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和父亲相见,在这个温馨的夜晚,在家乡的小路上,在梦中。当我在村头那所学校喝了一杯茶,正准备回家的时候,在那条经常走过的乡间小路上,我们陌路相逢。是不期而遇,还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莫非,为了这一刻,你已经等了千百个日日夜夜?念及此,我难以卒笔,禁不住泪落如雨。你一如当年,我也没有什么改变。谁说时光不会倒流?我们分明都又回到了从前!这种感觉,真好!让我再一次泪花怒放。时空乃至阴阳,并非难以穿越。那些执著的愿望,终有一天都会实现,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朴素观念,说的是当远方的亲人想你时,就会托梦来的。梦,既非无稽,也不神秘,梦就是生活和思想,是一种直觉或隐喻。
爸,你在天堂还好吗,是否还常常结网捕鱼?织网是你的一手绝活,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你都认真完成每一道工序,熟练而细密。长大后我们才明白,你把爱、悲欢和憧憬都织进了渔网里,织网就是编织生活,编织未来。每一张网,都有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和一些梦。而我们,就在这梦中渐渐长大。
捕鱼是你的最爱,每次休假回家,你都要带我们去捕鱼,即便是在农忙时节。我们还记得,妈妈曾经为此生气。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跟着你去捕鱼。我们走遍家乡的河汊和池塘,你总能准确地判断鱼情,看好位置,迅即出手。你撒网的动作刚劲有力,渔网就如一只脱兔,更像大鹏展翅,凌空飞起。一道优美的弧线从眼前划过,扇子一般唰地展开,罩住一片浑圆的水域。你拉网的速度很慢很慢,有时候小心翼翼,那是你感觉到有大鱼落网。开始拉网的时刻,你就能估摸出这一网的收获。呵,拉上来了,活蹦乱跳地,大鱼、小鱼、泥鳅、虾米,夹杂着水草、瓶子和一堆淤泥。每一次撒网都是一次小小的期待,每一次拉网都带有一点点神秘,伴随着一些或大或小的惊喜。时光,就在这期待和惊喜中缓缓流过。
你一定还记得,那一年的汛期,我们在村前的小河,捕到两条红尾的黄河大鲤鱼。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吉祥物啊,当你放弃拉网,不顾一切地跳进激流,抱起孩子一般的大鱼时,全场沸腾了。人们涌上前去,用高粱穗子穿起鱼腮,兴高采烈地抬回村里。当然,这次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你心爱的渔网,不小心被急流冲去。有得必有失,或许这是对生活哲理的一个注脚。鲜美的鱼汤,让乡亲们大饱口福。在那个清贫的年代,是鱼滋养了我们的身体,也留下了许多快乐的记忆。
你提早结束了漂泊的生活,告老还乡,回到我们身边,也完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转身。你仿佛这时才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色,早出晚归,废寝忘食,比真正的农民干得更为卖力。你是想要补偿什么,还是已经感到某种挤压?你是听到时光残酷的哀号了吗?还是仅仅出于对故土的爱和对家的那份责任?在田野的风中,在泥土的气息中,在乡亲们的陪伴和孩子们的嬉闹中劳作,也许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自然会焕发出无穷的力量。傍晚,闻一闻花果的香气,听一听虫儿的欢唱和麦苗拔节的声音,或者静坐在家里,听风行水上、雪落瓦间,看天上浮云来了又去。这对于从城市尘嚣中归来的你来说,又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天堂里也是如此这般的福地吧?
难道这是一种宿命?在你终于回到黄土地圆梦之后,我们却背弃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相继南下,来到城市寻梦,渐行渐远。走出家门,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或许是每一个少年的梦想。热血在彭湃,青春在躁动,我们迟早要背起行囊,跨过家乡那条河,翻过父亲这座山。我是一个追梦人,梦醒了,我扬长而去,远走天涯。在钢铁水泥的森林里,没有花香,也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天空是灰色的,被建筑切割得支离破碎。高楼林立,人如蝼蚁,到处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机器。人被装在一个个格子里,仰卧起坐,虚与委蛇,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姿态和交易,不停地变换戏法和面具。大街上车来车往,不知驶向何方,也许永远在围城里兜来兜去。人流如潮,个个行色匆匆,不带任何表情,或者一脸焦虑。人们被抛进广袤而陌生的世界上,无家可归。午夜的霓虹灯下,在酒精和疯狂的音乐中,人们才仿佛恢复生气,灵魂开始出窍,在黑魆魆的夜空游荡。
游走在城市的边缘,一切都恍若隔世。我常常凭窗而立,重温从前那种诗意的栖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花儿静静地开了又谢去;晨钟暮鼓中,蓝蓝的天上,浮云或行或止;一场雨后,树叶青翠欲滴,蘑菇破土而出,小溪唱着不知疲倦的歌儿,奔向远方。想起那种四世同堂、无忧无虑的日子。生活平淡而清贫,相濡以沫,却其乐融融,和家人在一起,便有在家的感觉。生活在别处,人就飘起来,像天上的流云,像水里的浮萍。
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但我们还会再相聚。一切终归于尘土,我们都是匆匆的过客,只须遵照自然行事。且让我完成世间的劳作,等时候一到,我就将只身启程。甩掉所有的行囊,从容地踏上你们走过的旅途,向着祖先的居地出发。我们都将如期归去,加入到祖先的行列,然后在遥远的天际,默默地注视。有时也会乘云而下,进入孩子们的梦乡。我们会永远活着,在家族的记忆中,在孩子们的心里,在那些特别的夜晚。于是,思念和相逢,一遍遍被重温;爱和血脉,一代代延续下去,川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