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地方,人们赖以取暖的方式是这样的:屋子的中央安一只小铁炉,屋子靠窗或里面靠墙的地方盘一面土炕。渐入深秋,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了,这时低矮黄泥小屋顶上的烟囱里就冒出袅袅炊烟来,那些袅娜的炊烟,随风走着猫步,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在村庄的上空慢慢走着,走着走着不见了。把渺远空茫的寂寞留给村庄。我以为那飘扬在村庄上空的炊烟是乡愁的根,是漂泊他乡的游子丝丝缕缕绵延不绝的思绪。
在屋子里架一个火炉,对一个穷人家来说就有些奢侈,也是享用不起的。这洋铁炉需要煤的火力,才能较久地维持温暖。只有在寒冷的天气,或待客的日子,我们生着火炉,以便象征它的存在。相对于火炉,农村人更喜爱土炕。在下着阴雨,飘着落雪,寒风呼啸的日子,一家人围坐在暖暖的土炕上,母亲纳鞋底,父亲给我们说古今,姐姐拉着风箱做饭。更多的时间,我们小孩子在大大的土炕上玩,那是我们的游乐场。
母亲把炕填得很热,但换作是姐姐去填炕,就不那么热了,好像母亲有填炕的决窍似的。因此我们常常看到母亲背着一个背兜,蹲在炕洞门前用长长的炕把子填炕。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们睡在暖暖的土炕上做着美梦的时候,炕洞里就传来“哐啷,哐啷”的声响,我们知道妈妈在填炕。我们翻个身,又沉沉睡去,继续做梦,那炕实在是太热了,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母亲常常为填炕粪而犯愁着,太太的炕、奶奶的炕、父亲的炕,母亲和我们孩子的炕,一大家子,四五面炕都要填炕粪。家里有两只牲口,一只毛驴,一匹是骡子,这是娘儿俩,包产到户那年从农业社分来的。骡子的草料大,屙的粪多,驴子吃的少,一天只屙数得着的几粒粪。要想在寒冷的冬天使每面炕都热乎起来,这对填炕的母亲来说,着实是个难题。在秋未冬初的时候,叶落草枯,正是扫毛衣的好时间。母亲背了背兜,拿一把老扫帚,掖上庄子上的那些妇女到路边沟畔扫毛衣,以储备过冬的填炕粪。
可毛衣有时候是很少的,如果不眼尖手疾,信息不灵,会被那些机灵的人一扫而光。这时候母亲就留意夏天的浪毛。夏天,下过一场暴雨,那漫山遍野,沟沟岔岔,山弯沟坡的柴草衣子,枯枝烂叶,牛羊驴粪被发怒的洪水吹到沟坝低处,待水干了,这些东西留存下来,凹在沟垴坝底,便是浪毛。浪毛是很好的做饭烧柴和填炕粪。
我是个放羊姓,山湾沟岔是我的阵地,那里有浪毛,我是第一个知道。那年的夏未秋初,发了一场暴雨,一个沟坝的平坦处窝积了很多浪毛,能扫几大袋子。但沟深路陡,离村庄太远了,让人望而生畏,但母亲却动了把这些浪毛拿回家的心思。在背回浪毛的头一天的傍晚,我和母亲把浪毛扫堆,然后回家找好口袋,吃饭睡觉,养足气力。第二天凌晨,大概四点的样子,我们一家人(父亲没去,也许是没在,或是为了保持男人应有的自尊)顶着密密麻麻的一片繁星,在浓重的潮气中,高一脚低一脚向黑乎乎的山沟走去。一路上,我们紧闭着嘴巴,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各自沉闷的脚步和夜游的晚风发出的响声。我们像是一支摸黑去干掉鬼子炮楼的队伍,我们对战胜前方的敌人佛抱有必胜的信心。然而,走在这样黑咕隆洞的山沟中,我胆战心惊,脑中不时出现父亲故事中毛野狐的狰狞形象。我紧紧攥着两只汗晶晶的拳头,给自己鼓劲,不要怕,不要怕。
东方发白的时刻,我们到了堆放浪毛的地方,看到浪毛好端端地堆在那儿,心里舒了一口气。我们很快就装好了浪毛,我们把袋子装得很瓷实,一点也没剩下。装好了浪毛,我们坐在沟坎处歇息稍一歇缓,就赶忙背起浪毛赶路,这时我才隐约看见羊脚路显出的轮廓来。刚开始,我觉得背上的浪毛很轻很轻,可走着走着,不知是向上的山路陡峭了起来,还是我的力气越来越小了,我背上的浪毛越来越重。我走一截儿缓一阵儿,缓一阵儿走一截儿,远远地落在大部队的后面。母亲背着一大袋浪毛,已经走了很远,在高高的远远的陡峭的羊脚山道上,母亲的背影慢慢地蠕动着,消失在山际间。我咬了咬牙,背起沉重的浪毛,迈着酸软小腿向蜿蜒陡峭的山路爬去。突然背上一轻,母亲接过我的袋子背在背上。在接过的那一瞬,我清楚地看见母亲的额头上密布着层层针尖大小的汗珠,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晶莹闪烁。我们全家迎着初升的太阳爬出了山沟的羊脚路,完整无缺地把浪毛背回了家。
那一年我们家的火炕比任何一年都热火,那火炕的温暖直到现在还温存在我的心间,激励着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