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呈林
在春节的前几天,我和他,一个男人,准确说是半个钟头才认识的一个陌生的矮个儿男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登上了一列向南开去的火车。
禄色的车厢,狭长的空间里,载满了坐着的和站着的,随着一声汽笛的拉动,嘈杂熙攘之声渐弱,疲惫不堪的人们终于安静下来。他们中有六神无主看着窗外的,有吃着东西喝着饮料谈天说地的,有男女间无视别人存在做着小动作的,还有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闭着眼打着囤儿大概正做着好梦的。我一个大学毕业的弱女子,为了暂时的生存,只得把自己临时租给这个陌生男人了。
“喂,把这解开吧”
我把拴着鞋带子的那只手示向那个自称阿金的男人。生意谈成之后,他很是不放心,说是为了防止我中途溜掉,须和我手牵着手才放心,被我拒绝了。他就想出了这个用鞋带子拴着的办法,真是有点滑稽可笑。
他看着我,露出一口被香烟熏了的牙齿,嬉笑着说:“坚持一下吧,反正……别人也看不出来……是吧”。 “你这个人,真是小心眼。车厢里了,还不放心?” “我……我放心。只是……忍着点吧,嗯?” 我苦笑着,不再搭理他,把头向着窗外望去,看那阴沉弥漫的光景。外面像是下雪了。
呵,渴望已久的初雪。我把脸紧贴车窗上,亲吻着外面的世界。在这个北方的旱季里,整个的冬天似乎就没有湿润过,沙尘、雾霾把高耸林立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变作一座座海市蜃楼。除此之外就是人,进进出出,买三选四,挑肥拣瘦的到处是人,一旦遇上堵车,气都喘不过来。
“马上就要过年了,也不回家来看看!来年开春,你弟弟上学又得一笔开销……”
电话里父亲不止一次地抱怨着,话里话外就是希望我早点给他带点钱回去,完全没了当年我出生时那股倔强脾气。
“猴头、马脚、狗尾巴”。我偏巧就出生在狗年的末尾。我姥姥说我一生下来就栓在“狗尾巴”上了,拖拖拉拉,命不会好,以后可得多加小心。我相信这话,因为自打出生那天起,我爸就没怎么正经看我。我母亲说他斜瞧了我一下,就一声不吭,扛起锄头下地去了。以后我的目光一触及到那张阴沉的脸,就不由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随后我妈又生了一个女娃 ,不幸夭折了。我至今记着小妹那张白墙粉般的脸蛋和小猫似的躯体,被父亲抛弃在一个乱葬岗子里,被野狗咬得干干净净,一点骨头都不剩。直到超生了我小弟以后,我父亲那张阴板脸才咧开一条缝,现出一点阳光。但没过多久,我们家就被巨额的罚款压趴下了。我母亲死的时候,一只手紧紧攥着被子的那个角,吃力地看着我说不出话,然后就大口吐血。我当时傻傻的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她死后的第二年,拆洗被褥时,才发现那个被她攥过多少次的被角里包裹着零零碎碎的钱票,我当时一下晕了过去,我感觉那些零零碎碎的钱票就是从我母亲的嘴里吐出来的!就像那一堆吐血!殷红的颜色连同贫穷一同烙在我的脑浆里,至今还隐隐作痛。也许是为了这个,我落下了个晕红的毛病,准确点说就是一见血红色我就起反应,比如红衬衣、红药水、红气球还有过年家家贴的对联什么的,一看到就感到头晕目炫。上小学的时候少先队发的那个红领巾我一见着就晃眼,老师使劲地训斥我为什么不戴着它,我强调说不是不愿意,事实是有我这方面的晕色病,我怕吓着你了影响不好。老师说我就不信,命令我说现在你就给我戴上!让大家瞧一瞧你是不是在撒谎!在老师的威严下我当时只得服从,结果当着众人的面真的就晕倒了。我成了众人眼中的“怪人”。幸亏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只是有些活动没有我了,比如给王奶奶李大伯还有陈残疾抬水扫院子什么的,我都没资格参加。为此我感到特别压抑,就像被抛弃了似的万念俱灰。为此我不得不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视觉识别障碍,精神紧张以及精神压力造成的,不需治疗更不必大惊小怪,自我调理一段时间就好,我认为这话是对的。老师不断地找我父亲去训斥,说我怎么给他班抹黑,影响了集体的荣誉,简直就是一个累赘。老师的训斥换来的是我父亲对我的打骂,我和父亲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直到我上了大学大之后,我父亲虽然对我好了许多,但我对他的态度似乎没有多少改变,我尤其不能原谅的是他对我和我母亲的态度。我憎恶一切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我身边的这个矮个子男人阿金已经歪着脑袋起了鼾声。我这时才注意起他的形象来,大约一米六五的个头,三十四五岁的年龄,小眼睛,短下巴,新潮的理发,虽然配了一身崭新的名牌服装,但嘴唇上的小胡子叫人看着极不舒服。天哪,这就是花钱雇我回家过春节的男友吗!在这以后的十多天里,我一个弱女子,为了生存的必要,就跟这个陌生粗鲁的人待上一段时间吗。想到这些,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我不知道别人的情况,我这人最怕紧张,一紧张就想上厕所尿尿。你大概还不了解,女人憋不住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尴尬情况,我亲眼见一位女同胞,在公交车上当众脱下撒尿,旁若无人。
我已经憋不住了,只好推了他一下让他醒醒。他其实是并没有睡着,眼睛睁了睁,问我干什么。我说我要上厕所解手,你把牵在我手上的鞋带解开。他皱了皱眉头,说上车的时候不是已经上过了吗?这才多大一回儿就上厕所!我生气的说你讲理不讲?上厕所还得论次数呐!我真的憋不住了!不行的话我就报警求助!一听这话,他就服输了,咕哝着说:“上厕所也值报警,依着你还不行吗。妈的,女人就是事多”
他骂列列的,不太情愿地起身,拉着我就走。
我更加愤怒了,对他说:“你怎么骂人呢,上厕所你也跟着吗!”
他立马又给我一副嬉皮笑脸:“别生气,我嘴臭!问题是我也想上厕所……嘻嘻!”
嗨,遇到这样的人,真是没办法。 绕过两三个过道上坐着的乘客,来到卫生间,他解开了我手腕上的绳头,我赌气走了进去,砰的一下顺手把门带上了,直到我解完手出来的时候,他还在门口傻带着。
接下来我本应该讲同他回到村里的事情,可是中间的一段插曲又不得不先说一下。
当我和阿金回到座位时,奇迹发生了,有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和一个年龄比他小的女人竟然占据了我们的位置,并干起了那种事情,我真是怀疑了自己的眼睛。我张大了嘴巴,傻傻的站着不知所错,瞬时觉得整个车厢间都是污秽不堪的了。我身边的那个男人却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似乎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唯一惹他动怒的是他们不该占领了自己的座位。他大声斥责那对男女:“这是我们的坐,让开!”,他随意加了“我们”俩字,我当时也没必要顾及这些了,该理论的是座位问题,于是毫不犹豫地和他一起构成了联合阵线。“上车对号入座,这是我们的座位,你们不该随便占领的,请让开。”我拿出车票,捍卫既得的权利,毫不犹豫的说。
那二人死活不肯让,不但不肯,且振振有词:“什么你们我们的,都是公家的。你们离开了,我们以为没人坐呢。既然坐下了,你们就让一让吧。我们一会儿就下。你们应该知道尊敬老人”。周围的人都默默注视着,仿佛在等待谜底似的。我扭头转向雇我的男人阿金,说遇到了这种事情,你看怎么办呢?我们俩总不能一直站下去吧?这话还真管用!阿金上前扯起那老头的衣服,咆哮着就往外拽。这时立刻就有坚持正义的人站出来人抱打不平,纷纷指责说不该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老人,许多污言秽语一起泼了过来。我就奇了怪了,大庭广众男女苟且无人说耻,居理力争讨公道却有人问责,这是什么礼数?我由衷的愤怒,开始后悔自己,不该随了那陌生的男人登上这南下的火车。此时设若逃出这节车厢,找个角落躲起来,下一站趁机逃脱便万事大吉。然而我没有那样做,我需要钱来供我完成学业。我找来了乘务,乘务劝说无效又叫来乘警,把那老头连同那女人带走了。那老头临走还不忘回头盯我一眼,使我充满恐怖不寒而栗。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他解脱似的拉我一起坐下,伸手想拥着我。我将他的手臂推开。他的脸马上变了。
“你别忘了,我是交了一半定金的!你可不许违约。”他瞪圆了眼睛咄咄逼人。
我付之一笑。“请放心好了,我当然不会违约,但也不会胡来。希望你也如此。”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嘴里只是咕哝着。我觉得既可气又好笑。这些个打工在外的男人呐!
我们这趟列车经过一整天的奔波跋涉,终于在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站台停了下来,待将一堆山药蛋似的旅客抛下之后又向前启动了。走出站台,极目远方,雪被山峦,尘埃净尽,只感觉天地之间是如此的干干净净,妙不可言了。我真的好喜欢这白雪皑皑的山野。我和我的黑色长筒皮靴,在松软如棉洁白无暇的雪褥上跳跃了几下,咯儿咯吱,如拨琴弹乐,静听天籁,如踏歌漫舞,尽得风流。
我正自我欣赏,他要了一辆出租车来,我们一起上了车。山路本就崎岖,司机大概是个新手,遇到难走的地方就熄火。经过近半个钟头的折腾,总算进到一个山坳里。望着远处被雪封盖着犹如鸡棚狗窝一般的村舍,我心为之悲切起来,不由想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家乡和苍老的父亲。
车到村口,他突然叫停了司机,下车后让我和他前面走,司机开车后面跟着。
他说小时候他们村有个在外发了财的,回家过年就是这样,一到村口就下车,自己前面走,司让机和车跟着后面,见了人都打招呼,整个村庄直呼不得了!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随即双手挽了他的胳膊,任他揽着我的腰,装出一副很亲密的样子。可惜没见一个人影。
“妈的,人呢,村里人到哪里去了?”
他有些扫兴,朝着空寂的街巷怒骂着。
忽然间一阵阵嬉笑声传来,一个胡同口空闲地上,一群人正在制服一头健壮的大黑驴。人们试图将驴子的四肢缚住推到宰杀,驴子兜着圈圈,始终不肯就范,昂首挺胸,四肢乱蹦,倒揣一脚,将一个人踢了个仰八叉,众人哈哈发笑。这时一位有点岁数的人出了个主意,让人找一块布来,把大黑驴的眼睛蒙住,畜生再倔也斗不过人的心眼,两眼一抹黑就老实多了。一个男子自告奋勇,手持一柄十八榜的大锤,照准驴子的脑门芯“彭”的就是一家伙,高傲的驴子连叫没来得叫就倒下了。
我生平头一次见杀驴,只觉得心惊肉跳,胆颤不已,赶紧捂起双眼。人类自打出现一来,以其绝顶的聪明智慧成就万物雄主,称霸世界,蔑视一切,扫荡一切,众生皆归于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况一犟驴子乎!
我正胡思乱想,阿金一边掏出香烟上前打着招呼,一边把我介绍给大家。
“这是我女朋友,过年了,回家看看。嘻嘻!” “你女朋友?好,好啊?”
“阿三混得不错,有女朋友啦!”
“阿金好福气!这么娇嫩的妹子,悠着点儿,别太逞强啊!”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众人浑笑着,惊异地看着我,好像琢磨着什么。
阿金掏出一叠百元钞票,晃了几下,指着那还未断气的驴子说:“谁家的?给我留一条驴腿!我阿金要吃驴肉!今天是先付钱,检好的吃!”
这下真的把众人惊呆了。
“乖乖,一条驴腿几十斤,近千元哟!阿金果真发了大财了!”
一个干瘦如麻杆一般的汉子,接过那红红火火的钞票,手指头沾口唾沫,眼睛眯成一条缝隙说:“好说!好说!阿金哥吃驴肉,那还不容易?这条驴腿就是你的了!”
“一条驴腿算什么!晚上都到我家里,一起喝酒!”
阿金说着大话,挎起我的手臂,傲然的离开。此时此刻真把我当成他女朋友。他请大家到他家吃肉,他的家在哪里呢。
“哦,是阿金啊!你怎么回来了?这个是谁呀?”
一个阔大的门楼里,一个身材微胖,烫了头发,带着耳环的女人出来迎接了。
“大嫂,这是我的女朋友!”阿金赶紧将我介绍,并嘱咐我叫嫂子。
我低声叫了一声“大嫂”,并把手伸向她。
“你瞧瞧,这手这脸蛋,啧啧!又细又嫩的,简直就像葱白似的!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你们回来,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呢!”
阿金的大嫂热情洋溢的夸赞着,一看就是农村里那种能说会道会应酬的女人——只是言语间略有紧张,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大哥呢,大哥做什么去了。这房子不错,啥时盖的?”
“你哥出去了,待会儿就回来。”然后扯起嗓门朝楼喊,小华家的,你下来下。不一会儿,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即走下楼来。嫂子介绍说,这是你的叔叔,还没见过面呢。这是我的儿媳妇,去年结的婚,生了个小子。快抱过来让你叔瞧瞧。阿三冲那小媳妇襁褓中的婴儿看了一下,也不知看清了没有,便打开皮包摸出一沓钱,数出一千说:“小华结婚的时候,我没赶上回家,这些是当小孩的压岁钱。剩下的给哥哥嫂子做家用,以后少不了需要麻烦你。”嫂子一看见阿三给了那么多钱,长脸立马变成了圆脸,嘴唇向开裂的石榴,露出参差不起的牙齿,眼睛迷城一条缝,一只手死死把钱攥住装进兜里,另一只空手往前伸了几下说:“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叔叔虽然有钱了,结婚大花销是省不了的。这个我得先替你存着吧。”说话的功夫,就见从外边进来一个女孩儿十七八岁的样子,见了生人就低着头往里头走,被嫂子叫住了。“玲儿,来客人了,还不快叫叔叔。”玲儿站住,冲这边羞怯地叫了一声“叔叔”然后看着我说:“这个,该叫什么?”阿三急得只挠头,他嫂子大声说:“这还用范心思?就差娶过门了,提前叫婶子吧!”我顿感脸上火烧了一般,大概都红透了吧,一时不知所措,上前拉起她的手问她多大了,上什么学。他告诉中毕业就不上了,在镇子上一家私营企业上班。啊,这么年轻还是个姑娘,竟然踏上了生活的道路,是不是早了点儿?我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我从她那双忧郁的眼睛里感看她并不愉快。我仿佛看到了的十多年前的我。一会儿,就见一个粗壮魁伟的男人进来了,阿三向我介绍说是他的大哥,自然就得跟着叫大哥了。他大哥看我的眼神很特别,只有女人最清楚,为了避开他的眼,我尽量把面部朝向她妻子那一边,并且尽职尽责演戏一般的听他们说话,其实真的听不清她们具体说了什么。说着说着阿三和他大哥为这一件事忽然吵了起来。原因是他们兄弟还有一个老母亲,过去一直住在自己的老宅子里,平时检拾破烂度日。大哥大嫂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把分给自己的宅基买了一笔钱,然后动员老太婆把老宅拆掉盖成二层小楼,儿子结婚住楼上,自己和住楼下。日子久了,老太婆的破烂没地儿搁,婆媳之间的矛盾难免爆发,老太婆就被赶到外面去住了。阿三当即数落大哥的不是,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老太婆赶到外面去住,更何况这楼下的宅基还有自己的一份。我这时候才明白刚见面时他大嫂为何神色不定,躲躲闪闪。即便如此,这位庄稼地里爬摸滚打出来的女人。仍然能编出许多花样来。她诉说自己“嫁到这个家如何不容易,即照顾老的,又拉扯小的,上有婆母下有儿女,人情世事,柴米油盐,家里家外,谷米庄稼,七湊八凑,东挪西借好不容易垒了这个窝,哪一点做错了?”然后指着丈夫的鼻子七上八下一顿臭骂。“你说说看!你开车在外逍遥自在,别当老娘我不知道!老太婆愿走愿来随她的便,我又不是堵着她!”她张开双手上下比划着,眼角现出几滴眼泪,像是受了多大委屈无处诉说似的。做大哥的也许自知理亏也许感觉有些不妙,赶紧把阿三扯到一边,商量着如何先把老太婆接来,一起过个年,大家看着都好。阿三是个没主意的,他竟然转脸看着我。我冷笑说:“你们家的事,看我做什么呢!大哥大嫂说得有道理,把老人家过个团圆年,都有面子!”
事情谈定了之后,接下来就该接老人家去了。她在什么地方呢?为了一探究竟,满足好奇心,我跟在他们的后面,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沿着弯曲的山路走一起。漫山遍野白茫茫的,除了雪什么也看不见。
转过一个山包,走在前面的兄弟两个忽然打了起来,做大哥的虽然体型魁梧,但论打架却不如做弟弟迅速灵活。真没看出来,他是那么出拳有力,几个回合就把当大哥的揍趴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喘气。阿金也不管他,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
下得山包,就是河滩,水流很浅,两边结了冰。再往前走一段路,就看见一坐横桥跨在河的上面。这几乎是一座费桥,大约五个桥孔,中间的大孔有河水流过,其余几个小的被封闭着,而且有门有窗,一个个单间似的。还有铁皮烟囱伸了出来,缕缕的冒着青烟。河滩里除了废品和垃圾,还有小块菜畦,收获过玉米、棉花的地。
这里竟然还住着人家!
我的心猛然被揪了一下,不敢往下想了。
一群野狗狂吠了起来。一个老妇人正往三轮车上搬运废品,大概是要拉去卖钱用的。我本以为她就是阿金的母亲了,其实不是的。因为阿金上前询问时,那妇人指了指紧靠左边的那个桥洞说:“诺,边上那个就是。这会儿恐不在家,大概是庙里进香去了,一会儿。”
我只有陪着阿金在雪地里等。
从老妇人口中得之,这河地除了她和阿金的母亲老太婆,还住着一位拉胡琴的流浪汉。她流浪汉不是本地人,除了拉得一手好琴还写得一笔好字。她还说这地方最先只有她一人住着,后来老太婆和流浪汉和她作了邻居。她一边干活一边絮絮叨叨,说真搞不明白老太婆为何隔三差五去庙里烧香求菩萨,她说自己这一辈子最不信的就是拜菩萨。“你想想啊,天下穷人那么多,菩萨哪里照顾得过来呢!果真照得过来,穷人也不会受穷了!你说是不?”她絮絮的说着,眼睛不住的眨了眨,像是替自己做总结。
果然,不长时间, 老太婆就回来了,走路有点跛脚,身子骨还算结实,只是走路有点跛脚,这在我家乡也多半是这样的。阿金上前叫了一声妈,声音有点哽咽,说儿子回来了,接她回家过年的。老太婆愣怔的看着儿子,又擦眼泪又摇头,说自己一个人惯了,房子没了,人又埋汰,还是不去的好。阿三见劝说不动,便把我来介绍,说这几年儿子在外混的很好有钱了,交了女朋友,好不容易回家过年一次,怎么着也得团圆一下。无论儿子怎么说,老太太就是不肯答应,说自己在这里有好邻居作伴,住不惯楼的。阿金没办法,很失望的和我往回返。转过那个小山坡,发现他大哥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见了我们俩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笑,似乎压根就没打算接老太太回家似的。
或许是北方的移民,这里还有请家堂的习惯。听阿金说他们是村里的旺族,繁衍生息,人丁兴旺,年三十晚上请家堂是少不了的。厅堂里灯火通明,八仙桌上安置列位祖宗的牌和佳肴酒菜。合族的男人按辈分大小,在族长带领下,到村外去把排位上的鬼魂请回家来,入位就坐,在享用佳肴美味的同时,保佑子孙新年平安吉祥好运。
家堂请来之后还要送回,送回之后晚辈还要给活着的长辈磕头。这样隆重的礼仪队伍里,自然少不了阿金哥俩。此时此刻,在远离村子的地方,正有一位形影孤单的老人被遗弃在桥洞里。
就这样,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我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年夜。我忘记了年夜饭是怎么吃的,只记得整个山村里除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火药味再无别的。这传统从盘古开天,历经尧舜汤,夏商殷周,始皇两汉,唐宋明清,上下五千年,文明三千载,香火续接,连绵不断,日月同辉。
更重要的,这里的人同我家乡那的一样,对待鬼神的态度总是既信又怕,模棱两可,既希望为自己带来好运,又不愿在家待久,虽然是酒肉香烟供奉,但时辰一过,既鞭炮齐鸣,希望他们离得越远越好。由此使我想起那个相传了很久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老百姓是不知道过年的,大概只晓得刀耕火种,,谷物成熟了时节,来了一个长得像牛的长尾巴怪物,出来祸害庄稼了。这怪物太凶猛,人们敲锣驱赶无济于事,于是请来圣人,写一个年字将它治住了。但它毕竟还是很野性的,每到除夕之夜人们过年的时候,仍跑出来捣乱,于是聪明人就发明了火药来驱赶这怪物,噼里啪啦从古一直传承到现在。直到洋人用我们的发明药制造出洋枪洋炮来,轻易穿透兽皮铠甲时候,我们才感到这噼里啪啦的声音大概连鬼神也不很害怕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寻求另外的道路。我庆幸生活在现在,否则的话,不但被这猛兽所吞噬,就是上至吏部公曹十八罗汉,下至山神土地押司小鬼们醉酒熏天,与民同乐的故事恐怕也听不到了。
除了请家堂,这里同样还要大年初一早起拜年枪财神。大街小巷,一帮一群,三三俩俩,都是拜年的。后我们首先要去的地方自然是那河滩里的桥洞。老太婆刚吃过自己包的饺子,买没收拾碗筷,阿金领着我来了,进门给老人磕了个响头。
我打量着这桥洞,七八米长的空间里,一张砖头和木板支起的床,破旧不堪的被褥,还有捡来的家具用品。
阿金给了老人一些钱,老人显得很激动,上前拉起我的手,仔细端详我的脸,嘴唇懦动着说:“这么好的闺女,我老太婆,真的是菩萨保佑吗!”然后将自己手腕上的那对银镯子退下来,对我说“一个穷老太婆,没啥值钱的。这个你拿着,实在不好意思,没有什么送给你做礼物!”。我哪里肯要?赶紧说:“这可使不得,我怎能要你这个!”老人则坚持要我收下,说这是这里的规矩,看来她认定我是她儿媳妇了。我只好小心翼翼的收下了那手镯。
从那里出来,阿金说还要再去几家,跟长辈行个礼,晚辈见个面,让大家都知道我这个女朋友。我自然理解他的意思,只要不出格尽就行。我希望完事之后把余下的佣金兑现给我,好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没想到在拜见长辈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
按照这里的规矩,女朋友就是媳妇的一半了,长辈初见面是要给份子的。山里人虽然不富裕,一圈亲戚转下来,份子钱也收了一千多,揣着这额外的一笔收入,心里直打起了小鼓,加上那对手镯,阿金难道不会有别的想法?我看了看他,见他无任何表情,心里就放心了。
父亲又打来电话,问我在外面怎么样。我明白他的意思,好像在关心我,实际在跟我要钱。我对阿三说按照约定该做的我已经做了,我要离开这里,请你把余下的租金付给我。阿三笑着说急什么,承诺过的一定兑现。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阿三的语气有些低沉,眼神也不对劲。在以后得几天里,我觉得我背后来觉得有几双眼睛盯着我指手画脚。特别是他大哥的那双眼睛,使我一见就怕,色眯眯的好像要吞了我。我向阿三提出到镇子上的一家旅社去住,原因是他大哥家人多房少况且没有洗澡。阿三听了很是满意,说早就该那样的了,于是我和阿三找到镇子上的一家旅馆,我要求定两个房间,阿三竟然耍赖说,“干嘛两个?咱俩一个房间吧!”我瞧着他不怀好意的样子,直言警告他说:“我可告诉你,休要胡思乱想!希望你按合同条约办事!”。
他只好走向他的房间。我担心他还会来闹,睡觉以前把窗户统统插好,房门上了锁。幸好一连两天除了叫我吃饭,陪他上街、串亲访友,再没有别的事情发生,顶多也就是当众抱我一下,亲一口,这些也算不得什么。按照合同约定,再过两天,待他他把欠我的租金付给我之后,我们就该分手了。
第三天晚上刚要睡下,被他一阵敲门声惊起,说有件事情要和我说一下。我问他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他说和我把账结了吧。我虽然不十分相信他的话,但还是把门开了。他进来之后一下就把我抱住,结结巴巴地说无论如何要和我睡一觉。他说这话的时候的嘴里冒出一股的酒气,熏得我一阵恶心。我奋力的抗拒着他,请他出去,说你这样不行的,我们说好了的。你若不出去,我就报警。他说这个时候警察都放假,你报警也没用的。“只要你答应我,我愿意再加些钱。”他一边说一边将我按在床上,别看个头不高还是很有力气的。我知道对付不了他,索性大声说“你还是个人吗,一点诚信都不讲!你不怕我把事情真相说给大家吗!”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愣住了,我趁势将他推了出去,然后把门关死。他躺在外面走廊里,歪着脑袋底里咕噜说着醉话。我担心他会被冻死,那样会吃官司的,于是喊来老板娘帮忙,把他架起来弄到他的房间里去了。
第二天他醒的很晚,接近中午了才起床,我故意不理他。他说昨天晚上喝醉了,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我知道他在撒谎,但心里是原谅了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住在旅馆里,你说能怎么样。
眼下虽是初春,但积雪还未化完,寒意还是料峭。旅馆里的人本来就少,老板娘舍不得开足暖气,房间里的温度和外面差不多少。
奇怪的是以后再没见到阿金的身影,我不免有些疑虑,感到有不详的事情要发生。
到村里去打听,有的躲躲闪闪,有的干脆说不知道。倒是他的大嫂,一见面就说起来起来没完没了。
“天哪,你还来问我,我哪里知道!早知道他是骗子,我哪里会接他到家里来!他就是个穷光蛋!赌钱输了个掉蛋精光,欠了一屁股债,就逃走了!这个挨千刀的!”她大呼小叫,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愤愤然地数落着小叔子从前的不是。
我顿时感觉一瓢冷水从头顶上浇灌了下来,顿时凉透了。我极力想象着那个夜晚在那家酒馆里发生的情景。昏暗的电灯光下,阿金他们通宵彻夜的打着麻将,输光了的阿金不住的借钱又不住的下注,最后疲惫不堪的消失在夜色里。
天气是这么半阴不晴,太阳有时刚露点笑脸,不大一会儿就躲进阴云里。雪化得很慢,鸟雀们无处觅食,连叫声都那么有力无气。旅馆里散发着的霉臭味越加让人恶心呕吐,老板娘却摧着要房钱。我不能指望阿金了,于是付了房钱。打点行里时,看到了那副手镯,想起了住在大桥下可怜的老太太于是临走前打算见再她一面。
太阳一会儿又出来了。我轻轻的推开大桥下她的那个门,她正在祷告什么,见我之后惊讶的停住了,两眼看着我仿佛在极力的回忆着什么。想了半天之后才说:“天哪,你怎么来了。”
“我要走了,来看看你。”
“你真的要走吗……可怜的孩子……你还这么挂牵我……阿金呢,阿金怎么不来?”
“我不知到他哪里去了。这手镯我应该把它还给你。”
“这是怎么说?既然送给了你,怎么好意思收回来。遇见你是缘分,假如不嫌弃的话,留做个纪念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我们阿金怎么配得上你。你如果不喜欢,我也只能同意。阿金出了什么事吗?我真不想你们会出什么事情。”
“没发生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摇了摇头,撒了谎。
“阿金这孩子,心眼并不坏,不像他的哥哥,那是个畜生!”老太太正说着,他的大儿子猛然推门进来,带进一股的寒气。
“阿金呢,阿金哪里去了!”他的大儿子气凶凶的问道。
老太太惊恐地看着他的儿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不知道,他赌钱输了,欠了别人的债,骗走了我的钱!我饶不了他!我要报警!我要让警察来抓他!——这是什么?”
老太太的儿子看见了那副手镯!便发疯似的抢在手里狂叫。
“阿金骗走我的钱,这东西得归我!”
老太太不知所措。我挺身站了起来。“你不能这样!别忘了,你是他的儿子!”
“哈哈,美人儿!轮不着你来多嘴!你是干什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阿金包了你一共多少钱?我出双倍的钱,一起玩玩怎么样?我的可心的小美人儿!你可真有趣,自打第一次见到你,就把我的魂儿勾去了!”
这个可恶的流氓用极其下流的语言调侃着,强行把我拉到外面。
“来吧,就在这里,我喜欢在这雪地里!”
他把我推在地上,疯狂吻着我,一双手伸向我的内衣。
“妈妈,救救我!”
我大声呼救着,声音回荡在宽阔的河床。
“你这婊子,还敢咬我!”他双手卡住我的脖子,咒骂着。
忽然间,他的头被什么击打了一下,血流到了面颊,手慢慢松开了。
我推开他重重的躯体,看见老妈妈手持一柄锄头呆呆的立着,两眼死盯着儿子头顶的窟隆,一言不发。
“天哪,这可怎么办呢?”我随之紧张起来,感到一阵耀眼的眩晕,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老妈妈的怀里。
“你醒了,阿弥陀佛,吓着你了!”
“你的儿子,他怎么样了?”
“别管他,你赶紧走吧。”
“是我连累了你,怎能撇下你一个人……”
“没啥大不了的。我的儿子,我杀的。”
“不。我不能连累你。要自首吗?”
“傻孩子。没啥大不了的。我自己去。”
她显得异常镇静,扑打了几下身上的泥土,爬上河沿的土坡,一跛一跛的朝镇子方向走去。
我的故事也完了。
那个儿子是死是活我不知道。
老妈妈没过多久被释放出来,大概已经去世了,留下了这副手镯。
至于阿金,我再也没有遇见他,我相信他大约就在某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