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是父亲的表弟,父亲舅父的儿子,排行老大,我从懂事起,就这样称呼为大叔。大叔那时很年轻,参加了解放军,转业抑或是复员在咸阳当工人。大叔一回家探亲,见了他,我就欢天喜地,大叔大叔的叫。
快收麦了,父亲赶集买准备收麦的镰刀,顺便捉了只猪娃回来,刚把猪娃放到门口,猪娃就往我家旁边的麦地里跑,不算快,我跟在它身后,想要抓住它,刚拐过麦地,一只狼斜刺里冲出来,叼起猪娃,向山上跑了。大叔正和父亲闲聊,听到我的惊叫,飞跑着和父亲撵狼去了。大叔跑得快,马上要追上狼,狼一看人追上来了,就丢下猪娃逃了。大叔和父亲抱回了猪娃,放下来,猪娃的脖子有深深的血痕,走了几步,就倒了。大家都说是猪娃救了我。大婶子说,是大叔救了我。我也觉得大叔于我有恩。
大婶子在家务农,冬闲的时候,经常手里拿一个鞋底,边纳鞋底就到了我家的炕头,我正坐在我婆的怀里,暖在炕上,我婆也纳着鞋底,边纳边给我讲故事。见大婶子来了,就招呼大婶子上炕。大婶子一上炕暖进被窝,我就用脚蹬,大婶子就尬笑,说,娃不喜爱我,喜爱他大叔。婆说,娃知道啥,不懂事。婆又对我说,叫大婶子了没有?我就不情愿地叫一声。以前回忆起这些,我就觉得我自己小时候天真可爱;后来想一想,小孩子心里也有杆秤的,我觉得大叔是好人,又感觉大叔不太爱大婶子,所以称就偏向大叔而不是大婶子。也许还因为大婶子没有给过我糖吃吧。大婶子总是笑,嘿嘿,嘿嘿嘿,一看见她笑,我总莫名地厌恶。
我们家和老舅(舅爷)家住在小峪村白杨树下,背靠金粟山,面对玉镜山,往前两里多才有人家往后两里多也有几家人。对面山上住的人较为集中,叫西峪里,我们这边就叫东峪里,东峪里住得较为零散。东峪里白杨树下只住着我们家和老舅两家人。我们家住得高一点,老舅家住的低一点。住得低有住得低的好处,东峪里在公社的支持下,从深山里引泉水出来解决吃水难的问题,线路刚好经过老舅家的院子,就在老舅家的院子建了一个小小的水池。我们家和西峪里离得近的人家就到老舅家的院子去挑水。
一天傍晚,我跟着父亲去挑水,老舅和老妗子正在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大婶子也不管,我吓得赶紧往回跑,父亲就去劝架。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大人的事情有大人的道理和原因,跟我无关就好。多少年后,我因为心理问题,父亲跟我谈我的疑心,说,我们家族里没有人有这种问题呀?只有你老舅那时候不知中了什么邪,硬说你老妗子心里没有他,怎么可能呢?你老妗子都是快当奶奶的人了,谁不是一心一意过日子。
我说,疑心不由人呀!这是病。这我知道,特别我是经历了两次婚姻后,对夫妻之情有了更多感悟。夫妻总归是两个人,爱得深了就有要求,有了要求就起疑心。就像天平,爱也需要平衡,一旦失衡,恨就乘虚而入。当爱来临,就如胶似漆,当恨突袭,就如临大敌,有时最亲,有时最疏,又时最远,有时最近。所以唐诗里才有“至亲至疏夫妻”的感慨,大概老舅和老妗子吵架就这原因吧!或者是大叔还没有孩子,老舅老妗子还没有孙子,老两口多多少少有些恼火着急,把心中的缺憾变成情绪冲着对方发作也有可能。总之,夫妻之间,朋友之间,亲戚之间甚至父母与儿女之间,没有人愿意永远当配角,也没有人永远当主角。
后来,老舅就一个人另选了一个地方,开了口窑洞,自己一个人住。当然这些都不是那时我所关心的,我关心的是,大叔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我就有糖吃。和婆有时给我炒一个鸡蛋吃一样,都是那时一个山里孩子生活的喜悦。于是我就没事站在家门口发呆,盼婆叫我进屋吃鸡蛋或盼着大叔的回来。大叔一回来,我老远就看见了,穿着蓝制服,背着包,我就老远跑着去迎接了。大叔拉着我的手往回走,顺手就给我糖了。
爷说,别惹人牙恨,大叔给你糖的,还是你要的。我说,大叔给的。我知道,觊觎别人的东西,容易招人牙恨。但婆说,自己家的亲戚,能咋样。但我已隐约地觉得,爷说的有道理,一个孩子,不能吃别人的觉得应该,大叔给我糖,是我大叔大叔地叫的结果,但将来我能回报大叔什么呢?婆爱我,给我炒鸡蛋吃,我说我将来要回报婆一件红绒衣的。婆听了,就很欣慰得看我。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些人世间的法则,人与人的关系,是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交换。
大叔回来,要到处走动走动,看望亲戚,大婶子不去,大叔就带着我。西峪里翻过山,是大叔的大姑家,婆的姐姐,我叫老姨。作完客,老姨送大叔一些熟鸡蛋,再翻过山,坐在山坡上,望着对面的家,大叔就叹息。大叔剥开两个鸡蛋,我一个,他一个,鸡蛋真香,蛋白清醇,蛋黄馥郁,我的味觉和胃都得到了抚慰。
多少年后,我渐近老年,因为胆囊炎不能吃鸡蛋,每天早晨在学校食堂看见同事们在煮鸡蛋、蛋糕,煎鸡蛋之间自由地选择时,我内心就油然升起羡慕之情。多少年前,糖和鸡蛋是我生活的偶像,现在,我却在有意地避开它们。
后来,大叔有小孩了,是婆和母亲说话时我听说的,大婶子生了一个男孩,但是很不幸,孩子夭折了,是爷出去埋的。后来大婶子奶憋得厉害,脾气也不好了。
一天,我在老舅家院子玩,听见大婶子的呻吟,大婶子一边呻吟,一边叫我的名字,说,你不记得你大叔给你吃糖了,快来给大婶子吃一下奶。老妗子这时也过来了,叫我去给大婶子吃奶。我不情愿,说,大婶子的奶是苦的。老妗子说,你吃一口奶,老妗子给你吃一口糖。就这样,老妗子拿来了些白砂糖。
大婶子说,等你大叔回来,准给你糖吃。但我已经有些不爱吃糖了。父亲有一天指着镜子,说,看,你的两个前门牙都黑了,是不是吃糖吃的?是的。我爱吃糖,家里好像也老有糖。
后来,老舅家搬家了,比我家住的高了些,但两家还在一起。老舅和大叔也分家了。大婶子也再没有孩子,过了两年,和大叔办离婚了。我也快到上学的年龄了,看见来了许多人,帮大婶子搬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无非是些家用器具。那时,我朦胧的领悟,大叔大婶子爱的天平倾斜了,也倾覆了。合不到一起的两个人,选择分开了。
大叔有了第二次婚姻,新的大婶子在咸阳的商店当售货员,还是未婚。我第一次在大人们的闲谈中听到了双职工这个词,看大人们羡慕的表情,我也为大叔高兴。老妗子一人去咸阳参加大叔的婚礼,回来说起了我们没有见过的火车。在车上放一杯水,平平稳稳的,一滴水也撒不出来。老妗子说。
新大婶子是在老舅家坐月子生孩子的,新大婶子个头高挑,皮肤白皙,也穿着蓝色的列宁装,新大婶子生了个女孩,在老舅家长到两三岁才回了咸阳。那时我上小学,有时到老妗子家去,还帮老妗子背一背她。
一晃我就上高中了,春节去老舅家拜年。老舅和老妗子也重归于好,老舅又搬回来住了。我们和爷婆分家也十几年了。我们搬离了白杨树下,往前挪了几里,住到村子人口比较多的地方。开始是窑洞,后来是平房。老舅家还没搬。也许是看我长大了,老舅和老妗子执意要让我喝酒,说,你大叔托人带回来的,是绿豆酒。我不喝,老舅和老妗子就让我抿一小口。说你大叔的酒你要喝。你大叔现在过得好,新大婶子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一儿一女,都上小学了,学习成绩都好得很。我听了心里很高兴。心想将来上大学了,有机会去看看大叔。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年春节,大叔全家回老舅家过年来了,老舅家也搬到前面来了,和我家做了邻居,我爷、婆也搬到前面来了,紧挨着老舅家。新大婶子挎了一个相机,跟在大叔后面,给父亲提议要给我们拍个全家福。拍完全家福,新大婶子问我什么时候毕业,也许她能帮上忙,可以勉强把我留在西安。我一听勉强,也就没有了求新大婶子的想法了。大叔给母亲说,他回咸阳的时候能不能在我家抓几只鸡,母亲爽快答应,但我心里有些不情愿。抓鸡的时候,我的脸色一定不是很好看。看大叔,他的神色也不太好看,最后大叔要给钱,我才觉得不好意思了。但我感觉我对大叔原先美好的感情已经所剩寥寥了,以前大叔的亲切和善一下烟消云散了。大叔还是真实的大叔,我却没有做真实的自己,我好像对大叔对别人还有不切实际的要求和期待。我好像忘记了世间的法则,不再想怎么对别人的给予以回报,却想着怎么从别人那里索取。
我毕业后到兰州工作,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叔一面,经历人世的坎坎坷坷,我的心多多少少有些麻木。我也经历了两次婚姻,前妻因病去世后,我一度一蹶不振,工作生活事事都不如意,更为不堪的是,因孩子的学习成绩不理想,我常常打骂孩子,甚至怀疑孩子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在学校不能专心学习,几近厌学辍学。来帮我的父亲也因病回了家乡。现实使我猛醒:是的,很少有人无条件地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糖吃,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有人热心地替你撵狼。人什么时候都不要妄想自己是主角,以自己为中心,去要求别人。人得靠自己,人也要学会给别人的付出回报,学会感恩。第二次婚姻后,我才觉出第一次婚姻里我的许多不是来,我对家庭担当少,却处处期望和要求前妻完美,在前妻住院时,我竟和她吵过一架。现在我更加珍惜第二次婚姻。
有年我回家,参加爷去世三年的祭奠,给爷、婆的坟墓立碑。在弟弟为父亲在镇上盖的二层小楼里和父亲聊起了大叔,父亲说你大叔和你大婶子去年清明的时候开了两辆私家车回来了一趟,给你老舅和老妗子上坟。说起你老舅也可怜,你老妗子过世早,你老舅一个人过,在家里经常给你老妗子烧香,后来一个人孤零零走了,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大叔回来给你老舅办的后事。你大叔的两个孩子现在都在大学里任教,都是教授了。你大叔和大婶子也都退了休,现在清闲自在得很。他们还想在老家买一套院子安度晚年呢!
听到这里,我有些恍惚,又有些高兴,为人生的倏忽短暂,为人世的日新月异。各种感情一时涌上心头。本打算去咸阳看看大叔大婶子,听听他们的教导,回报小时大叔对我的关心,结果没有成行。
现在我也快到退休年龄了,深刻理解了不轻易要求别人,付出别人才是一种高境界人生的道理。各种想法打算一时涌上心头,本打算暑假回去看看父母,或接父母来我这里住住,最后都不了了之。前几天我和父亲视频,又聊起了大叔。父亲说,你大叔去年就走了,前年春节你弟弟还开车带我和你妈去看过你大叔和大婶子,那时候你大叔就得了脑溢血,走路就拄着拐棍了。
我于是沉默了好长一会。关于人生,关于夫妻,关于成长,我好像都有无尽的感悟,现在对好多人和事我更愿意包容和原谅。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过程,你代替不了我,我代替不了你。或者完美,或者不完美,我们都是别人生活的观众,主角也好,配角也好,亲人之间,亲戚朋友之间也不过是些来往。可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只有自己承受,自己懂得。我们谁都在出演自己的角色,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交换,爱也在交换,人世间就是由此引发爱恨情仇和喜怒哀乐的故事的。
我有些记不清大叔撵狼的情景,但在脑海里却似乎出现大叔撵狼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