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父亲的称谓很多。一般农家子弟称呼“大大”、“爹”,也有个别说是疼孩子叫“叔”的。“爸爸”一词是早年出外打工或者吃“白本”(城镇商品粮)的“上等人家”的洋气叫法。真正成为流行敬语,那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
父亲是手艺人,我们随大流,通常叫“大大”的时候居多。母亲家族比较大,条件略好,在我们这些孩子面前,一般说,“您父亲如何…怎样”。所以,即便是一家子人,也会因大人们的偏爱程度不一,称谓上也是有一定差异的。
我的父亲,许是在私塾里读过几天书和解放区的时候,参加过扫盲班的缘故,抑或年少时期的一些经历,多少算是识文断字,自觉与众不同。也因为此,让他养成长期爱干净的习惯。
我十四岁就离开家了,只能在印象里勾勒些许记忆。父亲无论出门还是回家,都特别爱打整自己。他出门前,必定要在整理好衣装后,才会拿着工具出工。晌午或傍晚,从工坊或农田里回来,总要在家门口停顿一下,用头上裹着的那条镶着蓝纹边的白色汗巾,掴打落到身上的灰土。无论外面多脏多累,在家人面前,他总是表现得荣光焕发,一副不知疲倦的模样。
父亲很瘦,也不黑,颧骨圆秀高耸,眼睛炯炯有神,身高一米八零的他,看上去倒也显得精壮结实有力。他起早贪黑,为一家老小的生计,忘我操劳。谁曾想,他以前可是提着鸟笼满大街逛荡的公子哥儿。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十多岁就没有了依靠,东乡的手艺人张奶奶可怜他,收为徒弟。父亲也一改纨绔子弟的习性,很是用心地在张家学习揸楼子、花圈、绘画等。他还触类旁通,学会了烹饪、木匠、瓦工等技术。
父亲年轻那会儿,很舍得下力气。在砖窑场打工时候,人家“脱坯子”一天出坯量是650块,父亲能出1500块。一块土坯子重差不多7斤,要晾晒五、六成干后,东家才按照1分5厘一块点数算钱。
烧砖出炉的时候,是最为辛苦的。里面灰尘弥漫,灰渣遍地,还要顶着五、六十度的高温将砖拉出来。一车砖有200块,一块钱一车,装卸还要自己负责。再有,就是背煤渣了。要将煤渣转运到炉窑外几十米处,一篓差不多两百斤重,一天不知道得背多少次。长期高强度超负荷的工作,让父亲的身体,险压成了月牙的形状。为此,落下了病根。
入冬以后,“脱坯子”营生就断了。按照以往惯例,每到秋末快上冻的时候,各级政府就会组织大量民工去挖沟渠,疏通区域内大小河流淤积的泥沙。这在当时,对农民们来说即是任务也算做一项福利。家家户户都要派工派劳力,没有劳力的,需要上交15斤细粮用于顶工。
当时,这叫做“挑河”。镇里计公分,还管吃管住。住到是简单得很,搭个窝棚铺上麦秸拿家里带来的被褥一铺,就可以睡觉了。
对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来说,大人不在家,不光享受的快乐时光,等到撤工的时候,还能吃到馋涎已久的“白面馒头”。父亲是大厨,隔三差五的能回来一趟,偶尔带几块自己省下的给我们吃。有好吃的,就真得跟过节一样。不过,带回来的馒头,完整的很少见。后来,我们才知道,“挑河”的伙食是定量的,父亲省吃俭用,特意留给自己的孩子们的。
父亲对我们要求很严格,但能感觉得出来,他内心其实是非常爱我们的。我们在吃饭的时候,一粒小米粒都不能剩在碗里。过农历新年时候,他却因为母亲为他置办新衣服而置气。他总想用自己的勤俭、劳作,换取一家人相对舒心的日子。
但,我却是很不争气。我因为和别人家孩子革气(打架),小升初愣是卡着不给上。父亲是很要脸面的人,这个一辈子没有求过人的硬汉,只得东奔西走请客拜访,将我送进了学校。因为去得晚,没有我的课具,为不耽搁我的学业,父亲发挥他的聪明才智,利用周末时间,短时间内就赶制出来书桌和椅子。
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开始包产到户,我们家抓阄分的地段是沙岗子,不太适合种植小麦棒子(玉米),父亲带着全家老小开荒,在那里种植花生、地瓜、芝麻和一些土豆、甜瓜什么的。
父亲是个多面手,干一行,精一行。油坊、养羊、养家兔,是家里的副业,也是主要的现金收入来源。油坊榨油是非常费体力的。合股的几家,共同出人出力,管土灶生火热锅的、管翻料的,管移动工具的,狭小昏暗的坊间里,热气腾腾,油花四溅,只见一群人光着膀子吆喝,大铁锤轮番撞击着木楔子。看着油从闸槽里汩汩地流出来的时候,大家的脸上也洋溢起油亮亮的笑容。
父亲在镇上的口碑,受人称道。他会使用各种“家伙什”(工具),帮工从不在别人家吃饭,连旱烟都是自备。即便是到周边相熟的人家帮活,哪怕是中午,哪怕离家几公里,他都要骑“洋车子”(自行车)回家吃饭。他总是说,谁家都不易,能给人家省几个是几个。这也导致我在他临终时候,未能见上一面,留下了今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重情重义,他虽在族人中辈分不是最高的,但地位却较为特殊。加上我们这一支,一直是长房长孙,每年大年初一,族人出门磕头拜年的,必先到我家。正月初五,我们老家称“破五”这一天早上,所有宗族弟子来我家门口集合,第一挂鞭炮就从这里响起,大家带着供品,边燃着纸钱边向空中丢着响炮,一起拥到老祖宗们的墓地祭拜。他在世的时候,宗族有什么事情,也先找他商议一番。一直以来,整个大家族关系相处得也是非常地融洽和睦。
父亲的中风是突发的。因邻居家人急需一个“花楼”,他在蹲在地上准备材料的时候,突然不省人事,导致半身不遂,终身再也没有站起来。
父亲病的事情,他不让家里人告诉我。他总是说“别麻烦小小”。我当时的事业恰逢重大转折点,多年都没有回过乡,以至错过了为他寻医救治的最佳时机。毕竟,当地医治条件无法与大城市比的。尽管,我每年按时按点给他们寄生活费,孝敬他们零花销。那时候,没有微信,更没有什么视频,打电话接电话都得跑到“代销店”或者传达室去。这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时光的流逝,或许会冲淡记忆。但父亲的音容笑貌,却始终萦绕于脑海。常言道父亲是一座山,一棵大树,其实,父亲更像是四面墙,一个屋顶,一座盖好的房屋。他为我们遮风挡雨,给予了足够的温暖。父亲是无私的,为了儿女,可以不计较任何荣辱和个人得失,为了家,更是无怨无悔。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父亲的思念,在心里愈发地疯长,我多么想与父亲畅谈一次,开怀痛饮一场,多想让他知道,我和他一样,是多么得深爱着对方。
老宅院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父亲,您还记得回家的路吗?让你的“小小”引着回家吧。 请你多看一眼,以前破败不堪的故园,即将化为耕地。有我们在,你也莫要担心母亲,她老人家已于二十年前,定居在了城里。你知道吗,我是有多想再看到你站在家门前,拍打完身上的灰尘,如往昔那样神清气爽地回到家里…
父亲,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