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的不苟言笑,很是令人敬畏的。他天天早出晚归,这于我而言,就像获得了大赦那样,得享一天的快乐好时光。
父亲当年帮过武工队,也为此受惠,被选入农会和贫协多年。后期的红宝书、语录及代表证,那既是他的要命宝贝,更是他的荣耀。在平日里,他通常会锁在母亲当年陪送的梳妆盒下面的笾匣里。某天,小朋友们一起叠“四角”(就是那种在地上扇纸片的)游戏,我输到一时找不到可用的纸张,就翻箱倒柜找到钥匙,偷偷地拿出来撕了几页。等被发现了,可真没少挨棍棒伺候。
那个年月,损害红宝书,是重罪。轻则游街,重则关起来甚至会判刑。
也是小时候太过调皮,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好玩、稀奇。家里大年三十刚挂好的“中堂”(也叫轴子),上书列祖列宗名号,溯源可及数十代。我们那个地方的人,大多是在明朝从山西洪洞大槐树那个地方迁移过来的,祖上也就祭拜到十五代左右。据说,只要小脚趾头多了一个小指甲盖的,就是认宗亲的依据之一。我看到画上左右两个狮子张着嘴,想着过节了,他们也应该吃点好东西。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拿起他的画笔,蘸着墨,就往狮子嘴送。至今,那幅“神主中堂”右边狮子大半个脸,还是花的。母亲气得说,又皮脸了,不闯祸不舒服。本以为这次要挨父亲的教训,没成想,父亲看了一眼“神主”,又看我满手的墨,连兜裙上都弄得一塌糊涂。只是呵斥了一声“还不快去洗手”,便没有再做追究。连母亲都很差异,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村镇上的小朋友们东边一派,西边一派,互相不对付。一派我为头,一派大山芋带队。双方经常为捉饿狼蛛和乖子(蝈蝈)摸知了爬什么的打上一架,有时候也会为弹玻璃珠和打面包(纸折叠的四角)起冲突。我这边秋葵、耗子岳、缸瓦四、裂瓜等,他那边人略少,大山芋和他弟弟二萝卜、小麦。还有一个猴七,跟他们一起玩。有天,几个小朋友秘商教训一下山芋他们。获知山芋落单,我们学着《奇袭》《南江村的妇女》的故事情节,戴着柳条和荆条编织的伪装帽子,在傍晚时分,在村子口桥墩两侧隐蔽起来,守着他拔草回家。待他一到,大家拿着沙土往他脸上一丢,然后一哄而上,乱揍一顿,吹一声哨子,各自赶紧跑回家了。
本以为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安静了两天,我在路上滚铁环玩的时候,给猴七逮着,打到鼻孔流血。父亲什么话也没说,拉着我到了猴七家里。父亲在当地算是有身份的人,县上、公社里也给几分薄面。猴七爹妈看我们找上门去,慌忙将父亲引入上座。父亲心平气和的说,小朋友革气本也没什么,他大“小小”五六岁,这样欺负人,就没有道理了。猴七他们全家也鸡贼得很,安排他在跑外乡的姐姐家,躲了好几天。
多年以后我回乡,听我妹说,猴七院里示好,想将他侄女许配到我们家族来,父亲没有答应这门亲事。不是因为孩提时代的矛盾,是因为猴七的爹,当年运动的时候,打砸抢过张家爷爷奶奶的家,还往死里斗过三叔。说什么要“斗私批修”,革除“资本主义的尾巴”。父亲一生为人谦和,独独对“猴家”几代人不甚感冒。
我和父亲闹过一场矛盾,这件事说来伤心透顶,也直接影响到了父子感情,还差点逼我离家出走。当年电影《沙家浜》在我们那里放映后,反响很大。条件好的小朋友家买回了连环画看,我也央求过母亲,无奈,实在拿不出给我买小人书的钱。我就去求了张奶奶,奶奶给了我五毛钱。我和几个小朋友一起跑镇上书店,花了两毛八分,买了一本。还花了五分钱买了几块利糕(类似牛皮糖块),犒赏小伙伴。张奶奶家的媳妇二婶到我们家找我母亲闲拉呱(聊天),不经意间,说出了这个惊天大事。引起父亲震怒,说非要将我活埋了不可。将我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没吃没喝一整天。这事我也吓得不轻,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受这样的处罚。父亲说,他问过奶奶了,说我要钱是交学费,不是玩。认为我说了谎话,必须惩戒。我当时心急要买小人书,哪记得跟张奶奶怎么说的。我就是死活不认错不承认说过谎。最后,还是奶奶迈着她那三寸金莲婀娜多姿来到家里,将我领走,这事才算平息。这也让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创伤和阴影,和父亲的关系,再也没有以前亲了。
多年后,等我自己也为人父母,才体会到父亲的苦衷。张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但我一直将她老人家看作是亲的。父亲因为自己以前的经历,特别不愿意我们麻烦奶奶。奶奶挣钱也很不容易。每天起早贪黑画、编那些祭品,也挣不了一两毛钱。那时候,五分钱可以剃一次头,谁又生活得多容易。
子欲养而亲不待,与父亲其实很早就和解了。但因为身在数千公里之外,无法近身侍奉,只能在财力上尽最大孝心。但始终弥补不了缺失的遗憾。
当我们自觉懂事,当是对成长经历及过往,进行检视和反思的时候了。包容和宽容,不单舒缓了情绪,也解下了心之负累。有些经历,多年以后,再回味,自有不同的感悟、感触。至亲至爱,是一生都值得珍惜的。懂得感恩,怀有善念善心善行的人,眼前的世界也将一团和气。拥抱美好,与幸福相随,温暖着于情的时光,温柔了于理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