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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兴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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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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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冯华然(回族)

1

主麻妈和哈格妈又和往常一样坐在了一起,她们拉起了家。主麻妈坐在炕上,盖着薄被子,支着枕头斜靠着。哈格妈坐在炕沿上,她一条腿在炕沿上,一条腿掉在地上,一只手握着一根拐仗。她们有一句没一句,磕磕绊绊地拉着家常。

主麻妈张着嘴说,角鼓着劲儿,乃至整个面部都变形搐起来了,里像是堵寒着什么东西,就是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使得主麻妈很着急,可越着急越是说来话来。主麻妈几上了吃奶的劲儿,鼓着腮帮子说,脸都憋红了,门上都要出汗了,里呜哩呜啦地,一句话连贯不起来。着急着说不来的时候,主麻妈就用上了手,双手在胸前左右上下比划着。那听话的人——哈格妈斜着身子,瞪着眼睛看着主麻妈,也一副着急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鼓起来,像是给主麻妈鼓着劲儿,使她通通畅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越是这样还在大声,你说的啥?你说的啥?见哈格妈没听清,还要连三赶四地问,主麻妈个着急呀,手在胸前比划地越忙了。

这一对老人,一个因梗塞舌头僵硬了,说话不畅顺了。一个因淋日头晒耳聋了,听不清说话的声音了。虽然是这样,但她们还是天天要坐在一起说会儿话。

这天她们又坐在了一起,这次她们坐在院子里。正是午后,阳光暖暖地照着,院子里亮亮堂堂的,鸡儿在悠闲地散步,雀儿在树枝上欢快地鸣唱,猫儿在门台子上伸展了身子打呼噜。两个老人坐在院子的墙角里说着话。她们一个坐在高板凳上,一个坐在低板凳上,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根拐杖。细细的微风轻轻拂过,她们两鬓的银发也跟着飘动起来,像是迎着阳光的雪花轻轻飘落。阳光暖暖地照着她们的身子,她们布满皱纹的脸上都显出了极为享受的神情。

“昨儿送埋体去了吗?”主麻妈问。她把右手的拐杖放到左手里,在嘴前比划了一下右手,像是给嘴角鼓着劲儿一样。

哈格妈曲张身子,倾斜着使劲儿向主麻妈跟前靠了靠,斜着头倾着右耳朵仔细地听。终于听清了。

“昨儿个我去送埋体了,还探望了埋体。”哈格妈大声说。

“唉,孽障得很,都瘦成一把柴了,脸色也难看得很,说是吐了很多血,有一脸盆多呢,还没拉到医院里就没气了。”这一长串话,磕磕绊绊的,把个主麻妈说得气喘吁吁,还没说完竟张着嘴咳嗽起来了,那手在胸前挥舞得更厉害了。

“嗯,就是的,说是得了一种什么结核病。这是一种啥病,咋一哈把人的命要了呢?”哈格妈有些感叹而无奈地说。

“真主啊,我啥时候无常呢?我活着活不下个灵干,死又一下死不下场,我咋办呢,哈格妈?”主麻妈张着嘴说,像是在问哈格妈。

“咋说这样的话呢,真主不要命了,还不是要一天一天活下去嘛。你看那穆义芳老婆子一天福都没享上,就殁了。再说你还有个老伴呢,心慌了,说说话,一个是一个的伴儿。哪像我孤苦老婆子一个,家里一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得一天一天的过下去。”哈格妈劝慰着主麻妈说。

“唉,再别提我那死老汉了,没他我过得倒还清闲一些。”提起男人,主麻妈显然是有些伤心了,不高兴地撇着嘴说。

“那还是有一个老汉的好,要不心慌着咋过日子呢?”

“嗨,这么多年你没老汉,你还不是过来了。”主麻妈不以为然地说。

“说的也是,也许是我心慌惯了”哈格妈望了望暖暖的日头,斜摆了身子,迎着日头,像是要更多地晒点阳光,懒洋洋地说。

随后这两个老人都陷入了沉默。阳光暖暖地晒着她们,她们都把自己沉浸在这温暖的快要落山的余辉中。这时没有一丝风,四下里安静极了。两个老人的脸上平静而安详,她们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了,展现出了甜蜜的笑容。

突然,哈格妈说:“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年轻时节,我们是多么欢乐呀。”

“是啊,那时候我们是那么的年轻,我们一起背粪、散粪、除草、拔粮食、唱歌、背毛主席语录……,虽然很劳累,但心里确实高兴得很。”主麻妈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忆着年轻时节和哈格妈一起劳动的场面一边喃喃自语着。

“劳动了一天,可我们一点都不觉得疲乏,我们还去小学校里去识字,背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

“哈哈,你的脑子灵活,总是很快就背会了,而我脑子迟钝着,一句都背不下去。背不下去,队长就不让我回去,你还在旁边给我提示呢。我心里那个着急呀,心慌着娃娃还等在家里吃奶呢。”说起这件事,主麻妈咧着半个嘴哈哈笑起来了。

哈格妈也觉得很好笑,也露着没牙的嘴哈哈笑起来了。

那时候孤单的日头已斜下去了一大截子,快挨到西边的山尖儿了,像一个大红灯笼挂在西边的天空里暖暖地看着她们。院子里的鸡儿猫儿也不知哪儿去了,只有街门前大榆树上的麻雀愈发激烈地争吵着。

很快,这两个老人又说起了话。主麻妈患脑梗塞已十年了,哈格妈耳朵聋了已八年了,医生对她们说,要多锻炼着说话呢,要不就说不出来话了,就听不着声音了。

她们又挪了挪位置,坐到日头晒着的地方,又开始说起来,像淤塞的溪流那样,又磕磕绊绊地流淌起来。

“再过两天,我要去城里了,我的主麻打电话说,要拉我来呢。”这句话,主麻妈憋了好久,她怕说出来惹哈格妈难心,就憋着没说出来。但终于还是没憋住,还是说出来了。说出来也好,不然憋在心里会难受的,更重的要是没打招呼去了城里,还会使哈格妈没法接受的。

“你不要走了啊!你去了城里撇下我一个人咋办呢?我心慌得很,你知道庄子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老婆子了,你去了城里我跟谁说话去呢,我一个人会心慌死的。”哈格妈着急地说,似乎有些激动,手也在胸前比划了起来。

“没办法嘛,哈格妈,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嘛,有一分钱的办法我也不会去城里的。你不知道的,住在城里的那个楼上,那个憋闷啊,像是连呼吸都没办法进行了,像是把人装在一个铁盒子里一样了,憋闷心慌得很。城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也没处跟人说话去,心慌死了。可是没办法啊!”这样说着,主麻妈竟哭了起来,那个伤心和难肠。

“那你再不去咧嘛,咋俩个待在一起,一天说个话,解个心慌,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不是挺好嘛。”哈格妈挽留着主麻妈,语气有些伤悲,更多的显露出一些无奈。

“对是对着呢,我也不想去,我也想待在村子里和你说说话,改个心慌。可是不得成啊,我的这双手越来越僵硬了,和面起面洒了,舀水起水洒了,菜刀拿不成了,饭做不熟了。而我们家那个死老汉,还一天三顿饭,一顿都少不了。饭做不熟,还骂人拿我出气呢。你说我咋办呢?”主麻妈带着哭声,哭诉着对哈哥妈说。

这个情况哈格妈是知道的。主麻妈十年前因高血压得了脑梗塞,虽然一年要住几次医院,可说话口齿不清,手脚屈曲僵硬的后遗症并没有得到根除,而且越来越严重了。主麻妈和老汉生活在一起,这主麻大是个倔老头,脾气坏得很,动不动就拿主麻妈出气,一旦到了饭点,一看饭没熟,就拿老婆子撒气,像个三岁的小娃娃一样,不是摔碟子就是砸碗。一次哈格妈到主麻妈家里去,她们正拉着家常,主麻大来了,问老婆子饭做熟了吗?主麻妈说,她今儿个头晕得很,手也硬得厉害,就没做饭,你将就着吃点馍馍喝点水算了。谁知,主麻大一听没饭吃就发起脾气来,拿起锅台上的一只碗摔在了地上,把个哈格妈吓得拉着一条瘸腿一溜烟的回去了。走在路上,哈格妈心里说,我要是遇上这样的一个老汉,我可活不过。哈格妈的老汉无常已经十几年了,这十来年来,哈格妈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着。她心慌得很,她有时想有个伴儿也好,可以说说话儿,日子也就不那么漫长了。可今儿个,看到主麻大对主麻妈砸碟子摔碗地发脾气,她打消了找个伴儿的想法,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过日子好。虽然一个人过着很心慌,可比伺候一个驴脾气的男人好一些吧。

 

像个大橘子样的日头即将要走完了它一天的路程,灰头土脸的它此时立在山头上像是遇着了一个枕头,歇缓着一动不动,就像是一个走了远路的老人那样喘着气息。就那么一忽儿,那山头分明动了一下,日头摇摇晃晃着它的红脸,从山坡上滚下去了。黄昏来了。

那时哈格妈拄着拐杖站在街门前的榆树下,她任由暮色一块一块降临,笼罩、包裹了她。已经几天了,哈格妈每天都要在黄昏来临前站在榆树下向村子路口的方向张望。哈格妈在等着主麻妈回来。主麻妈去县城已经好些天了,不知啥时候回来呢?

                             

2

自从主麻妈去了城里后,主麻大就一个人守着几座孤零零的院子。不过,也不能说是一个人,还有一只狗,两头牛,五只羊陪伴着他。

几座大院子是儿子们去了县城留下的。院子前后左右的相连着,主麻大为了方便看护儿子们废弃了的院子,把相连的院墙都挖了门洞,他一天出出进进地往返于这几个院子里好几回。主麻大在院子里游走的时候,他时常觉得他就像是一叶小舟在院子里游荡,又像是游走于一座偌大的迷宫里。他走累了,疲乏了,就随便在门台子上或一处墙根下坐下来,眯着眼睛晒太阳,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南华山想心思。他时常回想起儿女们在家时候的情景。那时候多么红火呀!院子里人进人出的,鸡飞狗跳娃娃跑,羊咩牛哞驴叫唤。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住一处院子里,九十岁的老奶奶活着,七十岁老妈妈活着。她们虽说老了,可也吃个食儿叫个鸣儿呢。老奶奶看护着小娃娃,老妈妈给田地里劳动的人做饭食。自己和老婆子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率领着七八个儿女在田地里拔粮食。一块四十亩的麦子,只十来天的时间就收完了。正是三伏天,日头毒得很,一家人凌晨三四点到地里拔麦子,赶日头出来,半块麦子已睡倒了一大片。主麻大一边拔麦子一边给儿女们讲古今。麦子地里笑声不断,土雾弥漫,你追我赶,都生怕落在后面听不上古今了。唉,那时候多快活呀。待到日上三竿八九点的时候,拔麦子的人就有些疲乏了,也饿了。这时候,两个小儿子-------主麻和伊斯玛就抬着一篮子馍馍和一壶茶水来了。这时候一家子人坐在麦把子上就开吃了。啊,大大的白花花的馒头啊,一人一个。那个快活呀,只有拔了麦子受了苦活的人才能真真体会得到。

拔完了麦子,地里就空空荡荡干干净净了。几十个像陀螺样的麦垛站立在麦地里让日头晒,让风吹,等风干了水分,就可以拉回去了。风干了水分的麦格子轻多了,装上高高满满一大车,枣红骡子轻快地拉回来了,卸到场里像一座小山了。女人们在锅台前忙碌着做饭,儿子们赶着枣红骡子从地里往回拉粮食。吃过儿媳们端来的羊肉揪片面,主麻大笑眯眯地看着满场的麦格子,吸溜吸溜喝着盖碗茶,心里那个欢喜呀,他真想唱一首花儿。

可现在这些远去了,不见了,主麻大抬头仔细把眼前的大麦场扫视了一圈儿,眼前空空的。主麻大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从回想中回过神来。村子里真安静啊,空空荡荡的,孤寂得可怕,就像是一座孤岛,半天时间了,也不见一个人从村巷里走过。主麻大蹲在街门上回忆往事,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走过来和他说说话。可是不见人走过来,一个人都没有。主麻大一个人蹲在街门前眯着眼睛晒太阳,正是午后的阳光,暖和得很,这时候要时有个人来拉拉话,那真是太好了。主麻大抬头望了望日头,日头也孤孤单单地看着他。主麻大看了看脚下,黑狗安静地卧在他的脚下,也不叫也不闹,拿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主麻大,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尾巴。主麻大心里说,要不是这只黑狗跟着我,不知道我的日子咋过呢。

那时候日头西斜了,它一直红着脸子不说话。日头的热量减少了许多,主麻大挪到了日头晒着的地方。主麻大不死心,他盼望着走过一个人来,他们就是互相打一声招呼也行啊。日头快挨到西山的山尖上了,黄昏快要来了。这时羊圈里传来了咩咩的叫声,牛圈里也哐啷哐啷地不安静起来。主麻大知道羊饿了,牛饿了,它们在喊他呢。主麻大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他也饿了。

这时候主麻大有些后悔让老婆子去城里了。

虽说主麻妈颤颤抖抖的,但还能凑合着做熟一顿饭。这一走,主麻大的吃饭就成了大问题。

喂了牛喂了羊,主麻大的肚子叫唤得更厉害了。那只狗眼睛巴巴地望着主麻大,尾巴摇得更起劲儿了,跟着主麻大跑前跑后地要吃的。主麻大就开始张罗着给狗和自己做饭吃。

主麻大开始做饭了。他要做米饭炒土豆,米饭炒土豆是他最爱吃的饭。但他不知道先干什么,他拍着脑门在地上转圈儿,他使劲想先做哪一样。他回想老婆子是先从哪一样开始做的,按着模模糊糊的记忆,主麻大开始做饭了。他拒绝使用电饭锅和电炒锅,他认为那玩意做出来的饭是不香的。他抱来一堆柴火堆在锅台前,搭火烧水。烧水的同时,他削土豆皮,切土豆。他笨拙地削着土豆皮,一不注意,菜刀削在了指头上。钻心的痛,主麻大抱着手指头,咧着嘴,赶紧到院子里抓了一把干净的黄土末按在伤口上,又找了点烂布条把伤口包扎了。这时水开了,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去下米。下了米又赶紧在案板上切土豆,他扎着一根手指头,忍着痛,笨拙地切土豆。这次十分小心,手指头离切刀远远的,可是切出来的土豆条比手指头还粗,像个四棱子棒。看着那些摆在案板上的四棱子棒,主麻大有些好笑,心里安慰着自己说,闲着呢,粗是粗了些,我炒的时候多炒一会儿,多倒点水,多煮一会儿,不就行了?

忙活了大半天,饭终于做熟了,也把主麻大忙活出了一身汗。主麻大吃了一嘴饭,感觉啥味都没有,这才知道炒菜的时候忘记放盐了。看着碗里的饭和空荡孤寂的屋子,主麻大感觉到一种苦苦的味道漫上了心头,这时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老婆在的时候的好处了。主麻大没有一点吃饭的胃口了,他把饭倒给守候在门口的黑狗,黑狗摇着尾巴吃了个美。

突然,主麻大想给老婆子打个电话了。

他摸索着找到了手机,可他一看到键盘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数字,眼睛花了,头大了,他不知道按哪一个键?手机是主麻买的,已经几年了,为了方便二位老人跟子女们联系。当初买来的时候,主麻给两个老人教怎么打电话。主麻妈悉心学习,不几天就学会了,常常心慌了就给外出的儿女们打电话。可主麻大对那东西一屑不顾,他甚至好好看都没看上一眼。他说,那东西不可靠,看不见人还能把话说清楚?还不是哄人的玩意儿吗?因为主麻大对电话的排斥和拒绝,他从来没有使用过电话,甚至碰都没碰过。家里有了什么事儿,或是他找某人说什么事儿,都是他亲自去找儿女们和当事人,当面把话说清楚,这样他才觉得踏实牢靠。

当初主麻教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学,现在看着密密麻麻的那些数字傻眼了,他不知道拨哪一个数字好,也不知道老婆子的电话号码是什么。他想,我在农业社当了一辈子会计,跟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现在我还把几个数字弄不转了?好在主麻大认识字,他就胡乱按那键盘上的数字符号。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的名字。大儿子的,大女儿的,主麻的,小儿子的……。看到儿女们的名字,主麻大有些激动起来了,手抖个不停,眼睛也潮湿了,他多想和儿女们说说话。可他不知道按哪一个键才能把电话打通。主麻大干着急没办法,只是个胡乱按键盘上的数字和符号。按来按去,把手机屏幕给按死了,手机屏幕不亮了。无论主麻大再怎么按,手机也没有活过来,他看不到手机屏幕上儿女们的名字了。他不知道手机关机了,只是生气地咒骂道:

“他大大的这个头,我知道是个哄人的货。”这样骂着,就把手机扔到炕角去了。

主麻大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也为自己的落后感到失败了。他想,我真不该骂老婆子啊!虽然说,老婆子有病了,腿脚不灵便了,可是凑合一顿饭还是能行的。我给她打打水,洗洗菜,剥剥葱,帮个忙儿,饭也就熟了。闲了拉拉话儿,日子也就将就着过了。可现在……。主麻大环顾了一圈儿冷清孤寂的屋子,一股心酸堵在胸腔里,难受得很。主麻大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中。

都是我的不对呀,都老了嘛,还骂地个啥,都老了嘛,还能活几年呢?互相惜疼着,都活不了几年了,我还骂老婆子着呢,都是我的不对呀。我要把我的这个倔脾气改一改呢,这样想着,主麻大流下了清清的泪来。

想起来,老婆子也给我们这个家庭把汗马功劳立下了。刚来到我们这个家庭时,老婆是多么年轻啊,好像有一身的力气使不完,侍候了年老的奶奶又侍候公婆,忙里又忙外,生了十个儿女,一辈子算是把苦和罪受了。赡养送终了几位老人,又拉扯大了十个儿女。儿女们大了,成家立业了,远走高飞了,扔下了几座烂院子和风烛残年的我们。我们老了,日子好了,照理说可以享受几天清福了。可谁知道呢,老婆子有病了,十年了。儿女们还算孝顺,看病呀,抓药呀,十年来也关顾着没停,可那病把根儿留下了,再也看不好了,眼看着一天天是不行了。儿女们都在城市里打拼,为了孙子的上学也是不得成呀,把地荒了,院门锁了,说是在农村里种一年地还不如在城里打两个月的工。儿女们闲了的时候回来看看,又忙忙儿走了,像是城里有金娃娃等着他们。

儿女们叫了多少次了,叫我们去城里去生活。嘿嘿,就到那个闷罐子一样的楼上去住,上不着天,下不接地,闷得连气都出不来。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楼上的厨房和卫生间在同一个楼层里。那怎么叫人吃的下去饭?算了吧,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守着生我养我的村庄,看着我几十年来无数次翻种过的土地,仰望着头顶我熟悉的那片天空,我的心里就无比踏实自在。更重要的是,我的几位老人睡在这里,我要守着他们,直到我也睡在他们身边。儿女们叫我去城里,对我来说城里一无所有。儿女们不明白我的想法,也不理解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等他们的亲人埋在了村庄的土地里,那时他们就会理解我守着村庄的原因了。

主麻大前思后想了好长时间,把几十年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他在心里给自己下着决心,心里说,现在就是有多么艰难,我都要坚守着这几座院子,直到我死了。这样想着,主麻大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去城里把主麻妈接回来了。

3

老婆无常已经四十天了,穆义芳老人还沉浸在对老婆的思念中无法自拔。

今儿个是老婆的四十忌日,院子里人来人往的,穆义芳老人蹲在墙根下看着。他看着那些在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就像是看着电影一样,觉得那些人离他是那么遥远,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知道过了今儿,以后的每一天都和以前一样,都是孤单和冷清的。穆义芳老人蹲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晒日头,多么像个落寞的老小孩啊。他回想着老婆在世时的每一个细节,泪水打湿了他苍老的脸颊。穆义芳老人一时恍惚,他仿佛看见老婆在街门外的麦场里远远的,用暗含幽怨的眼神看着他,又像是拿着一把叉子在晒粮食。穆义芳老人赶紧追过去看,麦场里空空的,啥都没有。穆义芳老人擦了擦眼泪巴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仔细查看,麦场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呜呜嚎叫的风从耳边吹过。穆义芳老人抬起腿蹲在麦场上的一个石磙子上,模糊着双眼,望着远处的南华山,又一次陷入了对老婆的怀念中。

老婆是个碎个子女人,精干麻利,走起路来像是一阵风。可在两个月前老婆乏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还伴随着咳嗽和发热,人也消瘦得不行了。老婆总是找阴凉处歇缓,张着发紫的嘴唇咳嗽,双手抱着胸部,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太奇怪了,穆义芳老人回想着当初老婆患病的样子。早晨的时候还很精神,还跟着自己去地里背草。一大捆草,压在老婆的背上,老婆像个屎壳郎那样在草垛下面蠕动,一路上要歇缓好几次。老婆终于把一大捆草背到家门口,可也累得不行了,一只手拍着胸脯,上气不接下气地凶猛地咳嗽着,发紫的嘴唇像一朵变了形的紫花。老婆坐在阴凉处歇缓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来。缓过来了,老婆又接着干家里的其他杂活了。现在想起这些,穆义芳老人五脏六腑钻心地痛。穆义芳老人以为老婆感冒了,就到村子里的药铺里买点感冒药给老婆吃。

一连好几天过去了,老婆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乏得扶着墙根走路,消瘦的成了一把干柴了。有一天,老婆咳着咳着就咯血了。衣服,地上满是血,这下把老婆和穆义芳老人吓坏了,赶紧找了车拉到县医院去看。医生说,肺上破了几个洞,我们这儿是没治了,拉到大医院去试试吧。这下穆义芳老人慌了神,赶紧给广州、包头、银川打工的三个儿子打电话。忙三赶四,儿子们急慌慌得从外地赶回来了,商量后赶忙往省城的大医院拉。到了半路上,老婆又咯很多血,腿儿蹬了几下,眼睛闭上了,没气了。

已经很长时间了,风不知哪儿去了,日头暖暖得晒着,四下安静极了。穆义芳老人像个鹰隼那样蹲在石磙子上一动不动。吃油香的人都走净了,喧闹的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儿子们都收拾东西,他们要到广州,包头、银川去了。他们的生计在那儿,他们不能留下来陪伴穆义芳老人。

穆伊哈老人犹豫着是否去向蹲在石磙子上的穆义芳老人打个招呼?自从穆义芳的老婆无常了这四十天来,穆伊哈老人觉着穆义芳老人也怪可怜的,也和他一样了,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座大院子。

终于,穆伊哈老人下定了决心,鼓着劲儿向穆义芳老人走去了。走近了,他向着蹲在石磙子上沉思默想的穆义芳老人道了个色俩目。穆义芳老人吃了一惊,差点从石磙子上滚落下去了。穆义芳老人一边平衡着自己,一边慌忙向穆伊哈老人回着色俩目。穆伊哈老人赶紧上前搀扶住了穆义芳老人的胳膊,才使穆义芳老人没在石磙子上跌落下去。

两双老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穆义芳老人落着泪说:

“老弟啊!你嫂子一辈子无巴里着(孽障,可怜的意思),没享上一天福,连个医院都没住上几天,就殁了……”呜呜呜……,老人泣不成声了。

“唉,都是真主的前定,凡是有气数的物儿都要尝无常的滋味儿呢,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逃脱啊。”“老哥啊!你要忍耐,顺从,想开啊。”

两个老人互相安慰着,紧紧地连着手回去了。

 

这穆义芳和穆伊哈是堂弟兄俩,穆义芳老人比穆伊哈老人大几岁,一个今年七十几岁了,另一个也小不了多少,都是一副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样子了。

可几年前,他们可不是这样。那时他们还觉得年轻得很呢,都把光阴抓揽地紧得很,把十来亩薄田精耕细作,狠不得要从地里种出金娃娃来。

穆义芳老人和穆伊哈老人两家的地紧紧相连着,中间只隔着一道田埂。他们地头的一端是一片沟坡,陡得连驴都站不住。两个老人看着地头上的那片沟坡,就打起了主意,动起了心思。他们想,开出一片荒地来,种上糜谷,即使没了收成,还可以收些草嘛,填补着喂羊喂牛,不是挺好吗?这样想着,两个老人就干起来了。

那是夏天,下了一场雨,土地软软的,正是种草的好时间。两个老人动员上老婆子,拿了铁锨、䦆头就在自家地头上的沟坡上开挖了。由于没有分界线,两个老人挖着挖着挖窜了,挖得分不清谁是谁的了。这时候他们把多挖的沟坡地都想占为己有,就你争我吵地嚷起来,互不相让。两个老婆子本来不想干,一看这架势,就心照不宣地回去了。走在路上两个老婆子互相骂着对方的老汉说,让这两个“不得够”嚷去,我们回。

两个“不得够”争吵得很激烈,都说是自己的,互不相让。穆伊哈是个暴脾气,吵着吵着竟拿起了铁锨列着势要打穆义芳。那穆义芳也不是吓大的,也拿起了䦆头列着势等着穆伊哈。两个老人在沟坡上像两个老公羊,拉开了架势,要打架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村主任来了。村主任看到这阵势,哭笑不得地说:

“你们两个也不害羞呀,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还骂仗打架,就为这么点沟坡地?传到外人的耳朵里还不被别人笑话死?划不着啊!划不着!”

听了村主任的话,两个老人,一个放下了铁锨,一个放下了䦆头,坐在地坎上都不说话了,直喘气。

村主任又说:“我有个好主意,你们两个谁也别争,咱们响应国家的号召,在你们开挖的沟坡地上种上树苗柠条,植树造林,绿化生态。至于树苗,柠条籽儿村委会免费提供。”

两个老人听了村主任的话,在开挖的沟坡上种上了树苗,柠条。但两个人这么一闹,心里不免有些疙疙瘩瘩,从此见了面再也没说过话。

 

自从穆义芳的老婆殁了以后,自从穆伊哈的老婆去了县城以后,两个心慌的老人又坐在了一起看着电视说着话。他们围着火炉,熬着罐罐茶,吸溜吸溜地喝着看电视,说闲话。穆伊哈老人的耳朵聋了,听不清电视上的声音。穆义芳老人的眼睛不行了,看不清电视上的画面了。他们就一个给一个说画面,一个给一个说声音。当然更多的时间他们两个连着手去到当年开挖的沟坡处去看树和柠条。在黄昏的暮色里,长大了的一棵棵树和一簇簇柠条在微风中摇曳,他们无限痛惜地看着,像看着他们的一个个儿女。

4

正是严冬,我冒了风雪,回到老家去看年老的父母。

父母的境况不是很糟,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我宽慰了很多。母亲仍和以往一样拥着被子坐在热炕上,父亲坐在地下的火炉旁烤着炉子。炉火很旺,烈烈的火苗舔着炉盖,一旁的铁壶不知疲倦地吱吱悠悠地唱歌,壶嘴里冒着热气。但屋子里还是很冷,我紧了大衣坐在炉旁和父母寒暄着村里的事。

母亲说:“田志元怕是不行了?”

“还那样,只是抖动地越厉害了,那屋子里也真是太冷了……

突然,我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我要在村子里转一转。虽然每个周末我都往返于这个村庄,来看父母,但每次我都是来去匆匆,没有仔细打量这个养育了我的小村庄。更重要的是我要看一看这个叫田志元的老人。听说这个老人得病几年了,但具体是怎么个情况,我对他的病情很模糊。我裹紧了大衣,迎着风雪走在村巷里。那雪真大呀,纷纷扬扬的,漫天卷地,把整个村庄淹没了。

走在风雪里,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穿戴干净的干瘦老人,背搭着手,紧绷着脸,悄无声息地走在村巷里,还有我们一群小孩子坐在他们家的房子里看电视的情景来……。及至先前所见所闻关于老人的一些事迹都一一回想起来,至此连成一片了。

 

这田志元在年轻时节也算是村子里的一个人物。在农业社时期,田志元是村子里的队长。当着队长的田志元是不干活的,他只是拿着一把哨子,他只要把哨子一弄响,人们就像小学生背着书包去上学一样涌到巷子里,或站着或蹲着,听候他安排生产任务。那时候田志元是很牛气的,他背搭着手,站在一处高台子上,向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发布任务。谁谁几个去除草,谁谁几个去出粪,谁谁几个去犁地,……。田志元紧绷着脸这样一布置,拥堵在一起的人群像水那样流开了,三三两两拿上工具去干自己的活儿。

似乎队长的活儿就这样轻松,他只是拿着哨子在嘴里一边弄响着,一边喊着说,上工了上工了,或是下工了下工了。

这就使有些人心里有了那么点羡慕了,但更多的是嫉恨。他们常常在背地里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骂队长。你想啊,早晨天色还未亮,到处黑乎乎的一片,这时候瞌睡是多么香啊。可那田志元就在村巷里走着,把哨子弄得直响,喊着说,上工啦,上工啦。这给谁心里都不会舒服的,心里不免暗暗地会生出一些怨恨来。三伏天,日头热辣辣得当空照,人们都蹲在地里跪在地里趴在地里拔麦子。人们手里边漫不经心地拔麦子,耳朵高度警觉地听着,等候队长嘴里的哨子响起。可那田志元背搭着手若无其事地在麦地里走着,嘴里并没衔着哨子,而是衔着一根麦穗,还不时地喊着说,快些拔,快些拔。都晌午十二点半了,空气纹丝不动,热浪一浪接着一浪,拔麦子的人四皮汗流,麦土混杂着汗水把眼睛都迷糊了,队长还不吹哨子。尤其是那些女人们,她们心里着急得要冒火了,娃娃们哇哇叫着等着吃奶呢,回去还要做饭呢,做针线呢。这时候他们把队长恨死了。

队长田志元也觉得很冤屈,早晨那么香的瞌睡,他也想多睡一会儿。可是不行啊,麦黄六月,龙口夺食,一村几百口人的食粮,稍有不慎,一年的庄稼白做了不说,一村的人就要饿肚子,拿什么缴公粮?

包产到户了,家家自由单干,田志元也不是队长了。也许是农业社里当队长养成了那样的习惯,单干后田志元也不怎么干活。他仍和以前一样背着手,穿得干干净净的,身上连个土尘尘儿都不沾,绷着脸在村子里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是不干不得行啊,这已经不是农业社里了,再不能拿着哨子喊村里人上工了。更重要的是,庄子里的人都挤眉弄眼的,叽叽咕咕的看田志元的笑话呢。他们背地里说,看这回他给谁当队长去呢,他还能拿着哨子喊我们上工吗?他还是给自己当队长去吧。村里人的议论,田志元当然是知道的,不得已,田志元赶上一对驴,到自家地里去犁地了。田志元扎着一双手,给驴套夹板子,套绳,挂犁。站在地里的驴好像也看出田志元是个生手一样,淘气捣蛋的也不怎么配合。等套好了犁,已经日上三竿了,别人家的地里吆三喝四,已犁了一大片地了。田志元还磨蹭着不到犁沟里去,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他生怕犁沟里的土弄脏了他的衣服。他把鞋脱了,把裤子挽得高高的,精着腿杆子犁地。更让人失笑的是,田志元蹲在地里拔麦子。他像个受惊了黄鼠那样,拔几把麦子,就停下来抬起头向四下里望一望。不一会儿就不见田志元拔麦子的身影了,原来他蹲在麦垛下正埋着头一丝不苟地拾粘在身上的苒苒子呢。

好在儿子长大了,老婆女儿们也很能干。这下田志元彻底解放了,成了甩手掌柜的。他仍然和以前一样,穿得干干净的,端上一杯茶,绷着脸悄无声息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后来村子里人就很少见到田志元的身影了,偶尔,在早晨或是黄昏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啃啃”咳嗽着在村巷里走一走。原来,田志元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上世纪八十年代能买一台黑白电视机,那在村子里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于是乎全村人都跑到田志元家里去看电视。这么多的人来,田志元也不泼烦。他坐在炕角里靠着枕头笑眯眯地看电视,再也见不到他绷着脸不苟言笑了,好像是电视机把他一贯的庄重严肃拿掉了。炕上、炕沿上、地下,大人小孩满满一屋子,都凝声静气地瞪着眼睛看电视。

每天晚上来田志元家看电视的人太多了,屋子里不仅空气污浊,还把地下的土都踏起来了,尘土飞扬的。卫生成了问题,这使田志元的老婆不乐意了,她估摸着晚上村子里人来看电视的时候,就去把街门闩了。

当然有不甘心的人,看到紧闭的街门并不死心,心里惦记着那没看完的电视剧,就会哐啷哐啷地打起门来。这时候田志元就会打开了街门,让村里人都去看电视。

田志元虽然是个懒人,但他的心眼还是不坏的。

 

几年前,田志元老人得了一种抖动的病。闲下来的时候,老人的手臂就会莫名地抖动,像筛糠似的。起初,田志元老人并没当回事,不就是手抖嘛,没啥大不了的,让它抖动好了。可闲下来的手长时间的抖动使田志元老人很心烦,他试着去控制,一点用都没有,反而抖动地越来越厉害了。这时候,田志元老人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就去医院里看医生。医生说,你这病叫帕金森综合征,不能根治,只能吃点药,延缓病情。医生还说,我们国家的一位领导人,就得的这种病,最后还是没治好。

田志元老人一听这病治不好,就药也没抓,回去等无常。

几年过去了,田志元老人还活着,不只手臂抖动着,就连头颅都抖动地很厉害。

起初,儿子媳妇儿还算孝顺,给老人喂着吃。后来,时间长了,儿子媳妇儿厌烦了,就扔下老人去县城里务工去了。儿子做着保安看大门,儿媳妇做着环卫工扫大街,隔上一段时间回来看看老人,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田志元老人的老婆无常的早,女儿又嫁得远,他一个人守着一间孤零零的屋子艰难地生活。

八十八岁的田志元老人正在吃饭。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饭做熟的。

老人面前的饭桌上放着一只碗,碗里盛着少许的稀饭。他不敢伸手去端碗,他的手在剧烈地抖动着。老人的右手拿着一把勺子,也在剧烈地抖动。他努力了几次,用抖动的勺子去舀碗里的稀饭,可都失败了,稀饭洒在了饭桌上,衣襟上。终于老人瞅准了一个机会,他觉得手指抖动得不是那么厉害的时候,他赶紧舀了一勺稀饭,喂进嘴里。老人终于成功地吃了一嘴饭食,可是勺子取出来的时候,剧烈摇晃的头颅,使上下鄂的牙齿互相打架,饭匙夹在牙齿间,乒乒乓乓的,取不出来了。好一会儿,老人觉得头颅抖动地不那么厉害了,瞅准了机会,把汤匙从牙齿间取了出来。老人坐在沙发上,抖动着,瞅准着机会,努力着吃下一嘴饭。

饭吃不到嘴里,田志元老人就吃点馍馍,喝点水。吃馍馍没吃饭那么困难,至少不会洒出来。可多数时候馍馍也是没有的。前几年,病情还不太严重的时候,老人打电话叫来一辆出租车,到城里去,好好吃一顿喝一顿,顺便再办些生活。可后来随着病情的加重,出租车司机不敢拉了,他们说万一老人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付不起责任。

老人的生活成了问题。钱是有点的,这几年政府给老年人发放养老金。几年下来,老人也存了几千元,可就是吃力着没人给买吃的。有时候,穆义芳穆伊哈等村子里的邻居去城里的时候带着买点吃的。其实,可以让孙子去买的。但田志元老人的孙子是个不成器的货,靠不住。一次,老人给了孙子200元钱,让孙子去城里办生活。结果只买回来了几个馍馍,剩下的钱也不见了。更可气的是,孙子要结婚了,从老人的手里把钱借去了,说是结婚以后,打了工挣了钱就还。谁知几年过去了,孙子压根不提还钱的事。老人一问,不但不还钱,反而又问老人借钱了。孙子说,他要盖房了,问卡上的养老金又存了多少,借给他盖房去。后来老人卡上存的钱不见了,不知啥时候,孙子偷偷拿着去填着盖房了。

把个田志元老人气得抖动得越厉害了。

 

春天的时候,村上来了扶贫干部。扶贫干部在走村入户的时候,知道了田志元老人的生活情况。扶贫干部们看到田志元的艰难生活后,都心酸落泪了。他们联系了老人的儿子。老人的儿子说,不是他不管老人的生活,而是没办法,他要是不到城里去务工,一家人的生活费用哪里来?更重要的是,四个椽棒檩子样的儿子,要娶媳妇,他不打拼挣钱,儿子的媳妇怎么来?

扶贫干部们一听,倒拿田志元的儿子没办法了。他们看到田志元的土坯房太破旧了,就决定先把老人的房子建好,先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至于老人的侍养问题再想办法。

在扶贫干部们的努力下,田志元老人的土坯房拆除了,开始建新房子。

这间土坯房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不要说其他,单就镶嵌着玻璃的门窗和屋脊上瓦着红红的大大的平凉瓦,就曾使村子里多少人眼羡啊。可是放在现在,那真是太落伍了,土眉土眼的不说,还四处破败,下雨漏水。

村委会,镇政府,甚至县扶贫办的人都来看了好几次了。他们说,这土坯房必须要拆,一来不抗震,人住在里面不安全,二来,影响村容村貌,影响国家住房保障政策的落实。

这几年村子里的旧房子在国家“危房改造”项目的扶持下,全都拆旧翻新了,家家户户都是砖混的大瓦房,不仅抗震性能好,还高大、气派、敞亮,冬暖夏凉。但田志元老人的土坯房却没有得到“危房改造”,杵在村子里,显得很扎眼。不是说田志元老人不想盖,是他没法盖。用田志元老人的话说,他连命都拉不活了,哪还有心思盖房?虽然说,“危房改造”项目给每个贫困户补贴二万元呢,可是剩下的钱从哪儿来呢?更重要的原因是,田志元老人只有这一间房子,拆了他的房子他到哪儿住去呢?

这使村委会的扶贫干部们很着急,他们关于田志元老人的“危房改造”已经开了几次会了。这次驻村第一书记——万为仁在会上拍板钉钉了。他说,田志元老人的事情比较特殊,那特殊的事情就特办。我们给县扶贫办写申请,申请房子的改造费用全部由政府免费。盖房子期间田志元老人就到村部来,和我们驻村干部同吃同住。

事情就这么定了。申请报上去了,县扶贫办同意了村部的申请报告。村部一班人立马把田志元老人接到了村部,他们推倒了旧房子,张罗着盖新房子。

宽敞明亮的大瓦房盖好了,田志元老人住了进去。现在他坐在门台子上,抖动着手臂和头颅,望着西天里慢慢滚动的夕阳,他不知道他的无常啥时候来临呢?

 

尾声

这是一片开阔的塬地,塬面上散落着数十个村庄。

有一个叫马塬的小村庄,它的前边有一条沟,后边有一条公路。村庄前边的沟坡一直都有,现在好像深了点。村庄后边的公路是近两年才修的,路上每天都跑着几辆车。村庄的中间有一条像北斗七星样的巷子,它一头延伸到西,一头延伸到东,把村庄分成了两半。村庄的两边散落着几十户人家。

村庄的变化真大呀!

破旧的土坯房成了崭新的大瓦房;尘土飞扬的小村巷成了光滑洁净的水泥路;小树苗成了老榆树。

还有一个变化,当年的放羊娃,长胡子了,成了孩子他爹了;当年的孩子他爹,成了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了;当年的老爷爷不见了,埋在土里了。

还有一个变化,村庄安静极了,不见年轻人和孩子了,不知他们那儿去了?几个孤寡老人在黄昏里风烛残年。

还有一个变化,村子里一个叫草拉拉的老人去了养老院。有一年一个冬日的中午,我去养老院去看他。那时他刚吃罢了午餐,正在院子里散步。他把我领到他住的公寓参观。公寓里暖气四溢,像是温暖的春日来临。我看到他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不禁感叹着对他说,你正在享受着总统的待遇呀!谁知,他竟附到我的耳朵旁小声地说,我无时不刻在想念庄子里的乡亲和埋在土里的亲人。

……

 

只有日头没变,它好像还是那样,从塬面的东头升起,从西边的山头落下。周而复始。

只有风没变,它从东吹到西,又从南吹到北,它吹绿了塬面,又吹枯了草木。它什么都不管,只是一个劲儿地吹,吹老了人们的容颜。

只有脚底下的黄土没有变,它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人们的心。

只有自然规律没有变,这世上每个有气数的物儿,都要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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