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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兴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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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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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的救赎

姑姑的救

                           冯华然(回族)

艰难的无常

姑姑已经害病在床三年了,近些天来她的病情有些加重,看来就要一命呜呼,可她就是咽不下最后的那一口气,她完不下场。

姑姑躺在一间很大的房子里的一方很大的炕上,直挺挺地躺着。姑姑眼窝深陷双眼紧闭,颧骨突出脸庞塌陷,嘴唇干瘪,结了一层淡淡的血痂,脸色蜡黄,像一朵凋谢的向日葵,看起来就像睡熟了的婴儿一样,鼻翼微微的动着,气若游丝,还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姑姑头上搭上了崭新的白白的盖头,身上穿着新买来的衣服,脚上穿着新袜子,身上盖着薄薄的软软的太空被。姑姑就那样奄奄一息地躺着,已经五六天了,她完不下场。

屋子里人进人出,一会儿这个走到跟前捉姑姑的脉,一会儿那个走到跟前捉姑姑的脉,然后就把头碰在一起,小声地说上几句,随即摇着头叹息着走出去,或是又走到姑姑跟前长时间地捉着脉,脸色漠然神情庄重。炕角里,炕沿上,房地下都坐着,站着或蹲着二三个男人和女人。那些坐在炕角的女人把头对在一起,咕咕哝哝的谈论着,还不时地转过脸看一眼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的姑姑,又回过头去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那些站在房地下和蹲在墙角里的男人,或埋着头沉思着,或是一脸的肃穆,嘴唇微动着默默地念着。

我的姑舅哥,姑姑唯一的儿子,他驼着背低着头出出进进忙忙碌碌,他在置办着丧葬所需的物品。阿訇来了,不知是谁向屋子里喊了一声,那些在屋子里的人纷纷走出来。男人们向阿訇道着色俩目,女人们用头巾遮着脸纷纷躲让着,就不见了身影。阿訇的身后跟着一群娘家人。姑姑的弟弟我的父亲,姑姑的叔叔伯伯,侄儿侄孙,还有一些平时不很见面的远方本家都来了。我们这一大群娘家人来到院子里很有些气势汹汹威风凛凛。我的姑舅哥灰土着脸,挤出几丝凄惨的笑容,慌里慌张地把我们这些娘家人向屋子里让。姑姑的娘家人在门台子上相互地谦让着,一个一个地向屋子里鱼贯而入。姑姑的娘家人把屋子塞得满满的,塞不下的,就站在房门前的台子上。

屋子里响起了悠扬的诵经声,阿訇跪在姑姑的右边,我的父亲跪在姑姑的左边。姑姑就在这悠扬的诵经声中直挺挺地躺着。人们都用了很大的劲儿念着,声震屋梁,不知道是祈求姑姑活过来,还是祈求她平静的离去。这是给我的姑姑念讨白(祈祷词),这是我们回民很重要的一个宗教习俗。一个人活在这个尘世上是有着很大的罪孽的,正是应了这样的缘故,一个即将离开这个花花世界的人,就要念念讨白,以求得真主的宽恕,以便平静的离去,在后世里能够得到脱离进入到天堂。

好一会儿给姑姑的讨白念罢了,我们娘家人都得了很重的也贴,个个喜笑颜开,面如桃花,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他们,我姑姑名义上的娘家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口袋里装上了干新的钞票,心里乐滋滋的,个个脸上面含笑容精神抖擞,大步流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已经完成了一个当娘家人的任务,至于我的姑姑是死是活,他们已不放在心上。现在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兴高采烈地谈着天气的好坏,庄稼的长势,驴马牛羊的肥壮,还在心里乐滋滋的算计着,今天得到的也贴能买回几袋盐,买来几斤菜。

我和我的父亲留了下来,还有那个阿訇。现在阿訇和我的父亲跪在姑姑的身边,神情庄重一脸肃穆,嘴唇微动着小声地默念着经文,并不时地伸手捉着姑姑的脉,互相交换着脸色,无端地猜测着炕上直挺挺躺着姑姑亡故的信息。姑姑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紧闭,嘴唇干瘪,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阿訇和我的父亲停止了微动的嘴唇,显然他们对眼前这个气若游丝,徘徊于生死之间的人已经失去了耐心。阿訇对着我姑舅哥耳语了几句,就回到寺里去了。我的父亲此时也张嘴打着呵欠,后来就把自己缩到炕角里昏昏欲睡起来。我的两个表姐,一个跪在姑姑的左边,一个跪在姑姑的右边,看着受罪受难的妈妈,眼泪哗啦啦地流,一个手里端着一碗白糖水,一个拿着一个汤勺,泯湿着姑姑干瘪的结了血痂的嘴唇。

这样的过了一天,姑姑还是没完下。

这时村子里的人们和姑姑的亲戚心里就有些惶急,跟前几天人们暗生的兴奋相比,现在都有些无精打采了,像是满怀着的愿望姗姗没有到来,个个落寞了许多。生活又恢复了常态,照常炊烟袅袅,犁地放羊。只有我的父亲和姑姑的子女们整天的灰土着脸,心里焦躁着,苦痛着,无望地被躺在炕上的姑姑苦苦地折磨着。

到了第八天,我的表姐夫从很远的一个拱北上请来了一位老人家。我们这里人都相信,一个久久无常不了的人,如果诚信了老人家的指点,给念了讨白,这个人就会很快无常的。

老人家就给我的姑姑念了讨白,当然老人家也得了了重重的也贴,可是老人家只拿了很少的一部分,他把其余的散给了我的一个念大学的侄儿。老人家说:“多斯达尼,我们的穆圣说,‘知识远在中国,你们应当求之',我们要让娃娃们好好念书。”老人家这样一说,人们纷纷掏出自己所得的也贴,走过来放到我侄儿的手中,我的侄儿涨红了脸,可也着实高兴着。可老人家好像还有什么事,老人家有些欲走还休的样子,有些欲说又止的样子。我的表姐夫看出来,就把老人家让到了另一个屋子。我们——姑姑至亲至近的人把老人家围了一个圈儿。老人家一脸的安详,老人家缓缓地说:“这个病人还得一半天的时间,好像还有什么牵挂的事放不下,你们帮忙了结了去。”

屋子里,姑姑的亲属们脸上显现着猜测,狐疑,惶恐,不安……,人们脸上丰富的表情犹如雨天水面上的雨泡那样,明灭着若隐若现地变化着。

这下姑姑的儿男子孙们就有些惶急不安了,他们个个手无举措,原前灰土着的脸现在能掉下土渣子来了。他们只能,也只好只能在姑姑躺着的屋子里悄无声息地出出进进,毫无目标地在院子里团团乱转。其实这几天来,姑姑的子女们就已经背若芒刺惴惴不安了。在我姑姑子女们躲闪的眼神上,就能够知道这几天村子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着姑姑的无常。

我们这儿的人一直以来对一个人的无常看得非常的重。如果一个人老了,轻而易举地明明白白地无常了,那这个人一定是在前世做了好事,积了善德。如果一个人在炕上睡了几个月甚至几年,让儿女接屎端尿连累着众人,不明不白地无常掉,说明这个人在前世做了什么亏心事,真主折磨着他,让他无常得很艰难。因了这样的原因,村子里的人就会对一个已经无常了的人,常常要议论上好几天,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们这儿上了年纪的人,一般做事都会考虑因果善恶,以求得一个好的无常。

    我的表姐夫是深谙人情世故的,表姐夫就把姑姑的子女们聚拢在一起,有些故作高深一脸严肃地说,其实老人家说的事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我们都不好意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了。姑姑的子女们一脸疑惑地认真地倾听着。表姐夫看着我的姑舅们木然的的表情,就开始有些着急了。他说你们还不明白吗,这是我姨娘(我们这里把岳母叫姨娘)在向姨夫(我的姑父)要口唤呢。

我们这个地方的回民有这样一个习俗,一个人在临无常之前要讨得口唤,要不然就在后世里就得不了脱离,得不了脱离就进不了天堂,进不了天堂,就要在火狱里遭受惩罚。一般的情况是这样的,小一辈的如果忤逆了长辈,同辈份的妻子没有尊敬丈夫,丈夫虐待了妻子,还有欠了别人的帐债,没有还清,闹了矛盾,没有解决等等。那么在临无常之前就要互相讨得口唤。讨得了口唤这个人就会了无牵挂,清清白白平平静静地安然离去。

顿时我姑舅们的脸上有着丰富难言的表情,稍时个个都陷入了难堪的沉默,最后都无奈地点头。表姐夫接着说,从现在起你们都听我的安排,赶快叫人找来姨夫,让姨娘问姨夫要口唤。

我的姑舅们就纷纷地跑着找着自己的大——我的姑父。

我的姑舅们忙活了半天,找遍了院子里的各个屋子,都没见到我姑父的身影。后来在一个荒芜的破院子里,找到了我的姑父。

那时正是午后,我的姑父坐在一个破草窑的一堆陈谷草上,一团灿烂的阳光暖暖地围着他。姑父就在那团暖暖的阳光中埋头沉思,像是睡着了,清清的鼻涕掉得老长,快到地上了,像一根细长的软软的粉条子。在明亮的阳光中,姑父裸露的小腿细长暗红而发紫,条条暴露的青筋,像爬着的一条条虫子,那明亮的整个头颅甚是耀眼,亮过一千瓦的灯泡。姑舅们见到自己父亲的这个样子,都不免邹起了眉头,又都着实着心痛不已。

姑舅哥上前拉着姑父说,我妈喊你呢。

姑父在阳光中眯缝着眼睛,吸溜着清鼻涕说,你妈还没完吗?她喊我?她怎么还没完掉?她已经几天没说话了,怎么会喊我?我不信,我不去。姑父在子女们的反复劝说中,喋喋不休的重复着自己说的话,怎么也不肯走。表姐夫就给小舅子使了一个眼色,姑舅哥就跟姐夫抓住姑父的左右胳膊,就像拎一只兔子一样拎起来,架着向前走。姑父哭似的喊着说,我的帽子,我的帽子。我的表姐就在谷草堆上拾起帽子,小跑着戴在姑父明晃晃的光头上。姑舅哥和表姐夫就像架着一捆朽谷草样的姑父,向姑姑躺着的屋子里走去。姑父的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儿,喊呼雀跃,兴奋异常。表姐们追打着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屁孩,此时姑父已被架到了姑姑躺着的屋子里。

姑父赤脚站在屋子的中央,长时间的看着自己裸露的脚背。屋子里的人们都屏息凝声,直愣愣地看着姑父。父亲见此情状,便急急忙忙地夺门逃跑了。我的一个表姐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上前解下姑父挽起到膝盖的裤管,把姑父推搡到姑姑的跟前。姑父抬起头来了,他看了一眼那个静静地躺在炕上,一言不发奄奄一息的姑姑。随即我的姑父坐在了炕沿上,挨着姑姑的头跟前坐下,他长时间地看着这个骂了他一辈子的人,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姑父轻轻地说:“你骂呀,杨梅英。”

“你怎么不骂了?”

“你骂了我才整整五十年,你现在骂不动了。”

“好你个杨梅英。”

姑父说一句缓一阵,抹一把眼泪,缓一阵说一句,又抹一把眼泪。姑父就这样轻轻地说着,眼泪扑簌簌的像短了线的珠串子那样,一颗一颗的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姑父声音喑哑,胸腔汹涌起伏。

表姐夫上前把头埋在姑姑的耳朵上说:

“姨娘,姨娘,我姨夫来了,你要口唤。”表姐夫俯在姑姑的耳旁这样的说了好几遍。

姑姑平静地躺着,气若游丝。姑姑已八天没说一句话了。

姑父抹了一把眼泪说:“杨梅英,你骂吧,你再最后骂我一句。”

霎时,我看见从姑姑的眼角处涌出两颗晶莹的泪来,那两颗晶莹的泪珠,像树叶上两珠硕大的露水,慢慢地流下来,流到姑姑的耳鬓边的发髻里不见了。那两颗晶莹的泪珠流淌过的纹路,像车辙碾过的痕迹一样清晰可见。

姑父上前握住了姑姑微凉的手,已泣不成声。

突然我发现,姑姑似乎动了一下。我上前摸了一下姑姑的脉,姑姑的脉像飘在很远地方的一句歌声,若有若无虚无缥缈。我说,赶紧喊阿訇,人是不行了。姑舅们见此情景,慌作一团,不知所措,惊呼声乱成一片。突然,父亲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急急地跳到炕上来,有力地对着姑姑的耳朵有力地喊着:

“安拉乎,安拉乎……。”

此时,姑舅们还在惊慌着乱喊。父亲挥舞着一只手,愤怒地制止着说:“乱喊什么,拿命天仙正在拿命,不要惊。”

姑舅们在父亲愤怒的手势中安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姑姑的举动。

我看去,姑姑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

就一缕烟飘散的功夫,姑姑就连出来的气也没了。就这样,姑姑断气了。

姑姑终于完了。

姑舅们惊天动地地哭起来,那哭声像浪水一样扑过来。

我在人群中搜寻着姑父,他已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在浪涛声般的哭声中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这时夕阳的余辉已染红了半个天空,我看见在院子东面的墙角,在夕阳的余辉中姑父蹲在夕阳染红了的墙角里,双手掩面隐隐地哭泣着。

姑父像一个没人要的孩子那样忧伤地哭泣着。他又一次被人抛弃了。

直到现在,姑父双手掩面缩成一团,蹲在墙角忧伤哭泣的情景,还萦绕在我的眼前,同时我还想起,姑父在我姑姑临完前说的那些话。姑父说的那些话,是他一生中在我姑姑面前说得最硬气,最漂亮的话了。

姑姑疯了

姑姑是在姑父放回来不久之后疯了的。

那时秋末的一个黄昏,姑姑在我家浪罢了,走在回去的路上。眼看日头就要落山了,姑姑走得很急。姑姑回家的路旁有一块墓地,姑姑在还没有走到墓地旁的路上时,胸口就咚咚地跳着,心里七上八下,身上起着鸡皮疙瘩,觉得头发根子扑棱棱地响。待姑姑走到墓地旁的路上时,日头已落下山头,原野里沉沉的暮霭向姑姑围拢过来,四周寂静一片,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姑姑埋着头急急地走着,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上已汗水涔涔了。姑姑边走边给自己壮着胆儿,心里给自己说,我不去看坟园。可姑姑还是没忍住,她不由自主地扭转头向墓地里看了一眼。据姑姑自己后来说,她看见了一个人影。姑姑看见了那个人影,脑袋里就“哄”的一声就不省人事了。

待姑舅哥在墓地旁的路上寻到姑姑时,姑姑已疯了。

姑姑口吐白沫,双眼圆瞪,披头散发,哈哈大笑,胡打乱闹,见人就追,逢人就咬。

姑舅哥看到墓地旁的路上睡着一个人,就走上前去,看见姑姑眼仁上反,嘴角抽搐,白沫流淌,脸色苍白。姑舅哥就大声喊着姑姑,伸手拭着姑姑的呼吸。见姑姑还有气息,姑舅哥就摇着姑姑的肩膀大声地喊着姑姑。半天姑姑醒了过来,长出一口大气,随即大喊一声,“害怕死了”,就一个骨碌翻身坐了起来,随后眼冒绿光,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姑舅哥见此情景,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突然姑姑站起来,猛地上前推倒姑舅哥,哈哈大笑着在苍茫的原野里跑起来。姑姑边跑边撕扯着自己,捶胸打脸,那散乱的头发飞在风中。

苍茫寂静的原野上,传来姑姑阵阵狼般的嚎叫。

待姑舅哥反应过来,姑姑已跑出了好远。姑舅哥费了吃奶的劲儿才追上姑姑。姑舅哥追上去抓姑姑的胳膊,这时姑姑翻过身来,伸出青牙獠嘴在姑舅哥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嘴,姑舅哥疼得嗷嗷地直叫唤。姑舅哥一松手,姑姑又开始疯跑了起来。

姑舅哥蹲在塬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又气又怒又羞又爱又恨又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可事情也是奇怪,姑姑没有跑向别处,而是径自跑回了自己的家。姑姑跑到家里乱打乱闹,双眼圆瞪,逢人就咬,哈哈大笑,吓得孙子孙女儿媳妇满院乱跑。

姑舅哥回来后找了一根麻绳,和姑父一起把姑姑五花大绑起来扔在炕上。姑姑在炕上双脚蹬着炕面,眼睛睁得像铜铃大,嘴里大喊着:“害怕死了,害怕死了。”过后有瑟瑟发抖起来,缩成一团,然后又大喊“害怕死了,害怕死了。又瑟瑟发抖起来,缩成一团。如是三番五次地折腾了好半天,最后乏了,就睡了过去。

姑舅哥一家子看着姑姑痛苦万分的样子,心如刀剜,无计可施。姑舅哥一家人或站在地下或蹲在墙根或坐在炕沿,都眼睁睁地看姑姑痛苦万状的样子,满眼爱恨交加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第二天一早,姑姑就被送到了外地的一家精神病院。

 

在我记事起,姑姑就一直骂着姑父。在姑姑开骂时,姑父多时候就忙忙儿走得远远儿的,躲到驴圈里,羊圈里,厕所里或房背后去。待姑姑消停了,姑父才悄没声息地溜回来,钻到自己那个黑咕隆咚的小房子里去。但有时候,偶尔在姑姑骂他时,姑父也会极生气似的反击着说:

“你个杨梅英,你迟早一苕(疯)。”然后憋了红光光的头没了下句。

这时姑姑就拾起地上的笤帚疙瘩追着打了起来,姑父就慌不择路,疯张马式地跑得不见了踪影。

那一年姑父已经六十岁了,姑姑比以往骂得更凶了,姑父实在没法了就到外面打工去了。

姑父给一家人放羊,他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一天,姑父把羊赶到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就放起来。此时正是春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万物正在蓬勃生长。姑父就在这蠢蠢欲动的春天里,眯了眼,伸了腿,光着明晃晃的头坐在绿草茵茵的山坡上晒暖暖。突然羊群有些骚动起来,姑父睁开了懒洋洋的眯缝着的眼,这时姑父发现,原来是一只公羊追着一只母羊跑。那只母羊跑了几步就不跑了,那只追着的公羊就跃起前蹄,爬在母羊的背上,快速地抖动着屁股。可是那只公羊只在母羊的背上爬了两次,就不爬了,就懒洋洋地吃草去了,不再理睬母羊了。姑父多么希望那只公羊再来几次,可是那只公羊再没有,这使姑父很扫兴。姑父就把目光移向别处,向山坡下望去。姑父看见山坡下的一处洼地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挥着铲子铲草。姑父就觉得局部有些燥热,难受起来。

姑父就稀里糊涂地走下了山坡。

后来姑父稀里糊涂地就被检察院以强奸罪起诉了。

当姑父的家人收到法院的传票时,都稀里糊涂地眨着眼不知所措。

在法庭上姑父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事情的过程,法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听清姑父在说什么,最后法官也被姑父弄得有些稀里糊涂。法官的结论是这个人脑子不整齐,是一个“大脑”。姑父这一“大脑”就给姑父少判了一年刑。

表姐夫运用了一切关系,打通了很多关节,最后终于使姑父少坐了一年牢,走出了监狱。

 

姑父回来了,姑姑照旧骂。这一回姑姑骂姑父的理由又多了一项,就是你花光了家里的钱,你还有脸回来。在姑父骂得气极了时,还是那句话“杨梅英,你迟早一苕。”

渐渐地姑姑发现,村子里的人都在姑姑的背后指指点点的,见了面神色都怪怪的的,和姑姑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说不上几句就纷纷地走开,再不愿搭理姑姑了。那些扯闲谟的女人走远了,又三三两两地聚拢在墙根下拐角处,纳着鞋底又指指点点地说起来。姑姑有些不识趣,又一次向那些拉闲谟的女人堆里走去,那些女人看见姑姑远远地走来了,就一个一个地溜走了。于是姑姑就有些落寞,就常常到我们家找我母亲扯闲谟,尽管姑姑的家那时离我们家有很远的一段路程。

一次姑姑就到我们家里来了,和母亲扯起了闲谟。姑姑说,哪里哪里一个女人,不好好地侍候公婆,让雷把头给墼走了。姑姑说,你看那个女人歹毒嘛,公婆要着吃饭,她就把饭做好,在饭里尿了一泡尿,就端给公婆吃。后来的一天,雷声大吼,久久地在那个女人家的房顶上滚来滚去。那个女人害怕死了,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可也怪得很,这时她们家的房梁上掉下来一只蜘蛛,这只蜘蛛掉在半空中打着转儿。那个女人看着就有些手痒,就忘记了吼雷,就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根铁丝去拨那个蜘蛛。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雷声穿过房顶,把那个女人的头墼走了,房子着了火,把整个人都烧焦了,就是没了头。

母亲听罢姑姑的故事,脸色有些苍白,心里也害怕起来。母亲想起她有时给奶奶端饭也不是很积极,偶尔也会和奶奶顶顶嘴,呕呕气。可姑姑讲完这个故事,像得胜了一样,站起来伸了一个常常的懒腰,像是一扫连日来的不快,心情舒畅了许多。姑姑就辞别了母亲回家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姑姑想,我没什么好怕的,公婆完得早,雷怎么也墼不到我的头上的。姑姑这样想的时候就来到了自家的街门前。突然姑姑听到街门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姑姑就蹑手蹑脚地走到街门前,侧了头竖了耳朵仔细听。

大这一辈子活得太可怜了,临到头了,还坐了回监狱。”

“就是嘛,都是妈害的,妈把大害苦了。妈把大骂了一辈子。”

“大都那把岁数了,怎么可能去强奸女人呢?姐,你信吗?”

“唉…,你想想,妈几年都和大不睡觉……。”

“唉…,都是妈把大害了……。”

姑姑听到这里心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真想破门而入,大哭大闹一场。但姑姑不敢,姑姑听得出是她的两个女儿在扯谟。此时姑姑乱箭穿心,恼羞成怒。姑姑屏声凝息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待退到安全的地方,她就飞跑起来,飞跑到沟畔上,望着深不见底的鸦涧沟,泪如雨下。姑姑想起了沉痛的往事,那些心酸悲苦的往事像盐碱水一样在姑姑剧烈抖动着的心头涌起。姑姑对着深不见底的鸦涧沟和莽莽苍苍的塬地大哭了一场。

自此,姑姑再也没骂她的丈夫。姑姑沉默了许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拿着经本子到清真寺里去念经,回来做礼拜。一天的主麻日,姑姑到清真寺里去听阿訇讲卧耳兹。阿訇讲的卧耳兹是进天堂的条件。阿訇说,第一个条件是要孝敬父母,不孝敬父母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尊敬丈夫,不尊敬丈夫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阿訇还讲了很多条件,可姑姑对这两条记得最清楚。当阿訇还没讲罢的时候,姑姑就变了脸色,瑟缩着,心里惶惑着,焦灼起来。姑姑想到了那个她痛恨了嫌恶了吵嚷了一辈子的丈夫。

阿訇讲罢了卧耳兹,姑姑无心回家去,姑姑就急急地来到了我家。这一次姑姑像秋天下了雨的河水那样,对母亲如泣如诉,把她这几十年的难肠道给母亲听。待姑姑哭诉罢,天色已不早了。姑姑就抹净了泪水,摁净了鼻涕,就起身回家了。母亲留也没留住。

姑姑在回去的路上就疯了。

离不了的婚

姑父是个招女婿。爷爷在把姑父招进来的那一年,姑父十九岁,姑姑十七岁。那时已经解放了,新中国正在大跃进。

爷爷只有父亲一个儿子,这一直以来是爷爷的一个心病。那时父亲还小,才十来岁。每当爷爷想到自己只有一个儿子时,心里就不觉得紧缩起来,当他看到庄子里别户人家的儿子虎背熊腰三五成群,爷爷的心情就时常沉重着,像阴霾的天气一样,常常在劳动之后,饭前觉后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我有四个姑姑,大姑姑,二姑姑,三姑姑都比父亲大。大姑姑和二姑姑早早地就被爷爷出嫁了,有一天当他猛然醒悟到那个令他揪心的问题时,他为他的考虑不周常常暗自深深地自责着。他想再不能那样草率了,他一定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为自己唯一的儿子找一个帮手。他不能在他死后留下父亲一个人孤单伶仃地和庄子里那些人多势众别姓人生活在一起,那样他会死不瞑目的。

于是给父亲找一个帮手的重任就落在了三姑姑的身上。爷爷暗地里看着一天天出落得像花朵一样的三姑姑,心里的底气就更足了,邹成一堆的眉头也一天天渐渐地舒开了。就在出落得像花朵一样的三姑姑在无数个梦中,幻想着她梦中的白马王子时,爷爷也在紧锣密鼓地托人询问是否有倒插门的人到我家来当招女婿。

一天爷爷大喜过望,爷爷托的人带来了消息,说是北山里的一户人家,那个人有十个儿子,可就是太穷了,个个说不起老婆,那个人也愁得了不得,那还管什么招女婿不招女婿的呢。爷爷高兴得了不得,爷爷一下觉得父亲有了帮手,他一直以来的后顾之忧,像太阳追赶着的烟雾一样散尽了。爷爷对那询问信息的人说,赶紧去北山里,选一个好日子领来一个小伙子。

据奶奶说,在一个深秋的午后,那个替我们家办事的人和姑父的大大,把那个要招赘的小伙子领来了。那时已收尽了庄稼,落光了树叶,微寒的秋风日日地吹着,日头也躲在远远的地方。那个要招赘的小伙子,黑黑瘦瘦的个子高高的,头上戴着一顶油腻腻的蓝色的卡帆布遮遮帽子,白花花碱渍的清晰纹路爬在帽檐的四周,两手背在身后,捂着屁股,急促不安地侧立着身子,瑟缩着站在我家的院子里。那时,那个站在我家院子里要招女婿的那个人,像一个在市场里等待出售的毛驴一样,惊慌不安面红耳赤。爷爷和姑父的大大在不远处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门缝里,我奶奶和掩藏在奶奶身后的三姑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站在院子里侧着身子瑟缩着手无举措的人。

姑姑看着那个惊慌不安的人,心里好笑极了,她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姑姑仔细地打量着门缝外院子里的那个人。那个人模样还算周正,鼻子高挺颧骨突出,整个人棱角分明。姑姑目光顺着那个人的手背,滑向了手指。姑姑不禁笑出了声,原来那个人的手指缝里露出了光光的屁股。

爷爷还和姑父的大大在不远处商量着,他们不时地来回走动,似乎是很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好长时间,爷爷蹲在地上想着什么,但看得出来,爷爷脸色不是很好,最后爷爷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站起来了。爷爷对那个小伙子的大大耳语了几句,他们都显示出高兴的神情,高声的说笑着,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传来爷爷喊奶奶的声音,爷爷说把茶和饭端来。

姑姑的终身大事被爷爷在半把个小时里谈定了。

那个小伙子的大大走了,把儿子留在了我们家。爷爷把我还没成亲的姑父安排在一个草窑里住下了。很难想象,姑父的大大走时,我那十九岁的姑父那时是什么想法。

晚上爷爷和奶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为了不使姑姑听到,爷爷和奶奶都尽量压低了声音说。爷爷掉着脸,冷冷的决绝地说:“咱们招进来的女婿是一个秃子,这个话暂时不要告诉赫蒂彻(姑姑的经名)。”

秃子,秃女婿,奶奶脑子里过滤着有关秃子的信息。奶奶的眼前晃动着一个光光的,红黏黏的一根毛都没有的明晃晃的头颅。

半天,奶奶想明白了,急促地说:“主呀,这不是害了我的赫蒂彻吗?”

爷爷冷着脸,口气缓缓地有些无奈地说:“唉,妇道人家懂什么。”

“秃子,头上光黏黏的难看死了,赫蒂彻不会同意的,再说我的女儿在庄子里怎么抬起头用来。”

“这有什么,我已经决定了,成也得成,不成还得成。”爷爷不耐烦地说。

“女儿的终身大事呢,你咋不跟我和赫蒂彻商量一下。”奶奶生气地说。

“跟你们商量!那我是干啥的?”爷爷瞪着眼睛说。

奶奶气得说不出话来,就隐隐号哭起来。

爷爷走过来有力地呵斥着说:“号什么号?”说着就给奶奶两个嘴巴。

奶奶挨了爷爷两个重重的嘴巴,就不号了。奶奶就坐在炕沿上无声地流着泪,而爷爷已躺在炕上倒头而睡,鼾声雷动。

奶奶悄悄钻进被窝里,抹着眼泪,心里一直莫名地难受着,同时心底里又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心想那个招女婿的秃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那时我们这个地方还没有转社,我爷爷的成分是上中农,我们家里有几十只羊,我的那个招女婿姑父就赶着我家那几十只羊在山里放。我的招女婿姑父朝出暮归,我的奶奶一直没有机会看到那个令她很好奇的秃头。

那时我的姑姑是方圆十里八村最俊俏的姑娘。姑姑有着一条拖到屁股蛋儿的长辫子,圆圆大大的眼睛像杏核,弯弯的眉毛赛如初升的月牙。姑姑身段受看精干麻利,走起路来一阵风,干起活来赛小伙。姑姑细详干净,脏乱的屋子和偌大的院子,在姑姑的手下三下五除二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姑姑屋里屋外都能提得起放得下,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姑姑俊俏能干的名声早已被十里八村的人传播远扬,于是到爷爷家提亲的媒人,把爷爷家的门槛都快要踏断了。那时爷爷主意已定,任凭花言巧语的媒人就是把三寸不烂之舌说秃,爷爷也没有动心,黑着脸把那一个个不服气的媒人赶出了家门。

一想到爷爷给自己招的那个女婿娃,心气很高的姑姑就脸蛋绯红,胸口直跳。姑姑一想到以后要和那个人在一块儿说话,吃饭,睡一个被窝,就羞得连忙捂住热辣辣的脸心里紧紧的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姑姑又想,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这时姑姑怪自己那天没把那个人看清楚。那个人会疼我吗,会过光阴吗,姑姑想她要和那个人把光阴过得好好的,生一群孩子,不让庄子里的人笑话。姑姑多想和那个人说说话,她想她的那个人也一定想跟她说说话吧,那简直是一定的。想到这里姑姑就哧哧地傻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下拉下的活计,就忙忙儿干起来。

就在姑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就开始给她的的那个人动手做起鞋子来。

姑姑就在暗地里寻找机会想仔细地端详端详她的那个人。那个人——我的姑父一直都是早出晚归,姑姑难得一见。姑父总是低着头,只看着他赶出去的羊和赶回来的羊。姑父总是戴着那顶破旧的油腻腻的有着白碱渍的蓝卡帆布遮遮帽,很多天了姑姑都没见那只帽子从头上脱下来过。往常都是奶奶把饭端到草窑里给姑父吃,这一天傍晚奶奶硬把姑父喊到伙房里来吃。

伙房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爷爷在炕上呼噜呼噜地吃饭,奶奶在炕沿上坐着悄悄吃饭,姑父蹲在门槛上吸溜吸溜地吃饭,姑姑在灶火跟前盛饭。姑姑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帽子心里怪难受,真想跑过去一把抹下来。这时姑父一碗已吃完了,奶奶示意姑姑去盛饭。姑姑就走过去取姑父手中的碗,可是不知怎么就把姑父的那只破帽子就给闯了下来。姑姑“啊”一声,手中的碗就掉下来“啪”地摔碎了。姑父的秃头一下子亮了出来,像天空中的月亮一样亮,顿时使屋子里的煤油灯盏黯然失色。姑父像惊了的兔子一样跳起来,慌忙抓起地上的帽子逃得无影无踪了。

姑姑嚎啕大哭起来,奶奶也在旁边抹着眼泪,爷爷不慌不忙地抹着嘴,打着饱嗝下炕来穿上鞋走了出去。

姑姑三天没吃没喝,只是号,号乏了就睡,睡醒了就号,微弱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同时奶奶每天都要挨一顿打,爷爷给姑姑带话说,如果不从就打断她的腿,扔到狼叫沟去喂狼,就算没养过这个女儿。

爷爷在庄子里也算一个头面人物,说话很有些威信,庄子里别人家的一些大繁小事常常都要找爷爷去当说客。姑姑想到这里,心里就不免失望起来,反抗的决心就决绝不起来了,又看到奶奶每天挨打,陪自己流了泪,硬硬的心像雨淋着的胡墼一样渐渐地软了下来。头秃了秃吧,只要对我好,光阴过在人前头就行了。这样一想,姑姑就吃开了喝开了,只不过没有了以前的活泼样,像蔫了茄子不多说话了。

爷爷见了姑姑这个样,心地里高兴着也难受着,但脸上还是挂着一幅凶脸孔。爷爷害怕夜长梦多以防不测,过了把半个月选了个主麻日,给姑父和姑姑念了尼卡哈。

这就算把婚成了。

姑姑的婚房就在姑父睡的那个草窑里,不同的是窑里的草清理干净了,炕上添了一床新被子,窑壁上糊了些新报纸,窑门上搭了个烂门帘。就这样的婚房在当时我们那个地方都算是阔气的了。可成了婚的姑姑很长时间都和奶奶睡在一起,这使爷爷大为生气。姑姑一看见姑父那个光光的,红红的,没一根毛的秃头时,心里就恶心起来,接着就呕吐起来。

过了几年姑姑有了第一个小孩。这小孩的到来使爷爷和奶奶看到了捆绑姑姑和姑父婚姻的希望,他们想这下生米煮成了熟饭,一直以来压在胸口那团乌云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姑姑后来发现姑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东拉西扯没个主题,常常是阴一句阳一句的说话。我们这里把这种说话不整齐做事没有逻辑的人,叫“二成人”。

我的这个“二成”姑父有一个爱好,就是常常蹲在一处墙根下,裤管挽到膝盖上,脚跟前放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然后一拳一拳地打着那块石头,直到打得拳头血肉模糊。一闲下来,姑父就这样长时间的蹲在墙根下打石头。我们一群小孩子围着看,姑父就打得更起劲了,有些洋洋自得的意思。有时候姑父也会亮起自己骨节暴露的,硬邦邦的拳头要和我们小孩子比谁的拳头硬。有一天,我终于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问姑父:“你天天这样的打石头,有什么用呢?”我的姑父就咬牙切齿地说:“瓜娃娃,知道吗,有一天社会会乱的,到那时就要用这个。”说着就亮出自己的拳头自我欣赏起来。我们一群小孩子就吓得缩了头,一哄而散了。那时在我的心底里,对我的这个“二成”很有些敬佩的,暗地里也悄悄地练了几天石头,也想把自己的拳头练得硬邦邦的。有一天姑父就被人打了,那个人打姑父时我就在旁边。那个人拿着一只棍子,左一棍右一棍地在姑父的干腿子上打。直到我姑父的儿子来把那个人一拳打倒在地,姑父也没有亮出练了多年的硬硬的拳头。姑父的腿被那个人已打得走不动路了,我就和我的姑舅哥用架子车拉了回来。姑舅哥咽不下这口气,就到乡镇府去告状。乡镇府的人来调查了,可姑父却说他一点都不疼。

从此我就再也不敬佩姑父,见了面就开着玩笑说:“姑父,你怎么不用你的铁拳头打那个人。”这时姑父就会憋红了秃头不声不响地走开去。

姑姑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一个女人,在流干了眼里的泪水之后,脾气就变得暴躁喜怒无常起来,常常吼着嗓子骂着姑父。

“你个秃驴,秃猪。”

“你啥屁本事都没,你看人家把房都盖起来了,我们还住着这个破草窑。”

“你咋不死,秃驴。”

“……”

有人没人,姑姑都会这样破口大骂。这时姑父就会像一只偷吃了饭样的猫那样悄没声息地溜出去,走得远远的,躲在厕所里,驴圈里,羊圈里,待听不到姑姑的骂声了,姑父才蹑手蹑脚地溜进来,端起那早已冰冷的饭悄悄地吃,然后摸到她那个黑咕隆咚小房子里去。那时姑姑不是去邻居家串门就是早已睡下了。

姑父在被姑姑骂极了时,有时也会反击的。

“你个杨梅英,你迟早一苕。”

我一直不知道姑父说的这个“杨梅英”是什么意思,直接去问姑父,又觉得不好意思。有一天我问母亲,母亲说,“杨梅英”是另一个大队的一个女人,也常常是骂自己的丈夫,骂街撒泼厉害得了不得,最后就苕了,满街乱跑,傻笑哭闹。

就这样姑姑把姑父骂了整整五十年。后来姑姑从我们家门口搬走了,我长大了也参加了工作,也很少见到姑姑和姑父。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向母亲询问一些关于姑姑和姑父的事,我的母亲哀叹着说,还是那样。

爷爷终于不行了,那时姑姑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在临终前,爷爷把姑姑叫道跟前说微弱地哀求似的说:“赫蒂彻,我快不行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我完了你们还是不要离婚。”姑姑看着她的亲爹,鼻子哼着狠狠地说:“这件事到死我都不会原谅你的,你完了,我们到后世打官司吧。”说完姑姑就惨笑着流下了泪,泪如雨下。

 

姑姑在精神病院里住院时,父亲去看。父亲隔着一个栅栏看着姑姑。姑姑白发苍苍表情木然,呆呆地看着什么,目光空洞。父亲喊着他的姐姐,过了好长时间,姑姑好像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人,豆大的泪水缓缓地流下来。两个已经很老的人在精神病院里互相看着,流着疼疼的恨恨的泪水,以泪洗面。

姑姑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一年后出院了。我去看姑姑,姑姑目光呆滞,神情木然,憔悴不堪,两眼偶然间或一动,还表示是一个活物。姑姑已认不得人了,姑姑只是坐在炕角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一句话,“害怕死我了,害怕死我了。”然后就把自己缩成一团,瑟缩着。

姑姑就这样把自己折磨了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姑姑的病情突然加重。待我最后一次看到姑姑时,姑姑已不能言语五六天了,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咽不下那口艰难的气。

 

 

姑姑的埋体身裹三丈白布,在阿訇和满拉悠扬的诵经声中起身了。烟雾缭绕的香炉把姑姑的埋体引到了坟园。一路上经声滔滔,烟雾缭绕,步履匆匆。姑姑的埋体在坟园外停下了,头戴了白帽的人在埋体的后面站了几排,这是要给我的姑姑站者那则。经上说,一个人刚无常,他还不知道他已经无常了,只有站了者那则,他才会清醒过来,他才会知道他的生死。这时候他才会想起尘世间的一切往事,这时候他就会非常的惊恐害怕,在坟坑里有两个天仙在等着他,等待清算他在人世间所作所犯的罪孽。

这时一个阿訇走上前来,他说,多斯达尼,凡是有气数的物儿,都要走无常的道路,现在我们就给这个亡人和我们自己祈祷和忏悔吧。

排列整齐的人们都低下了头,为亡人和自己祈祷忏悔。此时,天地肃穆寂静无声,就连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小草也加入了这寂静无声的人们里边。

很快坟园里呈现了出了一个新鲜的土包,待我走出坟园很远时,回过头去看姑姑的那个坟包时,就觉得那个土包已经有些陈旧了,一种恍若隔世的寂寞之感陡然从心头生起,鼻腔酸得难受。我定定地看着那个坟园里隆起的土堆,无论怎么看,都觉着那个坟包像一个不规则的句号。

回到姑父的家里,姑舅们还在那里哭哭啼啼,我在不多的人群里搜寻着姑父,我在心里默默地同情着姑父,我想去安慰他一下。很快我就看见了姑父,他蹲在羊圈门前,一只手里端着一只碗,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油香,正大口地吃着,吃得很想。我走到了姑父跟前,我想说什么,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我欲言又止时,姑父站起来了,他抹着嘴巴,打着响亮的饱嗝,笑嘻嘻地悄没声息地走上前来,眨巴着眼睛,牙巴子上鼓着很大的劲,亮出自己的拳头说:“老侄,咱们比比看谁的拳头硬。”

那时我真想对着姑父的面,大喊一声你真是个“二成”,可我的心里莫名地酸楚着,默默地看着这个被生活抛弃了的可怜人。

在后来的很多个时日我回到老家去,我看到姑父不是在塬地上的一条小路上抱紧着双臂踽踽而行,就是裸露着干退蹲在墙根下无休止打着一块石头。

一直到现在我眼前还显现着姑姑临无常前,涌出眼眶的那两滴硕大晶莹的泪珠,我不知道那两颗泪珠是姑姑对这个世界的控诉还是对自己的救赎。

                                    2012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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