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华然
上篇:小不忍则乱大谋
卖水泥的弟弟和卖水泥的王虎打了一架,现在他们都住到了医院,等候派出所的问询和处理。
那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我正坐在电脑前准备写点什么。面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跳跃的光标,我挖空心思地苦思冥想,可脑袋里空白一片,什么也写不出来。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弟弟打来的,不得不接。弟弟说,他在医院里,让我去一趟。这时已快九点了,我迅速权衡,是去学校接女儿,还是去医院看弟弟?犹豫不决。我看着老婆,像是要从她那儿得到一个答案似的。常常是这样,我又一次为自己的优柔寡断不禁恨起自己来。老婆气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不容置疑地说,快九点了,还不去接女儿,没脑子的货,临了还不忘嗔哼我一句。我跺了一下脚,准备发火。可一想我和老婆无数次的对骂战争,都是以我的败落而告终,只好忍气吞声,不乱人生大谋,乖乖地去接女儿了。在路上,我又一次坚定地认为,我和老婆的婚姻至所以能维持到今天,都是因为我能够“忍”的原因,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自己的善忍而暗自得意起来。这是我生活的法宝啊,我感叹着对自己说。
接回了女儿,我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医院。我到医院的急诊科去找弟弟,可找遍了急诊科的每间病房,都没看到弟弟的身影。我狐疑着正要离开时,突然我注意到在一间观察室里,一个医生正拿着棉球醮着药水正给一位伤者处理伤口。我看时,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中年人坐在椅子上侧着身子,伸着脖颈让医生擦洗伤口。我再看时,那男人右脸至脖颈的地方像猫或狗抓了一样,露着一道道显眼的血痕。那道道横七竖八鞭痕一样的伤口,鲜红的一片,像桃花盛开在男人的脸上。男人凝神屏气地坐着,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些痛。医生从容不迫地擦洗着男人的伤口。病房里安静极了。我怕别人发现我的偷窥,心里惊慌着迅速逃离了观察室的门口。在医院的大厅里我见到了弟弟。弟弟坐在轮椅上,弟媳妇一手推着轮椅,一手高高举着输液瓶向我走来。我走上前去,接过输液瓶。突然弟弟嘶哑着嗓子哭了起来,他抽泣着哽咽着说:“小时候我咋不好好念书啊!现在卖着几袋子水泥,为了挣二毛钱,和人淘气着……唉,都是没念下书嘛。”我听那唱歌一样的哭声,念叨一样的说辞,像是说给自己的,又像是说给我听的。我听了,心里酸酸的。我明白弟弟这样说的意思。弟弟触景生情,一则是为自己多年来的辛苦奔波,生活的不容易哭诉衷情;二则是弟弟表达了我坐在办公室里是多么幸福。其实,弟弟哪里知道,我因为单位制度条条框框的束缚,堆积如山的作业、学生无止休的吵闹而不能脱离,也常常泼烦着呢。我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可没说出来。这时弟媳妇也红着眼睛抹眼泪,鼻青脸肿的弟弟像是受到了他老婆的感应,坐在慢慢行走的轮椅上又一次哭得一踏糊涂,伤心不已。到了病房,弟弟戛然停止了哭泣,也瞬间没了伤感,像是前一刻那个伤心不已、哭诉生活不易的人不是他了。弟弟挪动着高大强壮的身体,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了病床上。平静了情绪的弟弟躺在病床上,一脸严肃,表情凝重,似乎很累很累的样子。他微微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上,只是喃喃地说头有些痛。
“头能不痛吗?四五个人打一个人,把头按在地上拳打脚踢,那么硬的水泥地,不痛才怪呢,……”弟媳妇气愤地说,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
我平静地听着弟媳妇机关枪一样的诉说,一句话也没说。弟弟却不时插几句,补充他老婆漏掉的话。弟媳妇向我诉说他们打架的原因和过程时,我暗暗观察了弟弟的伤情。我心里的感觉告诉我,没什么大碍,顶多只是些皮外伤,兄弟很累,那只是打架打乏了,或者准确一点说卖水泥苦累了,休息几天就好了,没啥大不了的事。
弟媳妇像锅里炒豌豆一样的诉说终于结束了,她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似的,坐在病床边不啃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我知道他们夫妻俩等着我说话。听完弟媳妇的诉说,我对整个打架事件的缘由心里已明白了个八九成。两个卖水泥的,都为了抢占一个好地摊子,都想着多卖几袋子水泥,都想着多挣二毛钱,就为这么个事由争了嘴打了架。划不着呀,划不着呀,唉,为了活着都不容易呀!我心里这样感叹着说。
“啃…,啃…,”我故作夸张地咳嗽了两声,就像开会时坐在台上的领导那样背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开始了我的说话。我说:“都是个做生意卖水泥的嘛,和气生财嘛,打地个啥架嘛,这叫个啥事嘛。遇到事情咋不忍一忍呢?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你们啊!你们,让我咋说呢。”
话音没落,弟弟就鼓着肿得老高的腮帮子,从牙缝里挤出抢白讥讽我的话:“你说得轻巧得很,人家爷父子几个气势汹汹地来抢我卖水泥的地摊摊子来了,还把我抓住打了一顿。你不找那姓王的去理论理论,反倒在这嗒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怕是课堂上给你的那些学生讲大道理讲惯了。”
我这个弟弟就是这样,脾气火爆得很,只要路见不平,或认为不合自己脾气的事,就会火冒三丈,开始撸胳膊挽袖子,和对方就干起来了,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服气的二愣子,是个瞎牛犊顶刺蓬的家伙。为此这些年来,在社会上吃了很多亏,常常把自己弄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这些年来,我常常对弟弟心存感激,在情感上偏向他,在有些事情上护着他让着他。弟弟十三岁那年,我上中学,他因受不了家里的贫困就孤身一人偷偷跑到新疆去了。到了新疆,他在一家饭馆里端盘子做杂工。弟弟挣了钱,就邮回来贴补家用,供我念完了中学。几年后,弟弟回来,也长大了,也变得英俊潇洒了。弟弟回来了,家里人很高兴。一次,弟弟在洗头,我们就发现他的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一条蚯蚓一样爬在头皮上,足足有五六厘米长。这使我们很惊奇,追问原因,才知道他因受不了饭馆里伙计的欺负,就和他们打架。啤酒瓶子所致的伤痕在医院里缝了很多针,弟弟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想家了,就回来了。弟弟说,他在新疆时,想家了就一个人偷偷地哭。他说,他很想回家,可他是偷偷跑出去的,他怕回来父亲打他。后来,父亲去了一封信,他看到后,放心了,又多挣了点钱回来了。
听了弟弟的话,我难堪得无地自容。我也想抢白和教育他几句,可转念一想,那家伙发起驴脾气,跳将起来,打我一顿怎么办?这虽然有点夸张,但不是没可能。还是忍了吧。正不知怎么办,幸好护士来了。护士拿来头部CT片和胸部X透视片,我赶忙接过报告单看起来。
看了报告单,我决定找那卖水泥的王虎理论理论,为弟弟讨要一个说法。走到急诊科的楼道里,我站下来冷静地想了一会儿。我的理智告诉我,要冷静,要冷静,切不可冲动莽撞,要有理有据,有礼有节,要心平气和地和对方说话,千万不可打起来啊!不是我要打别人,而是担心别人打我。这样想着我就来到了我观察过的那间病房。医生没在,那伤了脸的中年男人裸露着脸上的伤痕躺在床上,地上站着三男四女,估计是家属吧。看见这么多人,我有些胆怯了,我改变了当初的决定,不是理论理论了,也不讨要一个什么说法了,而是了解了解,了解了解他们为啥打架的原因。我给自己鼓了股劲儿,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我怯生生地问:“你是那卖水泥的某某吧?”,我的声音很小,我疑心自己都没听见。可那人分明听见了,惊惧着从病床上坐起来了,瞪着两只眼说:
“我是。”
我说:“我是某某的兄长。”我看时,屋子里站的人都很紧张,而我心里更紧张。
我说:“我是来了解了解情况的。”
听了我的话,那坐起来的伤疤脸,顿时消除了疑虑,脸色有些和善起来,知道来者是个善主儿,屋子里的气氛也和谐了许多。那站着和坐着的一屋子人都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敛声静气等着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我等着那卖水泥的王某某说。
王某某就拿右手捂着半边伤疤脸似笑非笑地(也许脸痛的原因吧)说起来了。
我静静地听着,并不时地还点头附和着。听着听着,我都要快被那姓王的说辞都快要感动了。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都是弟弟的错呀,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打人呢,一定是弟弟不小心走到了电线杆上,碰得鼻青脸肿的,一定是自己把自己的右手指弄折的,不管这个人的事呀。可是,我又觉得好像那里不劲儿,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姓王的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他只说对他有利的,而省略了对他不利的。两个声音在脑子里打起架来,我开始头昏脑胀,糊涂了起来,不知道谁是谁非了。
我只好发挥起我的特长来,我是个老师呀,我会讲道理。我又故作镇静地咳嗽了两声,举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都是个做生意卖水泥的嘛,和气生财嘛,打地个啥架嘛,这叫个啥事嘛。愚蠢啊!愚蠢。遇到事情咋不忍一忍呢?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听了我的话,病房里的人都惊疑地看着我,像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借此机会,我逃似的回来了。
回到家,面对着电脑,突然我脑洞大开,灵感奔袭,小说的题目有了,就叫《小不忍则乱大谋》。
下篇:得饶人处且饶人
弟弟在这块地界上卖水泥已三年了。这块地界在一个T形街口的顶头,环城路的外侧。在这城乡结合部的空地上停放着废弃的车辆,摆着买水果的摊子,炸串串的流动车子,……。弟弟就在这块空地上占了个有利的位置,把他的挂车停在那儿,做起卖水泥的生意来。其实弟弟先前是跑大车运输的,他走南闯北,跑了十来年,除了把车弄成一堆废铁,剩了十几个破烂不堪的轮胎,没挣上啥钱。这几年我们这个小县城棚户区改造,县城各处都在大建设,各种小区拔地而起,水泥的用量很大。弟弟就瞅准时机做起销售水泥的生意。谁知,弟弟的水泥生意竟做的水生风起,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比跑大车跑运输好多了。三年来,弟弟因卖水泥,在县城置了房,买了车,水泥卖得牙缝里钻上了血,又买了一辆挂车,准备大干一场。俗话说,钱眼里有火呢,他忙的像陀螺一样停不下来了。
看到弟弟的摊子上水泥卖得红红火火,那在别处卖水泥的王虎跑来插了一杆子,也停在弟弟的旁边卖起来。弟弟就不乐意了,就说你原先在哪儿卖,现在又跑到这儿卖,这不是抢我的生意嘛。那姓王的,也不是吃素的主儿,就说,这地方又不是你们家的,我为啥不能停在这儿卖。弟弟说,这有个先来后到,我在这儿已经卖了三年水泥了,无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站这儿,不是捣乱吗?那姓王的说,这是公家的,我偏要站在这儿卖,你能把我咋么样?就这样三言两语地吵起来了,接着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姓王的那边人多,儿子女婿一大阵,抓住把脾气暴躁的瞎牛犊弟弟暴揍了一顿。
弟弟和王虎住在医院里,医药费像水一样流出去了。几天后,就花去了一两万,这高昂的医疗费快使卖水泥的王虎支撑不住了。他快些盼着派出所快来问询和处理,好完结了这事儿去买水泥。已经几天没买水泥了,已经耽误了好几千块钱的生意了。这当儿,派出所就来了。派出所做了笔录,对他们说,这个事儿最好你们私下协商处理,如果你们私下处理不下去了,我们派出所再处理。但是你们要考虑清楚,一旦我们派出所立案处理记入档案,那对你们本人和子女的远大前程是有影响的,这个你们想清楚,架不是好打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派出所一句“对你们本人和子女的远大前程有影响”的话,很有杀伤力,使打架的两个当事人心里很沉重,他们开始坐卧不宁了。他们开始找人协商处理了。
弟弟找的说和人是我,王虎找的说和人是他的一个连襟。我们都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好我好的态度和原则来处理这个事。那王虎的连襟是个热心人,也是个虔诚的教门人,很是能说会道。他对两个当事人说:
“我们都是真主的物儿啊,都要见人见主呢嘛。都是个做生意的嘛,低头不见抬头见,和和睦睦的,和气生财嘛。你看,你俩个为了多卖几袋子水泥,为了多挣二毛钱,现在钱没挣上,倒送到医院里了,划不来呀,划不来呀。我说一哈处理了去,睡在医院里有啥好呢?”
接着,特意看着弟弟说:
“兄弟,你听我说,虽说你占着理,可得理也要饶人啊,不能踏着脖子揪头,揪了葫芦再掏籽儿啊!打死人也要说个活话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再者说,人活着要吃亏呢,吃下亏,就是福,把亏吃在老人娃娃上,家里就平安吉庆……”。
说完看着我,我连连点头,忙忙说:“对啊,对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可弟弟躺在病床上,一点反应都没,这使王虎的连襟有点尴尬。半晌,弟弟慢腾腾地说:“现在我的头痛得很,等我伤看好了,我们再协商处理。”说完,就闭上眼睛不理睬我们了。
我觉得弟弟说的也在理,就改口说:“那就先看伤,等伤好了,我们再商议。再说,如果出了院留下什么后遗症,那对谁都不好啊!”
见我这样说,那王虎的连襟也不好说什么了。我们就回去了。
回去后,那王虎的连襟就给我打电话,他说,你好好给你的兄弟劝着说一说,把这个事情处理好了,也是一件善功啊。我说,对着呢,对着呢,我好好给他说一说,尽快把这个事情处理了去,等到派出所去处理,那对谁都不好啊。他说是啊,你好好给说一说,……。这个热心人,在电话里头说着停不下来了,好十几分钟了,还在电话那头像个泛水的泉子那样,咕咚咕咚地说个不停了。我有心挂了电话,可觉得那太不礼貌了,就耐着性子听,还得不时地附和着,应承着他。真难受啊,可我还要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直至手机的电耗尽了,我们才结束了这马拉松式的通话。
几天过去了,那姓王的终于沉不住气了,亲自到单位找我来了。他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我这个弟弟对我的话还是多少听一点的。他低声下气地说:你给你的弟弟好好劝着说一哈唦,处理了去唦,你看为了多挣二毛钱,现在我已经在医院花了几万了,……。我听姓王的求情话,也很同情他,就答应他,我试试看,尽快把这事情了结了去。同时,我对姓王的说,做生意要遵守规则啊,你看见过狗撒尿吗?狗为啥要在树上或者石头上撒尿呢?一来是,它可以闻着它的气味儿找到回去的路,二来呢,也表示那个地盘已经是它的了。这就像卖水泥占摊摊子一样,在公家没有规划之前,谁抢先了,就是大家默认的了。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姓王的,连连点头称是,对啊,对啊地附和着。我一边说着,一边嘲弄着自己,我说的这是什么歪理呀?对不对呢?谁知道呢?
我一直在琢磨,为啥这姓王的和他的连襟要着急着处理这件事儿。弟弟对我道出了实情。弟弟说,那姓王的有一个亲戚在律师事务所里呢,那姓王的亲戚对王虎说,赶紧把事情处理了去,如果那受害者到大医院做了伤残鉴定,再上诉到法院,那么最低要判三年刑的。这可不是玩的。我问弟弟,你咋知道的?弟弟说:他咨询了那律师,那律师实话对他说了。我听了后,唏嘘不已。我问弟弟,那么你打算上诉吗?弟弟说,唉!这么多的人说情着呢,都是一个地方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冤家宜解不宜结呀。我以后还要做生意呢,何必跟人结下梁子呢。
王虎的连襟真是个热心人,他非要把这件善功办成不可,三番五次地去劝说弟弟。弟弟招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协商处理打架的事了。我们很快写好了协议书,双方当事人,做证人签字画押。这件让人熬心的事终于结束了,我们都认为办了一件善功。
谁知,过了几天弟弟打来电话说,那姓王的开了三辆车,把他的车堵住,他做不成生意,让我去看一看。我去一看,果真是那样,三两装水泥的大车把弟弟的车堵了圈儿。我找弟弟和王虎,可他们谁都没在。我拿出手机拍了照,赶紧给弟弟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弟弟说,他已报了警,他和王虎在派出所里。我想坏了,弟弟肯定被拘留了。我赶忙到派出所去,弟弟在派出所门前晃悠,什么事儿也没有。弟弟说,这回他狗日的,得坐几天牢。你们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饶了人家,人家不饶我啊。听了弟弟的话,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回来后,我接到了一个重要的电话。那打电话的人是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现在是某局一个领导,我们已多年没联系过了,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他在电话里说,你给你的弟弟说一说啊,再有一个小时,派出所就要拘留人了。让你弟弟到派出所把案子撤了去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啊,都是一个地方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呢,何必把事情做绝呢?我呵呵呵地笑着,在电话的这一边忙忙儿点头称是啊,是啊,老同学,哦,不对,领导说得对,领导说得对。我这就给他说,我这就给他说。
我就赶紧给弟弟打电话,我说你把案子撤了去,给派出所说一说把人放了去,得饶人处且饶人啊。谁知弟弟竟在电话里骂起来了:“你们都把法律当儿戏着呢,那是我说放就放的吗?我是派出所的所长吗?去他娘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