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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兴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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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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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

风吹过

这是一片塬地,它南边的尽头是一座山,西边也是,中间是霍拉尔山口。风从山口刮来,吹向整个塬地。隔着一条河谷,河谷的北边是茫茫的丘壑,东边也是。日头从东面的山峁升起,西边的霍拉尔山口落下。

风吹塬地,一日一日地吹。我穿过风,走向塬地,去打雀儿,去放羊,去磨面,去上学……

我时常记得和父亲的对话。

“你坏了吗?”

“坏了。”

“你坏干啥?”

“打雀儿。”

于是我就去打雀儿。

秋天的塬地上站立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糜子,谷子。没风的时候,它们静静地站立,饱满的糜穗谷头深深地弯下腰,像是在沉思默想,亲吻脚下的土地。

深秋的原野上,夜里落了雨,晨雾迷蒙,天气潮湿又寒冷。我赤脚走在长长的地埂上。麻雀在田地的一头起飞、翻滚、落下,悄无声息。原野安静极了,糜谷的穗头上一下一下滴落着露水。我赤脚走在长长的地埂上,远远地看着麻雀啄食糜谷的穗头。我走到东,麻雀走到西,我走到西,麻雀走到东,我们总是这样不远不近的游弋在秋天的谷田里。

我的脚太冷了,我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站立着。我等着日头的出来,带给我温暖,我等着来人的替换,解除我的寒冷和饥饿。可是没人来。饱食了的麻雀讥笑着我,安静的糜谷不声不响。我站在长长的地埂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取暖。我想到了热气腾腾的牛粪,有一堆冒着热气的牛粪,那我的脚就不会冷了。

在那个灰蒙蒙的秋天里,我因为“坏”去打雀儿了。我没鞋穿的脚冻坏了,我渴望着有一双鞋穿,有一堆冒着热气的牛粪来取暖。这就是小时候我对秋天原野上打雀儿的记忆。

从表演到讲故事

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是一个天才的表演家,不知比现在的模仿秀要厉害多少倍。那种模仿和表演的才能,好像是与生俱来,无论是模仿和表演什么都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形象逼真。这样我在放羊,打雀,或者是跟村里的孩子玩耍的时候,都忘不了要表演一番,引来村里人的喝彩或是嘲笑。直到有一天,我正在村巷里表演,兴致很高,以致于忘记了周围的世界和其他人的存在,我完全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和最自由的人。在众人的哄笑中,有一个人向我走来,那个人是我大哥,他什么也没说,照准我的屁股就是一脚。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爬在地上,晕头转向,我极力挣扎着爬起来。在爬起来的过程里,我迷茫的眼睛看到围堵圆圈的看客们龇牙咧嘴,东倒西歪,喜不自胜,像是他们看到了有生以来让他们最为开怀的事。同时我也看到了世界上最为丑恶的嘴脸。我浑身土尘,脸红脖粗,窘迫的样子犹如偷了东西当场被主人抓住了的小偷一样。我像一只无缘无故遭到了挨揍的小狗那样灰溜溜地逃离了围观的人群。

由那以后我沉默寡言,远离人群,再也没有模仿和表演过什么。我每天赶着羊群到山沟里去,我成了一个忠实的放羊姓。羊在山坡上吃草,我一个人看着羊群,看着远山,天上的云朵走来走去。山沟里静静的,风微微吹过,草轻轻摇晃,羊慢慢走动,它们一刻不停地吃草,传来“喳喳”的吃草声。深深的沟涧上空盘旋着一只鹰,它慢悠悠地盘旋,很久了,不见了。山坡上一只黄鼠探出洞口,在门口它抬起前爪向远处张望,随即“吱吱”地叫起来,不远的地方,一只黄鼠也响应着叫起来。打过招呼,它们走到一处平坦的土台上嬉耍起来。看着这些,我想唱一首歌,可我不会唱,也不知道唱什么,没人教我唱歌。我就给吃草的羊,吃饱了睡觉的羊,到我跟前撒欢的羊,讲故事。我发现羊很喜欢听故事,只要我一讲故事,它们就不乱跑了,也不乱叫了,它们就安静地吃草,认真地听。我走到哪儿,那些羊就走到哪儿,听高兴了,还会咩咩地叫几声。讲到动情的地方,公羊和公羊就打起架来,公羊追着母羊跑。有时母羊不跑,站下来,公羊就爬到母羊的背上去。这时候我就很高兴,忘记了我大哥脚踢我,围观的人群哄笑我的情景。羊群壮大了,父亲就显得高兴,给我买秋鞋,领我到县城下馆子。我放的羊更多了,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羊倌。我给更多的羊讲故事,有时候我也会忘记,我就把家里已经很旧了的《一千零一夜》、《水浒传》、《三国演义》、《杨家将》、《说岳全传》等书籍拿到山里来读给羊听。这样我成了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在我上学住宿的夜晚,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我的同学都听过我的故事,他们称我为“故事大王”。

睡草窝

那时正是秋天,树上的叶子扑簌簌地落。母亲,姐姐在路畔上扫茅衣,储备冬天的填炕粪,一家人似乎很忙碌,出出进进地。我呢,母亲让我去放羊,说是给我派了一个轻松活儿。我赶着家里的几只羊,从村子里游逛到山沟里,黄昏时又从山沟里慢悠悠地回到家,觉着放羊的日子倒是悠闲自在。秋天了,人们把庄稼都收到了仓里,放羊娃就不怎么去关顾羊了,任由羊在宽天宽地的原野上山沟里去吃草。

那天下午秋风萧瑟,扑簌簌的树叶一个劲儿地落,像满天飘舞的蝴蝶。我和庄子里的放羊娃和了羊群,就开始玩了。日头落到了山间,黄昏来临了。我们突然记起了羊,就纷纷地跑着在田地里,山沟里去找羊。苍茫的原野上不见一只羊的影子。此时的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紧张,不安,两股战战了。

其实羊早已回家了。

我也忐忑不安地回来了。我心存着几分希望走到羊圈门上去看,羊躺在圈里静静地反刍,有一只或者两只羊在流鼻血。我有些懵了,不安又一次迅速占据了我幼小的身体,小小的心脏突突地跳着,似乎要炸裂开来。我的一个姐姐说,羊吃了药了,是支书家树林子里的“三代药”。姐姐特意强调是“三代药”。姐姐严肃沉重的表情彻底击垮了我。姐姐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她说:“大今儿把你打死呢!”

我不敢回家去了,我害怕父亲冲出家门暴揍我一顿。暮色笼罩了整个村庄,黑夜来临了。我知道家里的灯亮了,饭熟了。父亲、哥哥围坐在炕桌旁,母亲、姐姐蹲在灶火前吃饭。

支书跟我家是邻居,只有一个巷道的间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和大队支书的关系并不好,好像我们两家也并不怎么来往。支书家有着一座大大的树林子,十来亩地大的样子吧。那座树林是支书家的聚宝盆,每年的春秋两季挖出很多的树苗子,便产出很多钱。但那风光无限的树林对于我们来说是个禁地,尤其是我们两家大人的冷漠,我对那树林子一直以来有着莫名的畏惧,没有去过一次。今天我家的羊没经过我和支书的同意就去树林子里吃树叶了,真是胆大包天。它们不知道有“三代药”吗?现在,不知道我的父亲在想着什么。我逡巡在我家街门和支书家街门不远的地方,看着支书家高房子上灯火通明的灯泡,房子里不时传来欢声笑语。现在我在黑暗里游离,徘徊,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母亲没有,哥哥也没有。我不敢到村外的世界去,我不知道那里的黑暗是否更黑。幸好星星出来了,星星眨着快活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向我问好,我觉得星星跟我最亲近了。我跟家人的距离是多么遥远,他们不管我了吗,父亲真的要打死我吗?幸好在我家的街门前有一个麦草垛,我撕了一个小洞,我爬了进去,像一只小狗一样窝在里面,温暖的麦草焐热了我寒冷的身体。我惊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我时刻担心着羊的命运,羊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没有听到羊死了的消息,父亲也没有来打我。后来我听到草窝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仔细辨听是支书的儿子和女儿在说话。他们说:“这个可怜的娃娃睡在草窝里,今儿一冻死。”接着我听到了笑声。我真是羞愧极了,我觉着我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我真想跳出去揍他们一顿,但我没有那个力量和勇气,我不知道我的力量和勇气要来自何处,它们去了哪儿,我只觉得我是多么胆怯和无助。夜已经深了,我像个饥寒的小猫那样蜷缩在草窝里。我的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羊要好好的活着,它们是我绝望中的希望。

后来,我的一个姐姐把我抱回去了,我得到了一点亲情的温暖。

撕本子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写字不仅快而且大,因此我的作业总是早早的完成交给老师。我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有些兴奋和自得。然而老师总是撕了我的本子,让我重写,还免不了手上常常挨板子。但我依然我行我素,积习不改。于是我几乎是三五天就要买一个本子和铅笔,来为我写字的大和快买单。这代价很沉重,也很惨痛,因为买本子的路途不仅远,而且更要命的是没钱买。

某一天本子照例被撕了,那是一个被我正反都写了的本子,铅笔呢,短小得我小小的手指都握不住了。中午回到家,饭也吃不下,心里想的要紧的事是买本子和铅笔。找父母,不在家,不知干啥去了。哥哥和嫂子在家的,像是在偷着做好吃的。我去问哥哥要钱,五毛钱。哥哥没有好声气,嫂子没有好脸色。我似乎遇到了我七岁以来人生的第一个大难题,我不知该怎么办,问谁要钱去买本子和铅笔。我只好去恳求哥哥,难受在恳求中蔓延滋长。我没有得到五毛钱,整个中午忧愁灌满了我幼小的心灵。准确的说忧愁击倒了我,我在忧愁里睡着了。

后来,后来怎么了,记不得了,总之我还是去上学了。

这次,撕本子的换了个人,班里一个大个子的胖女生——支书的女儿。这个大女生是班长,老师把检查作业的权利毫不保留地给了支书的女儿。实话实说,支书的女儿没有我的学习好,但不知为什么老师把检查作业的权利给了她。那个支书的女儿,我们的班长,她拿着一根皮带(支书家开着磨坊,总是有着断了的皮带)在老师不在的时候,在教室里趾高气扬地转来转去。我们这些小学生,像是一些可怜的小猫样悄悄地坐在座位上,大气也不敢出。只要有谁说了话,或是走动了,那么支书女儿的皮带就在空中挥舞起来,向着你抽过来。用噤若寒蝉来形容当时我们坐在教室里的情景一点也不为过,我们在惊惧和不安中熬煎着度过每天的学习生活。

不幸得很,我的厄运加倍了,我的作业本要被支书的女儿天天检查了,她好像是很乐意干这样的事,对检查学生的作业本总是乐此不疲。当然了,我这样的马大哈,积习难改的倒霉蛋总是撞在她的枪口上,每次写上去的作业都要被撕下来。我战战兢兢地写,我小心翼翼地写,我大汗淋漓地写,我虽然写得慢了,但字仍然很大,我一下子改不了让我付出惨痛代价的积习。我每天胆战心惊,我害怕见到撕本子的班长——老师的特权代表。有一天,我终于反抗了,我反抗的结果就是我不去上学了。

整整三天我没去学校,三天里我是多么自由和轻松,心里没了担心和恐惧,甚至敢喊支书女儿的名字和正眼看她了。

母亲觉着我还是要上学的,她对我说,你不上学你就永远要去放羊了,一辈子只能是个放羊娃了。支书的女儿上学,就有可能成为支书、老师、医生、卖货员、乡长、县长……。我不懂母亲说的话,但我知道母亲对我好。我听了母亲的话,去上学了,是母亲把我领去的。母亲把我领到老师的面前,给老师求情下话,低声下气,把我要下。我胆怯地站在母亲的身旁,不敢看老师的脸。气氛是多么尴尬呀,老师好长时间不说话,我忍不住偷看了老师一眼,那脸色很难看,像是要落下泔水来。母亲还在给老师说下情话,我简直要为母亲难受了,要落下泪来了。我想走了算了,何苦呢,又想冲上去揍那老师一顿。老师终于同意了母亲的请求,让我回到教室去上课。母亲领着我到了教室,临走时,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好好念书,我看见母亲满眼含了泪花,就差哭出来了。

母亲蹒跚着身影走出了校园。我看不到母亲了,回过头,同学们都神情不安地看着我,像是要在我的身上发现什么。我看到了支书女儿的眼睛,恐惧立刻像蛇一样裹紧了我的心。

母亲是对的,母亲用质朴的话语道破了人世间的生存法则,指引了我前行的方向。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用知识装点打扮自己的心灵,使我的内心变得强大,一直以来我蔑视和反抗强权。

后来我回到了村庄,我看到支书的女儿佝偻着身子跪倒在地里拔麦子。那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不再胖大,而是瘦小的跟一只虫子一样蠕动在田地里,在正午的阳光下汗流津津地拔麦子。听母亲说,她的丈夫离弃了她,领了另一个女人上了新疆。这真是一个不幸的故事,我有些同情起那跪在田地里拔麦子的女人来。

中暑了

每次看到席芨,我就想起一件事来。

那时我还小,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吧。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我和村里的一个孩子去给拔席芨的哥哥送吃的。哥哥在日出之前就到很远的地方拔席芨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母亲叫醒了我,让我给哥哥去送吃的。早晨我没吃东西,我拿上母亲装的干粮和水瓶就和村里的那个孩子出发了。哥哥拔席芨的地方是一个叫鸦儿涧沟的地方。我们走过了一个村庄,又走了很远的路,就到了一条大大的深沟跟前。那时我们已经走了四五个小时了,日头正照在头顶上,热得实在受不了。我是又渴又饿,几乎走不动了,但一想到拔席芨的哥哥也正饿着,又坚持着走了起来。待走到哥哥拔席芨的地方已是下午二三点了。那时哥哥已拔好了席芨,正坐在阴凉处歇缓呢。我把布袋里装的馍馍和瓶子里的水都给哥哥。哥哥还问我吃了吗?我说吃了。哥哥就吃起馍馍来。那时我很想问哥哥要点馍馍吃,但我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忍饥挨饿一路又跟着哥哥往回走。哥哥背着重重的一捆席芨,吃力地爬着陡坡,我头重脚轻,两眼冒星,远远地跟在后面。待坚持着爬上山沟,我昏迷了过去。哥哥把席芨给了同行那个小伙子,就背着我往回走。到了那个叫段原的村庄,哥哥把我放在路上,问一家人要了一碗水,给我喝。喝了水,我感觉我活了过来,走了不远,我呕吐了起来。哥哥们背着席芨走远了,可能已到家了吧,我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土路上,我走一阵儿,缓一阵儿。在那寂静的土路上,我想着,我是回不去了。哥哥回去放下席芨,又来背我。哥哥救了我一命。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有气无力,生不如死,头重脚轻的感觉,是中暑了。

跟着父亲去磨面

枣红骡子拉着车,父亲坐在车辕上,我坐在车厢里的口袋上。宽阔的塬面上吹着风,天上飘着几朵云,车子的轮毂吱吱扭扭地响,枣红骡子竖着耳朵安静地走,啼声清脆,铃声悠远。我们慢悠悠地行进在塬地的土路上。路旁野花芬芳,草木葳蕤,几只蜜蜂飞舞着落到花蕊上,花朵颤动着迎接蜂子的到来,忽然间蜂子飞走了,像是记起了什么要紧事。田鼠支着脚站在洞口旁,警觉地看着什么,倏地爬进洞里去了,几只雀子扑拉着翅子从头顶上飞过,消失在天空里。

忽然间,一切都不见了,蜂子不见了,田鼠不见了,雀子不见了,云朵也不见了,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只有风安静地吹过,日头像个独眼的老人孤单的看着我们。我和父亲慢悠悠地行进在宽大的塬面上,去到一个离家很远的村庄去磨面。像带子一样长长的土路蜿蜒在塬面上,它的一头不知道连接到哪里?路的尽头,远方的远方又有什么呢?我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它着实深不可测,像谜一样诱惑着年幼的我。我看着塬地上这新奇的一切,心里有着莫名的兴奋和惊慌,又隐隐生出无限的落寞和忧伤。

父亲寂寞了,亮开了嗓子唱:/上去这高山 这哟吔呀哎嗨哎嗨哟/哎哟望平了川哟/哎嘿哟哟望平了川/哎哟平川里 哎哟哟一朵才开牡丹呀/这看去时容易 这哎嗨哟吔呀摘呀/哎哟其实呀难哟/哎嗨哟呀摘去时难 哎哟摘不到/哎哟手里也是枉然……

我在那悠扬的歌声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父亲摇醒了我,让我看着车子,然后拿着一条爆了的轮胎走了。我迷糊着双眼跳下车厢,看到眼前的一切已全然是一副陌生的场景。车子停在磨房前,磨坊里的机器轰隆隆地响着,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磨坊的前方是一条土石的沙路,路上来往着稀稀拉拉的车辆。这是一个吊在山洼里的村庄,坡顶上的房子和坡底的院落一览无余,我正站在庄子的中间。

我感到害怕了,找父亲时,他的身影已在沙路的尽头了。我唯一不陌生的就是眼前的枣红骡子了,我走上前拉住了骡子的缰绳。枣红骡子甩着耳朵,打了一个响鼻,像是和我打了一个招呼,蹄子刨了刨脚下,表示着对我的亲呢。我把骡子的缰绳拉得更紧了,生怕它跑了似的。我和骡子都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枣红骡子的年龄比我还小,只有两岁多。也许这是它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吧,它可能也感到了陌生和害怕。真是奇怪,比我小几岁的骡子竟然能拉着重重的车子走,它没有一点疲累的样子,甩着长长的尾巴,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精神抖擞地站着,威风凌凌。那枣红骡子一定是不会害怕的,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的恐惧减少了许多。

我和枣红骡子紧紧地依靠在一起,等待着父亲的回来。漫长的等待,时间像个巨大的沙漏,那浩瀚的沙粒在行人的脚步声里,在磨坊隆隆的机器声里,在村庄的鸡鸣狗叫声里慢慢地流逝着,沙路的尽头不见父亲的身影。

我看着天空尽头出没的白云,数着头顶飞过的小鸟,逡巡着陌生人的身影,揣测着他们的心意,担心着他们是否要来打我。日落山间的时候,父亲出现在沙路上。尘土满面的父亲安装着车胎,骡子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脚下,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我强忍着没有,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知道我经历了一次心理的蜕变,战胜了一些生活中要必须经历的事。

父亲卸下车上的粮袋,抱进磨坊里放好。父亲把枣红骡子套进了车辕,那骡子迫不及待地跑起来,哒哒的蹄声清脆地敲击着路面,我们行进在回家的土路上。夜星下来了,它们像一簇簇闪亮的箭头布满了夜空,争相向我眨着眼睛,像是向我告诉它们成长的秘密。我睡在车厢里,车子像一艘夜行的航船浮游在群星下的塬面上。

看电影

童年时期最快乐的事大概是看电影了吧。

“演电影的来了,演电影的来了!”孩子们奔走相告,那兴奋高兴的情形,像是在迎接着一个期待已久的重大节日。那演电影的人骑着自行车,车子的后座上捎着两个大大的箱子,后座上还绑着鼓鼓囊囊的东西,叮叮当当地来了,他穿过村巷,拐个弯儿到队长家去了。

演电影的地方在队长家的麦场上。两根木杆已立起来了,两只大大的箱子也挂在木杆上了,幕布也挂上了,暮色降临,只等着电影开始了。木杆上的大箱子唱着歌,那歌声更是助长了孩子们的兴奋和激动,我们在麦场上跑来跑去,在幕布下钻来钻去,就连狗儿也跑来凑热闹,摇着尾巴跟着跑。

歌声停了,刺眼的白炽灯亮了,演电影的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摆弄着电影机。那演电影的人一边抽着烟,一边在电影机牛角一样的两个支架上装着两盘大饼子样的东西。麦场上静下来了,大人小孩都看着演电影的人摆弄大盘子。时间似乎很久了,幕布后面的月亮都升高了一大截,但那演电影的人就是不慌不忙,他在神定气闲地摆弄着电影机上的两个大盘子。

突然,就在人们走神的那一忽儿,电影开始了。《少林寺》里的和尚光着膀子打拳,《地雷战》里的八路军向鬼子扔手榴弹,《白毛女》里的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

村里也不是天天有电影,那演电影的人在各村转着演。远远的地方传来了歌声,我们仔细地辨听,啊,准是哪个村子要演电影了。这时心已飞出了胸膛,还哪有心思放羊,拔草,玩耍?匆匆忙忙赶回羊,扔了背篓,草草扒拉上几口饭,赶紧跟着哥哥姐姐向演电影的庄子跑,像是那个演电影的庄子不仅演电影,还发着金元宝。到了那个村子的庄口,气喘吁吁地站下来,侧了耳朵仔细听,枪声,炮声,说话声响成一片。嘿,紧跑慢跑那电影还是开始了,有些失望,有些着急。不要紧的,电影才开始,这样地安慰着自己又快快地跑起来。

一次看罢了电影,我跟在散场了的人群后,“呼儿嘿,呼儿嘿”学着电影上的人,挥舞着胳膊腿儿喊着打拳,沉浸在电影的情节里。忽然,同村的伙伴喊了我一声。我如梦方醒,才发现跟错了人群,差点到别的村庄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微微地吹着,硕大金黄的月亮高悬在深远的天空中,亮亮地照着土路上走动的人群。我们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在乡间的小路上,意味犹尽地回味着电影里的情节。

看了电影的晚上,睡觉准能做个好梦。香甜的梦里我成了那个演电影的人,我骑着车子,捎着电影机走村串巷看风景,吃香喝辣看电影,多么自在快活呀!

端午节上吃冰棍儿

又到端午节,我仿佛被油香的香味儿,艾草的香味儿,冰棍儿的香味儿包裹了。

小时候每到端午节,村子里的阿訇、满拉,还有大人们都要到一个叫王井的拱北(伊斯兰教圣徒的墓)上去,当然还有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去之前,村子里就已经洋溢着一种过节的氛围了。往日清净的清真寺里,这时忙碌异常。戴了白帽儿的男人们,挽起高高的袖子,挽袖赤膊,卖力地剥羊皮,拾掇杂碎。而搭了盖头的妇女们则挤在一间烟熏火燎的小厨房里捞油香。清真寺里及其整个村子的上空都洋溢着油香和羊肉的香味儿。清真寺里忙活的人,村子巷道里轻快地走着的人,脸上都挂着幸福安详的微笑。在这样的时日里,我们小孩子被端午节到来的氛围包围了,我们富足地享用着这静静地在村子里暗暗漂流着的节日的美好氛围,心底里莫名的兴奋着,美美地盼着第二天一早跟着阿訇大人们到拱北上去吃油香,得乜帖。

在这样的时日里,我们小孩子就不去铲草了,不去放羊了,也不再想往日那些烦心的事儿了。像是大人默许了我们这样,我们也心领神会了。在这样的时日里你只管美美地玩耍,藏麻麻乎,抓石子,跳方,打梭。天黑了,我们这些孩子就早早散了玩耍。我们心照不宣,都记着明早上那件重要的事儿,一个个像归巢的小鸟,心里美滋滋地走回家去。临睡前,对大人千安顿万嘱咐,明儿早上一定要早早喊起来呀。待大人答应得不耐烦了,方才安心地睡去。看,孩子们睡得多香甜呀,脸上还带着浅浅的微笑呢。准是孩子们做了甜美的梦。梦里我们得到了各坊散的油香,大人们散的乜帖。都是钢镚呀,满满的一大把,手里都攥不下了,正着急找口袋装呢。这时,卖冰棍的推着一个破自行车,后座上捎着一个旧木箱,木箱里棉被的下面盖着牛奶的豆沙的冰棍。孩子们就纷纷地跑上前去,围住了卖冰棍的。近的,买到了冰棍儿,眉开眼笑的张着小嘴巴舔着香甜的冰棍儿。远的,伸着小手,攥着汗津津的五分钱努力地往前挤。这时,卖冰棍的盖住了箱盖,说,没了。没买到冰棍的孩子,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随即,就扬起袖子抹着眼泪哇哇地哭起来,伤心极了。

这时,大人们就喊着小孩子的名字,推搡着说,起来,起来,赶紧起来。哦,原来是做了一个梦。没买到冰棍的孩子霎时破涕微笑了,又满怀着喜悦的心情像小鸟那样扑棱着翅膀飞出去了。

大人们抬着包装好的香喷喷的油香,大步流星地行进在去往拱北的路上。阿訇和满啦高声念着赞圣辞走在最前头,我们小孩子像快活的小鸟那样穿梭在队伍的中间。

到拱北上,要经过一个叫王井的汉民村庄。庄子里家家户户的街门上都插着新鲜的艾叶和柳条。家家户户的街门前都铺着新鲜干净的黄土,那新鲜干净的黄土洒上了清水,像雨淋过了一样,却不粘人的脚。那艾叶的香味沁人心脾,那鲜嫩垂弯的柳条多像姑娘的刘海,那新鲜干净的黄土人踩上去,感到很美好。我们经过村庄时,阿訇和满啦们停止了赞念圣辞,我们静悄悄地走了过去,尽量不弄出大的响声来。

终于到了拱北上。拱北上人山人海,简直是一片白帽儿的世界。各坊的人在阿訇的带领下围坐了一圈,点香,念经,过也帖,散油香。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候,我们会得到很多的油香和钢镚儿。我们这个坊也围坐了一圈儿,过起了尔麦里。不多时就念完了经,也和各坊一样,把带来的油香和也帖散给前来拱北上的人。这样,我们这个坊也就上完了拱北,就要回去了。这时,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拿着散来的也贴去买牛奶豆沙的冰棍儿。我们这些小孩子巴砸着嘴巴吃着香甜的冰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拱北。没有买到冰棍的小孩,就央求着大人留下来,待吃到了香甜的冰棍儿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拱北。我们走远了,回头去望那拱北,拱北上烟雾缭绕,经声涛涛,宛如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这时我们多想再回去,再得几个也帖,再吃几个冰棍,又生怕把自己浪丢在人山人海里,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好无限留恋地跟着大人回家去。

回去时,又要经过那个汉民村庄。我们闻着那奇异的艾草香味儿,看着那姑娘发辫样鲜嫩的柳条,走在那湿润润心生痛触的新鲜干净的黄土上,我们的心里是多么的奇异呀,我们仿佛走在一个异样的世界。后来才知道,这个让人心灵异样的世界,是端午的世界。

在回来的路上,微风吹拂,阳光灿烂,路边的花草茂盛的长着,滴落着露水,散发着芬芳的花香。整个端午节沐浴在阳光和花草的世界里,熠熠生辉。我们是多么高兴呀,你追我跑,个个像撒欢的小羊羔,提着香喷喷的油香,攥着汗津津的满满的一把钢镚儿,心里盼望着下一年的端午节快些到来。

面洒了

带子样的土路,在塬面上起伏绵延,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延伸到山的背后,不知道它的尽头。

在这长长的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我骑着自行车,捎着一袋面,送到学校的灶上去。这袋面是我一个月的口粮,我必须保证完好无损地交到管灶人的手上,这样我才能在学校的灶上吃上饭,不至于饿肚子。那时我才学会自行车,它像个老虎,我只要一骑上它,它就七扭八歪地跑起来。它常常把我带到土坎上或是沟壕里,为此我总是鼻青脸肿,胳膊腿儿擦破皮,鲜血淋淋。我太小了,我的短短的腿使我的屁股坐不到座子上,我的屁股只好悬在半空里,两只脚在自行车的三叉里一上一下,两只肩膀一左一右,像做广播操样骑着自行车。

秋日阴沉的午后,空旷的塬面上空无一人。风呜呜地吹着,塬面上几只鸣叫的乌鸦翻飞起落。静默的村庄,呆立的树木隐约而遥远。我像跳舞的人那样骑着自行车左拐右晃地行进在长长的,高低不平的乡村土路上。

突然,车子扭到了。下车查看,面袋夹到轮条里去了。向后看,长长的土路上洒上了白白的面,土路上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白线。满满的面袋空了,一袋白面洒在了土路上。我望着长长的土路,苍茫的原野,不知怎么办。望着那长长的蜿蜒曲折的白线,我蹲在地上哭了。

一个人的原野,长长的土路,我把一袋面粉洒了,我一个月的口粮没了,没人知道,只有呜呜刮着的风知道。

一个人去县城

天天跟在一群羊的屁股后,天天数着脚已走过无数次的山洼沟坡,是多么没意思。我决定到山洼沟坡以外的世界去看一看。我在放羊的时候想啊想,想到了一个地方——县城。县城里一定没有荒凉和寂寞,一定很热闹。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决定去县城了。

在一个秋天的早晨,我装上母亲给的五块钱就一个人向县城走去。我走啊走,我走在乡村连接县城的土路上。在路上我看到了从头顶飞过的麻雀,路畔的野花,田野里食草的羊群,田地里干活的人,对这些我一屑不顾,毫无兴趣。我对这些太熟悉啦,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快快的走,我要快些到县城去,去看新奇和热闹的东西,去看我没见过的东西。

我走啊走,走得浑身汗水淋漓,两腿发酸,但我一点都不感觉到疲乏,而是兴致高涨,精神抖擞,因为遥不可及的县城已在不远的地方向我遥遥招手了。我转过身去看,村庄已被我远远的抛在了身后,路畔的野花,田野里的羊群,头顶的飞鸟,田地里劳作的农人都不见了踪影,只有脚下的黑黝黝的柏油马路让我无比的兴奋。我快步地走在光滑瓷实的柏油马路上,看着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我和那些一道去县城的人向县城走去。那时日头已到了头顶,北面的天空漂浮着一大团一大团的乌云,那些乌云迅速地聚集着堆积在一起,向我追赶而来,像是它们也要去县城赶集一样,急急忙忙的样子。

当我走进县城的时候,乌云也追赶上了我,它遮住了日头,县城的上空暗了下来。我走在县城的街道上东张张,西望望,不知道要买什么。县城里没有羊,只有一群一群的人走来走去。那些走来走去的人争吵叫嚷,像是一锅煮沸的粥。天空更加阴沉,乌云似乎要压到人的头顶上了,空气中含着浓浓的雨腥味儿。雨点落到脸上凉丝丝的,街道上的人群乱纷纷地走动。很快,密集的雨点箭头一样落下来,那街道上嘈杂的人群不见了,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街道上一下子空落下来,在细雨纷飞中,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紧紧攥着兜里的五块钱,也不知道要买什么。街头的一角默立着一头拉车的毛驴,水珠顺着背上的皮毛滴落,一只流浪狗在空落落的街头走过,此时走在街上的我和它们一样无助和落寞。

走在乡村细长泥泞的土路上,迎着纷飞的细雨,我才知道县城和乡村一样荒凉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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