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的一生是很苦的，直到如今她依然苦痛着。母亲的前半生为生活而苦，她心里受着莫大的委屈，她的后半生为病痛折磨而苦。难道正如佛家所说，人的一生要在苦中度过吗？但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好像她就是为苦而生的。

我出生在宁夏南部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那里自然环境恶劣，土地贫瘠，人们终年劳作，但还是收成微薄。六七十年代正是中国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而母亲又多子女。很难想象在那样一个艰苦的年月，母亲究竟受着一种什么样的艰辛和凭着一种什么样的毅力，把我们兄弟姐妹九个一个个拉扯成人，且个个健康壮实。真是难以想象，那时候母亲白天在生产队劳动，晚上就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为她众多的子女做鞋缝补衣服。就在母亲劳动的间隙，她还要跑回家里照看她嗷嗷待脯的孩子和侍候年老的爷爷奶奶及其那九十高龄的祖母。后来我身为人父，才真切地体会到抚育孩子的艰辛和持家的不易。

哦，母亲，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使孩子们健康成长，把一个个老人养老送终。难道用勤劳和含辛茹苦就能概括得了？

生活上的艰辛和操持家务的劳苦，并没有压弯母亲矮小的身躯，她依然穿梭在阳光和风雨之中。她平日里总是面带微笑默默地劳作和操持着这个大口之家，她对她的孩子和家庭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但生活中种种对母亲不公平的待遇，在母亲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疤和难言的委屈。

打我记事起，父亲对母亲不是很好，他是一个脾气很暴烈的人，顿不顿就会对母亲打骂。面对父亲的打骂，母亲总是很能忍受。暴打之后，母亲照样做饭洗衣劳作，母亲似乎对父亲的打骂习以为常。但奇怪的是，母亲常常在风平浪静之后往往会躲在一个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哭泣。她坐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起先是抽抽搭搭地哭泣，慢慢地就会大放悲声。母亲埋着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起来，那哭声如呼如号如泣如咽，好像暴雨中幽咽的河水，且还夹杂着一些话语。好大一会儿母亲哭诉的声音就会渐渐平息下来，终于没了声响。这时候母亲就会檫净鼻涕抹干眼泪，整理整理衣衫，然后就会没事儿一样去做她的家务。这样的哭诉隔几个月母亲就会来一次，那时我年少无知，只是偎依在她的怀里静静地看着，有时也会跟着母亲哭，但多时只是躲在远远的地方惊奇得呆呆地看着，手无举措。后来我们对母亲的哭诉也习以为常了，不再躲在远远的地方偷看，而是不管不顾径自玩耍去了。后来长大了，我在养育了我的那片土地上，看见了像我母亲那样很多的妇女都会选择以哭诉的方式来排解她们心中的难肠。多年来母亲在阴暗的角落哭诉的场景，却永远在我幼小的心灵中铭刻了下来。一直以来我心中有个疑问，那究竟是什么使母亲大放悲声的哭诉，然后又若无其事面带微笑去默默劳作？仅仅是因为家庭暴力和生活的艰辛，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和秘密？

我要结婚了，我给母亲未来的儿媳买了很好看的衣服，母亲拿在手里摸来摸去爱不释手。但随即母亲红了眼圈，轻轻地叹息着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幸福呀。”这样的如是几次，随后就静静地坐在炕头上没了声息。我和嫂嫂们都热烈地说笑，看着谈论着那些漂亮的衣服，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母亲的举动。好一会儿，我想到了母亲，我看见母亲满脸泪水暗自伤神，好像在回忆一段往事。我也有些伤心，但更多的是惊疑和好奇，莫不是母亲高兴？嫉妒？还是……？我就上前问母亲，母亲终于经受不住我好奇地缠问，或许是她已经经受不住心中多年来的忧伤和委屈郁积的憋闷，或许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她今天终于要一吐为快了。

母亲说在她二十八岁那年，算来就是七二年的时候，我的一位姑姑要出嫁了。我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张布票，给我的姑姑扯来了花花绿绿的洋布，以给我的姑姑做嫁妆。母亲看着那几匹花花绿绿的洋布，眼睛里仿佛要跌出血来，她想奶奶会挪出一点布来，给她做一件新衣服的，不论是一件上衣或是一条裤子。数十年来，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她出嫁时她母亲陪嫁给她的那身衣裳。我的母亲，她多么希望穿上一件新衣服呀，数日来她陷入了深深的妄想之中。在姑姑出嫁前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怀着极大的奢望，她悄悄地在关注着那几匹洋布的命运。但后来她在奶奶的言语和行动中她有些失望了，那几匹布被奶奶做成了衣服，随着姑姑也远嫁他方了，母亲彻底地绝望了。她当时多么渴望得到一件新衣服呀，但她没有得到。更为伤心的是，哪怕是奶奶和父亲对她一句安慰的话她都没有得到，母亲泪水涟涟地说，而我们已泣不成声。这就是母亲一辈子的伤痛和委屈，她在心里已憋屈了几十年了，现在她终于倒出了心中的苦水。她现在如释重负，她摸着脸上的泪水又露出了我们一贯见到的那种微笑，那种对苦涩生活和心中委屈不屑一顾的淡然微笑。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体悟到了母亲内心深处那无言的伤悲和委屈。是呀，几十年来，父亲对母亲的指责训斥打骂她已经习以为常。在她看来，男人打女人这在这个闭塞的有着浓厚封建传统的小山村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但几十年来，令母亲憋屈和伤悲的是，我的父亲他总是以一个男人的粗心大意忽视了一个女人内心深处的感受，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内心深处最需要什么。在母亲大放悲声的哭诉中，我知道了我粗心大意的父亲竟然给他抚育了九个孩子的母亲，在她青春年华时没有买过一双袜子或是润脸的棒棒油。我可怜的母亲她只能偷偷坐在阴暗的角落以大放悲声的方式来排解她心中的难肠；她只能每天晚上偷偷地在被窝里以泪洗面，来释放她心中的憋屈。

母亲的儿子们都结婚了，儿子们和他们的媳妇们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买这买那，当然母亲看着很是高兴。但心细的我发现母亲更多的时候，是一脸的暗自伤神或是在眼帘里流露出莫名的艳羡，还有一点淡淡的嫉妒。我体会到了母亲的心思，我和她的儿媳给她买来了漂亮的衣服和好吃的，但面对我们买来的这些东西母亲总是反应很淡，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对此，我的妻子很不高兴，但我深深知道母亲的心意。只有一个人—我的父亲给她的关爱，才能使她兴高采烈兴奋异常。后来有一天，我的妻子告诉我说，他爷给他奶奶买了一对手镯，是翡翠色的，非常漂亮。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不知道母亲高兴了没有，我是一连高兴了好多天。

现在她含辛茹苦抚育的九个孩子都成家立业，远嫁他方。为了生计我们各奔东西，一年难得回去几次。在那个荒芜的小山村，白发苍苍的父母相濡以沫，消磨着一个个孤寂难熬的岁月。但命运总是不公，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不幸降到了母亲的头上。那天早晨母亲去填炕时，她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她觉得自己嘴歪眼斜舌头僵硬，走路不便说话困难。母亲有些吓坏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她硬是给自己鼓劲，迈着僵硬的脚步回到了父亲的身边。结果不言而喻，母亲是高血压引起的脑中风。后来经过医生的积极治疗，母亲的口眼鼻算是回到了正常部位，但舌头依然僵硬说话依然困难，血压依然居高不下。后来又看了多家医院，依然效果不大。医生说国内目前对高血压的治疗还没有特效药，在家里吃药调养定期复查。现在母亲整天头昏脑胀说话困难，每天都要吃很多的药。病痛无情地折磨着年老的母亲，她心里是多么的痛苦呀，但我们却无能为力。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母亲接到身边，好好地去照顾她，就像我们小时候她照顾我们一样，但现在就连这点我们都没做到。好几次了，我要把我的父母接到我的身边去，我看得出来母亲是想去的。可我那固执倔强暴烈的父亲，说什么也不愿离开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他只是没好声气地说：“故土难离，我要守着我祖先的坟地死去。”我们都是怕着父亲的，接住照顾的事儿我们只好作罢。我想单独把母亲接去，我对母亲说了我的想法。母亲沉思了，半晌她说：“你大怎么办？他脾气那么强，谁又来照顾他。”母亲思来想去还是留在了打骂了她一辈子的丈夫身边。对此我又能说什么呢？

这就是我勤劳，坚韧、善良的母亲。哦!母亲，你年轻时饱尝生活的艰辛和遭受生活不公正的委屈，年老时又承受病痛的折磨。老人说，儿多母苦，这是怎样悲痛的现实。作为儿子的我们，面对这样的现实，真是愧为人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您在那荒芜的小山村遭受病痛的折磨和孤寂的煎熬。

现在夜深人静，我独坐案前，我的眼前涌现出母亲在田地里挥汗如雨，在家中悉心给婴儿喂奶，侍奉老人，在灯下眯眼缝补衣衫和病痛折磨中在清冷荒芜的院子中踽踽独行的无数场景。我心潮起伏，何言以对，呜呼，悲哉。

哦，母亲，现在我除了多看您几次，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以这些微不足道的文字来表达我对您深深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