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魂
1
城里待得久了,感觉甚是憋闷,遂产生了到乡村学校支教的念头。
2017年9月,我到李旺镇杨山小学支教,时间是一年。说是支教,其实也没什么特殊教学任务,跟原来学校的教学工作没什么两样,还是备课、上课、批改作业、管理学生等一些老一套工作。在杨山小学支教的一年期间,我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就是结识了马德才老师。
初来乍到,对新学校的一切很是新奇。杨山小学位于丝绸古道一段的清水河西岸,银平公路和福银高速的中间地带,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隆隆的车声总是不绝于耳。不过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喧闹。杨山小学是个村级完小,有200多名学生,10个老师。我所带的科目是二年级数学,跟马德才老师是搭档。杨山小学离县城50多公里,周末才能回家,这就要住下来。住是没什么问题的,学校里有的是房子,而且是单间,正是我理想中的隐秘之地,可以不受干扰,读读书写写字,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然而吃饭却成了我的大问题。午饭可以和学生一起在学校的灶上吃,而晚饭就得自己做了。饭我是会做的,但我是很疏懒的一个人,吃了饭却不会去洗锅。索性到镇上的饭馆去吃吧,吃了几顿却又懒得去了。这时候马德才老师来邀请我和他一起做饭吃。我有些不好意思,说那会麻烦你的。马老师说,走到一起了,也是缘分,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就来吧。我就加入了和马老师一起做饭吃的行列,一起的还有贺老师。
我们三个一起做饭吃,马老师是做饭的,贺老师是洗锅的,而我只负责吃饭,什么也不干。这样一来,我就真的不好意思了,心里老是觉着亏欠了他们什么,就隔三差五地买些蔬菜米面之类的生活用品,作为只吃饭不干活的补偿,而他们也不说什么。我们三个一起做饭吃,生活用品没了,都抢着买,相处得很好。马老师呢,做饭有一个特点,就是做的饭有点多,而且还不许浪费,要全部吃完。本来呢,我是个小胖子,在家里每顿只吃一碗饭,有时不吃,减减肥。现在倒好,每顿两碗,并且马老师还在一旁殷勤地让着,照顾有加,脸上总是带着一副关心年少一辈的神情,生怕把我给饿着了。面对马老师的殷勤照顾,我总是不忍心拒绝。我每次吃饭都是两大碗,吃得是大汗淋漓,感觉肚皮隆隆地往起堆,不出一月我就成一个大胖子了。做饭时,我对老马委婉地说,马老师呀,你少做点,我实在是受不了啦。马老师微微笑着说,好好好,下次我少做点。可到吃饭时,照例还是两大碗。这令我哭笑不得,还真拿他没办法。
我常常想,马老师为什么会多做饭,对年少的一辈热情照顾呢?根据日常我对他的观察和了解,我是这样认为的:老马是一个舍得的人,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一个心不穷的人,是一个心里富有的人。他做事情时,总想着多做点,把事情做宽展点,不要狭窄了,不要委屈和亏待了别人。
2
马德才老师是个代课教师。所谓代课教师,就是没有正式编制,不能享受公办教师的一切待遇,工资少得可怜。马老师生于1962年,现年已56岁了,从1987年开始干代课教师,到今年已在教书育人的岗位上干了31年了。刚开始他每月的工资是40元,在31年持续不断的教书过程中,工资也像老牛拉犁那样缓慢地涨着,到了现在每月的工资是1233元。马老师个头中等,不胖不瘦,最显著的特征是,左眼颧骨的地方有个三角形的深深疤痕。有一天,我和马老师闲聊,不知不觉说到了他干代课教师的经历。马老师向我敞开了心扉。
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人们生活最为艰难的时期,我在宁夏海原县罗川乡九牛行政村上套子自然村出生。真是苦瓜结在了苦蔓上,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和庄子里的每个孩子一样,经历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辛酸童年,在贫瘠的黄土地上放羊、铲草、犁地、上学……。1983年,那年21岁的我高考落榜,无力复读,只好背着铺盖卷儿回到家中,在“农业大学”的“犁沟”专业深造。虽然放着羊、犁着地,但我的心思却还在学校里课堂上,我的上学梦还没有熄灭,在农闲的夜晚,在睡梦里滋滋生长,悠悠燃烧。无奈啊!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买盐吃菜的钱都没有,那还有钱去交学杂费去复读。包产到户了,家里分了几十亩薄田,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人人都辛勤劳作,渴望着从那些贫瘠的山地里多打出几斤麦子来,好吃饱肚皮。那年月,上学读书真是一件奢侈的事。何况上学读书的机会,父亲已经给了我一次了,再有这样的机会吗?我无数次探测父亲的脸色,可父亲只是阴沉了脸色,让我农闲放羊,农忙犁地,对上学复读的事儿只字不提。
冬去春来,时间一晃就是几年。我心中的梦想在慢慢地熄灭,快要不存在了。白天我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没有时间想;晚上精疲力竭,浑身疼痛,骨头散架,那有闲情去想上学读书的事儿,就是睡着做梦也梦不到了。
八十年代中期,国家大力兴办基础教育,我所在的村庄兴建了一所小学。学校建好了,眼看要开学了,但严重缺乏教师。我看到机会来了,心里莫名地兴奋着,那逐渐要熄灭了的火焰,现在又悄然暗长起来了。
3
1987年的秋季开学,我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从手握犁把铁锨到突然手拿课本粉笔,从烈日暴晒汗流如注到凉房闲坐读书看报,这种180度的人生急转弯,起初我怎么也接受不了。刚成为老师的那些天,我兴高采烈,精神头儿十足,逢人就笑,满脸是骄傲和幸福。上课,吃饭、走路、睡觉……,感觉自己像是在云里雾里,有时会在睡梦中微笑着醒来。农民和教师,两种身份的转变;爬犁沟和批作业,两种不同的工作内容,这种梦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和转换,时常在我的心里泛起波澜,没人的时候自己心里偷着乐。
马老师微笑着对我说,这些都是我刚当老师时切身感受,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但对我来说,一切记忆犹新,好像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停了一会儿,马老师喝了一口水,眉头紧蹙在一起。我看到左眼颧骨的地方那深深的疤痕扭了扭,像是那疤痕要开裂似的。我感到心里的某个地方疼痛起来,很不舒服。马老师像是在回味整理着31年的代课教师生活,接着他又为我讲述了起来。
1987年秋天,对,就是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开学了,三年级还没有老师,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我不好自己到学校里去的,我要等着学校里的校长来叫我。我知道庄子里只有我一个高中生,学校当老师的事儿非我莫属了。果然,黄昏羊进圈的时候,我手里拿着羊鞭清点羊数的时候,学校里的校长来找我了。听了校长的话,我激动地快要跳起来了。我对校长说,我没啥说的,就看我大咋说。校长拍着胸脯说,你大的工作,我去做,你不用操心,你晚上准备准备,明天来学校上课。
第二天,我没有去放羊,我去学校了。半晌午了,日头已一杆子多高了,羊也饿得在羊圈里咩咩叫。我大才明白咋回事了,就去学校里喊我,让我回去放羊。我说,我不放羊,我要教书,你回去,我给学生上课呢。接着我就给学生上起课来,没有管我大。我大也没办法了,就坐在教室的台阶上生闷气。这时校长知道了,跑来把我大臭骂了一顿,说教书育人的事,是大事情,就跟清真寺里阿訇给满拉教经一个道理,都是行善积德的事,你个老糊涂,咋就不让儿子教书呢。我大听了阿訇的说,觉得很有道理,就赶紧改口说,不是不让教,这雇佣老师,工资低得很嘛,一个月才四十块钱,那有放羊挣钱来得快?况且还不是个正式老师,又转正不了,最终有啥出息呢?看你说的,校长又开始骂我大了,行善积德的事是用钱来衡量的吗?至于转正的事,只要教得好,我报给学区,学区报给教育局,那转正的希望还是大大有的。我大听校长这么一说,就高兴起来,说校长说得很有道理,到底是念下书的人,有知识有学问,把道理讲得很透彻。我大再没说什么,就转身回去放羊去了。我大走后,校长又给我安顿说,你好好教,只要教得好,我给学区说,转正的希望大大的。我听着校长的话,一个劲儿的点着头说我一定好好教,把每个学生都教好。那几年,我起早贪黑,认真教学。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教得很好,一连几年学区统考,成绩不在第一就在第二,好多次大会小会,校长都把我作为老师们学习的典范榜样,表扬我。我那个高兴呀,但也有不高心的时候,难受的时候,那就是代课几年了,工资不见涨,还是每月四十元。
我最难受的时节就是领工资的时候。你想,别人一月一领四五百,我领着可怜巴巴的四十块。那时候我心里就很难受,心想算了,还不如回家种地、养羊,出去打个零工,比干代课教师好多了。可我一想到那些坐在教室里眼巴巴等老师来上课的娃娃,我的心就软了,我就下不了决心,心里矛盾犹豫起来。转念一想,只要我坚持好好教下去,说不定有个转正的机会,成为正式老师。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庄子里的那谁谁谁,原来就是个民办教师,结果坚持教了十来年,就转正成正式老师了。最重要的一点,我对教书这个行业是真心的喜欢,喜欢和那些娃娃在一起。这是我的真心话。看着我疑虑的眼神,马老师加重了语气说。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又想起他能坚持31年当代课教师,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马老师接着说,四十元能做个啥?买点盐,买点碱,买点油和菜,就所剩无几了,别说买米和面了。靠那点工资养活一家人,早饿死了。一家人的生活和费用,重要的还是靠着家里的那二三十亩薄田和养的十来只羊。还有就是到了放寒假的时候,我就到石嘴山去骑黄包车拉人。那是九几年的时候,骑黄包车拉一个人是两块钱,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二三十块,不好的时候,一天也能拉四五个人,能挣个十头八块。说实话,在石嘴山骑黄包车拉人,比学校里教书好多了,一个月下来最不行也能挣个六七百块,比我教书一年的工资还多。但到了开学的时候,我就心慌起来,我想着,那些学生娃娃怎么了?有人给教书吗?你知道,我们那地方山大沟深,远处的公办老师是不来的,就是来了,过个一两年又调走了,学生娃娃又没人教了,能坚持下来好好教书的,都是本乡本村的几个老师。这一心慌,我就没心思好好拉人了,就回来给那些眼巴巴等老师的学生娃娃上课了。
说到这里,马老师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默想之中,好像回到了那个骑黄包车拉人和辛勤教书的艰难岁月。过了好一会儿,马老师接着说,那时到了九二年,我已经是有三个孩子的家庭了。娃娃们要吃穿,家里的花费越来越大了,日子过得越来越困难了,靠我那点工资连自己的花费都不够,更别说养家了。好在我老婆对我的教师工作没什么怨言,还支持我说在学校里好好教书,不要把人家的娃娃亏待了。就这样,我教书,我老婆种庄稼放羊。放学了,我回来给老婆搭帮,日子勉强还能过得下去。雨水好的一年呢,多打些粮食,省吃俭用积攒下来,遇上了旱年,勉强吃饱肚子,支撑着度过旱年。至于妇人娃娃的穿着花费,那几乎是没有的。两三年穿一身新衣裳,就很不错了,平时把别人穿旧了不用的衣服收来,洗洗刷刷,缝缝补补,就这么一年年将就着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
4
到了一九九五年,我真正的厄运来了。那年,我们这个地方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山里长着稀稀拉拉的草,干枯了趴在地上,羊一遍又一遍地啃食,还是吃不饱。每天都是火红火红的日头,晒的地面像是要着火了,中午的时候人和动物都不敢出来,都在树底下,房子里凉着。好几个月没下雨了,老人们每天晨礼后,都向真主祈祷,快快下点雨吧,要不真的就干旱死了。年老的人,天天站在山梁的最高处,向天空张望,看有没有云彩。那里有什么云彩,就是有几朵云彩,也被呜呜吼叫的风刮跑了。人们失望了,年轻人都纷纷出去打工了,老人和妇女留在家里看守着村庄和牛羊。那时候窖里的水已经吃完了,庄子里有车的人家到很远的地方拉水吃。没车的人家,等着公家拉的那点水来救济、活命。你不知道,那个牛和羊,还有狗,看到那个拉水的车,远远地来了,早早地迎上去,等在半路上把那拉水的车截住。那拉水的人流着泪给牛啊羊啊狗啊的,给水喝。一车水还没到庄子里,就完了。那真是干旱呀,巷子里的浮土一扎厚,能把人的一只脚淹没。人人都惜水如命,谁如果浪费一点水,那真是闯了天祸了。我们把洗了脸的水盛下,用来饮羊,浇菜,娃娃们一连几个月不洗脸,蓬头垢面的,脏得看不成。
在这样干旱年份里,我天天忧虑着去上课,心里惶急的就像那天干火热的天气,天天盼望着下一场雨。其实那时候,人人跟我的心情是一样的,都阴沉着一张脸,高兴不起来。谁知,这时候我老婆有病了。起先她只是肚子疼,她也不在意,照常下地干活。老百姓嘛哪有那么金贵,总是把自己看得和泥土一样贱的,平常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扛一扛就过去了。可这次不一样,我老婆的小肚子也不是很疼,也就是隐隐有点疼,但就是一直在疼,并且身子的私秘处还会流血。我老婆到乡村医生那儿去看,医生说不要紧,打两针就好了。可打了很多针也不见好,那私密处的血流的越来越多了,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我们就到县上的医院去看,医生做了检查,告诉我们说,我老婆得的是麻烦病,他们一时也诊断不清楚,让我们赶快到大医院去检查,越快越好。听了医生的话,我们两口子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就马不停蹄地到固原医院去看。这次确诊了,我老婆得的是子宫癌。医生说已到了癌症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了,看得太迟了,你们还是回去吧,去大医院也是白花钱。
我就把老婆拉回来了,那时老婆已经走不动路了,需要人搀扶。老婆睡在炕上,我就伺候病人。我早早的起来,先给病人做着吃了,把药熬着喝了,然后再给我和孩子做饭,做好放在锅里,我就急急忙忙去学校。我一边上着课,一边想着家里的事,娃们起来了吗?饭吃了吗?那时候我的孩子大的10岁,小的3岁,他们还需要人照顾和操心。放学了,我赶紧回到家里,唉,家里已看不成样子了,病人有气无力地躺在炕上。看到这个样子,我那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但还不能让老婆和孩子看到。我赶紧擦干眼泪,收拾屋子,照顾病人,操心娃娃的穿衣吃饭,家里的刷洗缝补。
老婆一有病,家里的半边天塌了,这时我才知道一个女人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我老婆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整天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我没在的时候上厕所自己爬着去,我在的时候背着去。我的父母亲看不下去了,就来照看孙子,帮我照顾病人。我觉得我背上的重担轻了一点,唉,那时候如果没有我父母亲的照看,我不知道我怎么活下去。我父亲坚决不让我干代课教师了,他说你拿着那么一点二毛钱,忙得连家都顾不上了,还不一下把那代课教师撇了去。我内心真是矛盾呀,不干吧,干了这么长时间,觉得转正也许有点希望呢;干吧,现在连家都顾不上了。这时候,学校里的校长来看我了,校长人好,他说你现在好好给你老婆看病去,学校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的课我给你代着,你的代课教师名额给你保留着。
一年后,老婆解脱了痛苦离开了人世,她把人世的一切苦和痛留给了孤独的我。
5
老婆走后,我拉扯着几个孩子,过着艰难辛酸的日子。老婆的头七一过,我就回到了学校,继续干起了代课教师。
在我伤心欲绝的日子里,时间缓慢地来到了1997年,这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代课教师可以通过考试转正了,代课教师们奔走相告着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好像范进中举了一样。听到这个消息,我彻夜难眠,心想三十年熬个闰腊月,看来我的出头之日快到了,想起十年的辛酸代课教师生活,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下来了。我连夜找来初中和高中的课本,准备好好复习,拼搏一番,争取考上转正,成为一名国家的正式教师。
那一年全县的代课教师总共有六百名,而考取转正的名额只有五十名。尽管名额有点少,但毕竟有了考取转正的机会,代课教师们个个摩拳擦掌,挑灯夜战,准备大干一场,拼死一搏,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千载难逢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机会。
考试的日子像一团阴影渐渐逼近了,我越发地忙碌和紧张起来。我整日地忙碌着,白天上课,给孩子们做饭,洗衣服,喂牛羊,到了晚上还要挑灯复习。那些天我终日昏昏沉沉的,又莫名的兴奋和激动着。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三十五岁的我又一次走进了考场。看着决定我以后人生命运的试卷,我心里沉重地喘不上气来,看着一道道陌生的试题,我又紧张的要命,脊背里手心里冷汗直冒,心口咚咚地直跳,那心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答题吧,我一边擦着汗水,一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抓耳挠腮,做着那些似会非会的题目,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在着急和焦虑中迅速过去了,我昏昏沉沉地走出了考场。
秋季开学的日期快到了,考取转正教师的成绩也下来了,我以零点五分的成绩之差名落孙山,无缘成为公办老师。看着考上的代课教师,喜气洋洋的背着铺盖卷儿去教师进修学校上学,我的心情再次失落到了极点,心想还是辞了这熬死人的代课教师,一心无挂地当一个农民,好好种地放羊吧。可转念想到那些眼巴巴的学生娃娃和这十来年的辛劳,又心有不甘。我那时候心里真是痛苦极了。这时候又传来一个好消息,说是代课教师考取转正的机会还有两年的机会。听到这个消息,我虽然没有第一次那么激动了,但心底里又一次燃起了希望。我给自己鼓着劲儿来到学校走上讲台,继续给孩子们代起了课,拿着二百六十块的工资,再次拿起课本复习,准备下一年的转正考试。
鳏夫的日子不好过呀,即当爹的又当娘,这时有人给我张罗着又成了个家。我后来的老婆对我前妇的孩子不是很好,我们又整天吵架淘气。当我在学校里上完课回来,看到孩子们鼻青脸肿蓬头垢面,哭着喊着抱着我的腿说妈妈打,饿死了,我那个心酸啊,眼泪又一次把心淹了。但面对后妻我还要装着和和气气的样子,有什么办法呢,日子还得继续。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我调到离家十里远的许家塘学校去了。许家塘那地方山更大沟更深路更陡,那只能容一辆架子车通过的土路弯弯曲曲地延伸到沟底,又七扭八歪地爬到梁上,走一趟得两个小时,骑自行车也得一个小时。许家塘小学是个教学点,有三个年级,七八十个学生,我代一二年级,复式教学,教学任务更加繁重了。尤其是遇上个刮风下雨下雪的天气,山里白茫茫一片,你分不清那是路那是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着走,好多回着走着走着就滑到了,滑到了又爬起来,继续走。没办法啊,学生娃娃们等着上课呢,不去学校,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悬挂了起来,不踏实,去了学校,才能安下一颗心。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雪里爬,我在许家塘小学待了十二年。2016年我又调离了许家塘小学,由于大多数农户移民搬迁,庄子里只剩下十来户人家,十几个学生娃娃了。开学了我去取东西,我给学生娃娃们说,老师调走了,给你们不代课了。学生娃娃们听了拉着我的手不让走,我临走时,学生娃娃们趴在大门上哭了。谁看到那幅情景都会心酸的,当时我就哭了。说实话,我在那个地方代了十二年的课,我和庄子里的老百姓和学生娃娃也有了感情。但没办法,学区的调令下来了,我得服从上面的安排,我也要图自己的方便,毕竟杨山小学在大路边,我回家也方便嘛。后来,我心里割舍不下,我给许家塘的那些孩子每人买了几元钱的学习用品。当我再次回去的时候,许家塘教学点只剩下七八个学生了,有几个学生因为我的调离也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
为了证实马老师说的话,我去了一趟许家塘教学点。许家塘小学已是大门紧闭,院内荒草丛生,那山那路比老马说得更加有过之而不及。
6
我问老马,你考取转正教师的事儿后来怎么了?老马说,唉,说多了都是伤心和眼泪呀。第二年,我又参加了考试。事后才知道,那年全县参加代课教师转正的人是七百多人。我们一想不对呀,第一年是六百人,考取了五十个,应该有五百五十人参加考试才对呀。可事实上第二年的确有七百多人参加了考试。哪儿来的二百多人参加了考试?我们也不知道。有气愤不过的老代课教师去县上有关部门询问,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只是灰溜溜的回来了,再也不敢去了。上面的通知来了,说是谁不在工作岗位好好上班,跑到县上去询问打听不应该知道的事,就取消谁的代课教师考试资格。这一下就没人敢跑到县上去询问了,都悄悄地窝在代课教师的岗位上好好教自己的书,还是先把那几百块钱的代课工资拿稳当再说,好好准备第二年的考试,毕竟还有一年的考试机会呢嘛,希望还在呢嘛。
我就一门心思的待在自己的教学岗位上好好教自己的书,至于那参加了考试的二百多人是从哪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就不是我关心的事儿了。就算我关心了,询问了,知道了是谁谁谁,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又积极复习,准备第三年的转正考试。谁知在第三年的代课教师转正考试之前,社会上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今年的考试人数有九百多人呢。我们这些老代课教师听见了,心里惶急起来,有的代课教师就互相鼓舞着说到县上去问问怎么回事儿。这时候上面通知又来了,要求严格考核代课教师的考勤,旷工一天就立马辞退代课教师岗位,这下又没人敢去了。有几个胆大的去问了,上面的回答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不要道听途说,要做到不信谣不传谣好好把书教。得到了答复的代课教师像是吃到了定心丸,高兴地回来了,对其他的代课教师炫耀着说:我们见到了县上的主要领导,领导给我们拍着胸脯说,那是违法犯纪的事,亏人的事,谁敢做?根本不可能的事,你们就回去好好复习考试吧,放下二十四个心,另外给其他代课教师也带个信,不要道听途说胡思乱想了,好好教书,好好复习,好好考试。
代课教师们听到主要领导这个鼓舞人心的答复后,都是信心大振,把全部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教书和复习上了,准备在暑假的考试中拼死一搏,拿前半生的辛酸人生来赌注后半生的无常命运。结果那一年的考试,果真有九百多人参加。考完后,有几个胆大的代课教师去找县上的主要领导讨要个说法,可那里还见那主要领导的影子,他已经调走了。代课教师去找现任领导,现任领导说,那是上任领导的事,待他调查清楚了再说。至此,我才明白,在考取代课教师转正的过程中,至始至终我不过是个陪考者。
马老师说到这里,我感到屋子里的气氛甚是沉重和压抑,难受得喘不出气来了。这时我岔开了话题,我问马老师,你脸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儿?马老师摩挲着左眼颧骨处的疤痕为我又讲述了起来。
2015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到学区里给学生娃们取营养早餐的鸡蛋。从许家塘小学到学区有20公里的山路,在回来的路上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还伴随着大风。一时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赶紧骑着摩托车往回走。到了半路上已看不清那里是路,那里是沟了,这时节天也快黑了,我的心里越发着急了,就心急火燎地往回赶。在一个转弯处,我分明看见路上停着一辆蹦蹦车,蹦蹦车头上还挂着两只野兔子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到跟前了,收刹不住了,疯狂的摩托车迎着蹦蹦车头撞了过去。我摔倒在雪地里,心想这次我完了,学生娃们的鸡蛋完了。这时那蹦蹦车的主人连忙跑过来,大声问我说怎么样?怎么样?好着吗?好着吗?我说好着呢,我想站起来,可是站不起来了,我的手背痛钻心钻心地疼。那个人赶紧拿手捂住了我的脸,我才知道我满脸鲜血。那人说还不要紧?我看见你的骨头都露出来了,还说不要紧。后来我就昏迷过去了。那人把我拉到医院里,我的颧骨处缝了十来针,左手背粉碎骨折了。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颧骨地方的伤好了,手背打了石膏。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在是左手,妨碍不了在黑板上写字,我就出院,回来上课了。说到这里,马老师爽朗地大笑起来,你看,我命还是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地嘛?
听了这话,我和马老师都笑出了眼泪。
我知道马老师现在过得还不错,子女成家,老人入土,儿孙满堂,也没什么牵挂和担虑的了,现在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只不过从家到学校有将近一百公里的路程,每周来回一次,有些远。他星期日下午就来到学校,星期五下午放学才回去,对教学工作尽职尽责。有几回我发现他有时会在网上查看有关代课教师转正的消息,有时还会和我们说起代课教师转正的事儿。那时候,我发现马老师的眼神里埋藏有一丝无奈和忧郁。
支教的日期满了,我离开了杨山小学。我不知道马老师是否听到了代课教师转正的消息。也许很快,也许……
后记:海原是西海固贫苦的儿子,而罗川乡又是海原最贫苦的儿子了。那里是黄土沟壑的腹地,群山苍茫,沟壑纵横。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句来描述这里的自然环境,最贴切不过了。那真是山抱山,山背山,山套山,除了光秃秃的沟壑山峁,还能有什么呢?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水,这里是一片干旱苦绝的旱海,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左宗棠也说“陇东苦瘠甲天下”。然而在这深山大沟里却是住人的,世世代代的人在这里生存下来,而且还把自己的家园美其名曰为“罗川”。 望眼极力寻找,到处是莽莽群山,那里有什么“川”?目力所及的地方连一块平坦的土地也难以发见。但这地方就叫这名字——罗川,这也许暗含了生存于这片土地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寄托与念想吧。
文中的主人公马德才老师就是一个在这片黄土地上坚持了31年的代课教师。几十年来他教出了一茬又一茬的学生,在祖国的各行各业贡献自己的力量,而他在倍受艰辛和磨难后仍然坚持在教书育人的岗位上。他就像是一丛扎根在黄土地上的芨芨草,任你风吹雨打,霜杀雪浸,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仍然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一次我问他:你就没想过辞职不干。他说:他喜欢教育。我被瞬间震撼,像是当头一棒,久久无语。又一次,我问他,你有没有参与过上访。他说,没有。我的内心又一次受到深深的震撼。他勤劳、坚忍、朴实、善良的品格深深地打动了我,为此,我决定要写出一篇文章,记述他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