驻村帮扶,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一名军人。

2

“草川村的名字有来历吗?”我曾问过已卸任的老支书郭家堡。

“村里有道山梁,长得像条牛,”郭家堡说:“老辈人讲,有人在牛颈项上盖了三间茅草房子,每年开春都会穿一个窟窿,有蒲篮大。都说是神牛把房上的草吃了。”

草川是因为“草穿”的谐音,还是说这个地方草多?老郭支书没有给出答案,倒是给我讲了汉城村的来历:汉高祖刘邦曾经在这里筑城屯兵。

张军胜他们单位包联时,草川是省级深度贫困村。后来草川村与汉城村合并,村民们都想保留自己村的名字,为此费了不少口舌。中国人历来都是讲究名字的,比如“军胜”。汉城自带“大风起兮云风扬”的豪壮,而草川多有“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寒苦。几经比较,选了“汉城”。

在紫阳县的176个村中,叫“城”的仅此一个,多以“梁”“垭”“岩”“河”“湾”“沟”命名,可以想见,这定是个山高水急的地方。正是因为特殊的地理条件制约了经济社会发展,紫阳县在脱贫摘帽前是国家深度贫困县。在脱贫攻坚期间,陕西省委省政府向紫阳县派出了23家中省单位开展定点帮扶。

卢世勇是他们单位派驻的第一任驻村帮扶干部,虽然是临近退休的老同志,带领群众建茶厂、种香菇的劲头,一点也不输年轻人。2020年3月底,张军胜作为厅里的驻村帮扶工作领导小组的联络员,陪分管领导一起到村上调研工作,看望驻村干部。返程的路上,领导问:“军胜,卢世勇同志已经59岁,即将退休了。你愿不愿来驻村?”张军胜说:“我是当兵出身,听党的话。”

第二天,厅里领导到他家里走访,当面征求了张军胜母亲、妻子的意见,她们都表示支持。4月1日,厅党委会议通过了选派张军胜同志驻村工作的决议。

4月2日,张军胜就带着生活用品前往紫阳县汉王镇的汉城村。这天是星期四,他完全能以交接工作或者置办驻村用品为名,在家里过完周末才到村上去的。“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我问。张军胜还是那句话:“我是当兵出身。”

3

张军胜的家在秦岭北边,如今要驻扎到秦岭南边去,他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牵挂。毕竟母亲的年龄大了,妻子上班、孩子上学去了,家里就只有她一人在家。虽说是只隔着一个“岭”,那却是300公里的距离,5个小时车程。

让张军胜感到欣慰的是,镇上很关心这些外来的帮扶干部,腾出了镇干部的宿舍供他们住。吃饭倒不是问题,可以在政府的机关食堂用餐。

从居住的镇政府宿办楼到汉城村委会上班,只隔着一条短街,走路也不过两三分钟。他每天在镇政府机关食堂吃过早点,要么在村委会处理事务,要么和村组干部到农户家中走访,他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早去晚归,生活倒也规律。

在2022年的一次交叉检查中,抽到了汉城村,外县来的几名干部对村上的巩固衔接和乡村振兴工作都没有挑出毛病。当询问第一书记李军胜的住处,他如实回答:“住在镇政府的宿舍里的。”

检查组的干部说:“驻村就应该住在村上去,怎么能住在镇政府呢?”这一条,得扣分。

镇村干部都帮张军胜解释:“他住的地方离村委会只有两三百米远,镇政府的驻地本身也在汉城村委会的辖区内。”

检查组的干部依然认定这是不合规的。张军胜说:“行,立马就搬到村子里边去。”

张军胜真搬进村里了。

村子中有一处闲置的小学校舍,改建成茶叶加工厂、粉条厂和香菇烘焙车间后,还空余了两三间房屋。

2023年10月18日,我来到这里采访时,只见进门靠墙的地方摆了一张一米二的小床,铺着一条薄薄的蓝花被子;一张满是划痕的旧课桌和一条高脚木凳,就是张军胜的“办公设备”。

卧室旁边的一间是厨房,消毒柜里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搪瓷碗、盘子和汤盆。菜板是用当地匠人用几块木条拼接的,斜靠在墙上,张军胜说,这样可以防止菜板受潮,不会滋生有害的霉菌。周围没有餐馆,他只能自己动手做饭。在西安时,他下班回家,母亲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母亲做面食的手艺很好,油泼面,臊子面,拉条子,蒸馒头,做花卷,包包子,烙大饼,每天换着花样。张军胜只会煮机制的挂面,要说调剂一下口味,最多是上午的面条里放点青菜,下午的面条里煮个鸡蛋。

那时,郭家堡还没有卸任村支书。郭支书的家离这只有四五百米远,他经常搭乘张军胜的车一起到村委会去,一起下班回来。老郭知道张军胜一个人的饭难得做,经常在改善生活时,以商量工作的名义,把张军胜叫下去一起吃饭。吃着聊着,老郭就要喝两杯,张军胜给自己定了规矩——只喝三杯,老郭也不多劝。老郭的媳妇待人热情厚道,厨艺也好。张军胜说,在这个离家几百里的大山中,老郭一家给了他亲人般的关怀和照顾。

有一次,单位领导到村上调研,看到住宿条件这么简陋,到村委会办公也不方便,深为检查组的刁难感到不平,要张军胜还是搬到镇政府的宿舍里住。

“检查来了又是麻烦。”张军胜说。

“那也先搬回去。”

张军胜又搬回到镇上的宿舍。他共在村上住了1年零4个月。

4

秦岭淮河这条南北地理分界线,分得一点也不含糊。

汉城村盛产优质的桔子、皱皮柑,有的种植大户一年能卖两三万块钱。而张军胜的老家,就在秦岭北山根,他们村的农民曾从陕南引进过桔树苗,种在温棚里,当年还结了果,果实硬邦邦的,味道又苦又酸,第二年就全部枯死了。

驻村越久,张军胜发现秦岭南北的差别越多。汉城村人爱吃米饭,喜欢酸辣,老家人爱吃面食;汉城村人个子偏矮,老家人多有秦人的高大粗犷;汉城村人说话绵软,老家人嗓门高亢。

对于在部队呆了二是来年的张军胜来说,这些差异很快就能适应。全村760户,张军胜每年要走访一遍,一到饭点,家家争着留他吃饭。他去村民家买白菜,主人说,“咋还要买呢?”坚决不要他的钱,拔几棵白菜、莴笋,还搭几根蒜苗给他。淳朴,厚道,勤劳——这些中国农民共有的特质,常常让他想起在秦岭北边的老家,觉得汉城村也是如此的亲切了。

秦岭南边是亚热带,北边是温带。南边的冬天明显得暖和一些,年降水量也要高得多。尤其是紫阳,秦巴山区中,数这里的年降水量高,经常发生暴雨、洪水灾害,当地有“三年一小灾、十年一大灾”的说法。张军胜和驻村帮扶工作队的队员,一到夏秋季节就绷紧了神经。

2022年8月26日这天,汉城村有两件重要任务:疫苗接种,防汛防滑。

早上八点多,张军胜就来到汉城村七组,督促大家早点收拾完家务,然后去镇上卫生院打疫苗。农家杂事多,张军胜耐心地等着他们喂了猪,喂了鸡,洗完手脸,又换一身干净衣服,再锁上门。凑了三四个人,张军胜就用自己的车送到镇卫生院,等他们打完疫苗,再送回村上,又接走下一批打疫苗的人。

下午两点钟左右,张军胜正前往王文奇家,接他们一家人去镇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吹得包谷叶子“呼呼”地叫,不时有雨点子洒落在汽车挡风玻璃上。张军胜的微信上已收到县防汛办、气象局发布的第三条防汛预警,晚上有大雨。

王文奇家正在滑坡点上,前几天下雨,两间房的后墙倒了,一间卧室的屋顶坍塌了,还没来得及修缮。张军胜知道他们二女儿的房子在集镇安置点,二女儿、二女婿常年在外面打工,王文奇的老伴住在这里,照看外孙们读书。他心里想,王文奇一家打完疫苗就住在安置点里,等天晴了再把他们回村上。

哪知王文奇今天是特别地倔,老两口不仅不去打疫苗,也不愿意离开家里。

“今晚的暴雨呢,你这房子本来就危险,要是倒塌了怎么办?”张军胜对两位老人说。

“不得垮,我自己的房子我知道!”王文奇固执地说。

一个劝说撤离,一个坚决不走。倒是王文奇5岁的外孙女着急了,她紧紧拉着外婆的腿边哭边说:“婆婆,晚上不要住这里呀,我害怕!”两位老人心软了,这才收拾东西,乘坐张军胜的车来到镇上。

两位老人接种完新冠疫苗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王文奇对张军胜说:“还得麻烦你一趟,我要回家去喂猪,顺便拿点东西下来。”

张军胜又把王文奇从镇上送了回来。到王文奇家有一段土路,下雨天视线不好,张军胜就把车停这干线公路旁,陪着王文奇步行回家。

一到院子,王文奇说要先看一下圈里的猪,张军胜也跟了进去,只见一头母猪正奶着十来只小猪仔,猪仔刚满单月的样子,粉嫩嫩的,圆滚滚的,小嘴使劲地嘬着奶,鼻子里奶声奶气地哼哼着,两只捣蛋的猪仔相互拱着争抢奶头。

张军胜不会喂猪,也帮不上什么忙,他面色有些焦急,不时瞅瞅天色,翻翻手机,转到屋后面看一看垮塌的后墙,又转回来看王文奇给猪弄吃食。

王文奇在煮熟的青草里拌上包谷面,又兑了些冷水降温,再把猪食舀进木桶,提进猪圈。当王文奇的身影淹没在猪圈的黑暗里,响起“哗啦啦”的猪食倒进猪槽的声音,就听见母猪“吭”地一声,紧接着是一阵扑腾声和小猪的惊叫声,大概是躺着的母猪见来了食物,猛地一下站起来去抢食,吓到了正在吃奶的小猪。

天已经黑尽了,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王文奇说:“张书记,我不走了,你赶紧回吧。”

“今晚必须撤离这里!这么大的雨,多危险啊!”张军胜犯急了。

“你看这小猪儿,怎么让我放心的下!再有个把月就能卖了,随便也能卖个万儿八千,一年到头就等它下一窝仔仔。”老人几乎是在央求他。

看来王文早就打定主意要住在家里的。怎么办?

两位老人都七十多岁了,三个女儿又没在身边,让张军胜操了不少心。他把自己的电话存在他们的老年手机里,老人的手机里一共保存了六个号码,都是女儿、女婿这些最亲的人的,第一书记张军胜的电话是第七个。女儿给家里装了个监控,结果用了不久就坏了,张军胜从镇上找来技术人员调试好。王文奇家里闹矛盾,张军胜挨个给老人的三个女儿和女婿打电话调解。

眼下最紧急的事情,就是确保老人的安全。要是墙倒了房塌了,这单家独户的,连个照应都没有。

张军胜决定留下来陪着王文奇。

老人打了热水,招呼张军胜洗了脸,又洗了脚。

张军胜有些困乏。他今天算是从早上“劝”到天黑,劝群众去打疫苗,劝王文奇一家撤离,不知说了几百句几千句话,说得口干舌燥,又在这山路上来回跑了三四趟。

王文奇家能住的,就只剩一间卧室,靠墙摆了一张陈旧的木架床。张军胜躺在外侧,王文奇躺在里侧,两人聊着王文奇的家事。

九点多钟,王文奇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张军胜听着老人的鼾声,却没有了睡意。

晚上十一点钟,他觉得胸闷,心里发慌。张军胜想,可能是今天太劳累,睡一觉就没事了。

一会儿,他的妻子方娟英打来电话,张军胜随口说起胸口有点不舒服。

方娟英问:“你在哪个位置?”

张军胜说:“在村上,在王文奇家里。”

“你立即跟村干部联系,到医院检查一下!”方娟英也不知道王文奇家在哪儿。

张军胜说:“当兵那么多年,身体素质一直都很好,没事儿。”

方娟英知道张军胜的倔,知道汉城村七组山高路远,她说服不了张军胜,就直接拨打了紫阳县人民医院的急救电话。

凌晨零时30分,救护车开进汉城村,接走了张军胜。

经过紫阳县人民医院急诊科检查,初步判断是心脑血管病,并办理了住院手续。

早上八点,张军胜的单位得知了他的病情,领导安排负责驻村帮扶的处长来到紫阳,把张军胜接到西京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张军胜的病因是心脏卵圆孔未闭,因为劳累导致心脏卵圆孔渗血。医生劝告张军胜,别仗着年轻逞能硬扛,你这病如果不及时治疗,渗血过多的话,就会引起脑梗等疾病。

张军胜在西安顺利接受了手术治疗。出院后休息了一个周,又回到了汉城村。

同时,张军胜的单位领导随后来到村上指导灾后恢复生产,并带来了10万元救灾资金。王文奇一家作为重灾户,得到5000元的救灾款,镇政府又为他家发放了临时救助款3000元,并配套住房改造提升项目,对住房进行了加固维修。

5

汉城村的初冬是充满生机的,清清的汉江润泽两岸,红红的桔子压弯枝头,绿绿的茶园环绕山间。

2023年11月7日,张军胜的母亲来到汉城村。

这次是张军胜开车从西安接过来的。与二十年前到宁夏的军营里看张军胜相比,老人的身体已不如当年健旺,张军胜也不放心母亲再坐火车倒腾。

其实,老人这次过来是养病的。

前一段时间,老人站在梯子上取东西,梯子滑倒了,老人摔了下来,导致右手骨折,左手肌肉拉伤。张军胜在村上回不去,他的教书的妻子和上大学的女儿不得不轮流请假照顾老人。现在骨折处已经打上了石膏,张军胜就把母亲接到村上住一段时间,给妻子和女儿减轻一点负担。

母亲的双手使不上力,不能换着花样给张军胜做面食了。张军胜倒是在母亲的指挥下学会了不少手艺,油泼面、臊子面、拉条子做得有模有样,恍惚间,吃出了汉城湖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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