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海德格尔曾在《生命存在论》中说,“事实本身”是具有时间性和历史性特征所存在着的过程,不属于先验本质,也不属于先验世界。所以按照他的说法,“克服形而上学”和“弃绝存在的本身”才是“存在论”。在霍俊明针对陈先发写的一篇评论中,提到了“当代的中国诗人与小说家正争先赶写“现实”,唯恐被轰隆作响的时代巨轮抛在滚滚烟尘之中……”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赶写“现实”= 追求时代性 =“刷存在感”?
在热闹的当代诗坛,在人人都在“刷存在感”的诗圈,陈先发是为数不多特立独行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始终贯穿着一种对生命、自然、社会和人性的深刻关注,却又穿透于一个先验、本质、形式领域的哲学表层并且深入进平凡的生活细节,去提炼具有普遍意义的内容。他的语言精炼且富有张力,将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物转化为具有象征意义的诗歌意象,营造出一种神秘而深邃的诗歌氛围。当然,这种精湛的语言艺术和修辞技巧,都是在他自己所塑造的“异度时场”之内完成的。
一、陈诗异度时场
(一)古与今
如果你春天露营,不知不觉醒来刚刚天亮,下了一夜雨以后身边全是好听的鸟鸣,恰好你想起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那是不是说孟浩然的这首《春晓》也有了你此刻的当代经验?有了现代性?事实上,我们都是在一条线性的时空内推进的,时间的流逝只是一个方向。如陈超所言,我们触碰历史时,应该避免成为“消解一切历史深度和价值关怀”的庸常化自炫性写作。作为一条线性的时空中的一个“点”,我们不能跳跃着虚构一种“历史生活”来蒙蔽真实经验,而应该像西川所讲的“让诗歌作品向永恒真理靠近的程度,取得古典文学的神髓,并付之以现代精神”。而陈先发的作品早已达到甚至超越了这项标准,我相信他今天的作品中“现代精神”,也会成为未来的“古典神髓”。也就是说,他早就跨越了时空和地域维度,构建出一种独特的异度时场并身处其中,以独特的视角和深邃的思考,将古代的文化元素与现代生活体验巧妙融合在一起了。
以《醉后谢朓楼追古》为例:
这里的山水、城楼,有着
过剩的寂静。我不喜欢这种过剩
酒桌上我的话题是
如何抛弃
一个强大的死者
在清风中,夜色中,湖水中
他仍在侵扰着我们
他过度的寂静与
过度的精致——我们的
蓬头垢面,甚至不是被自己
而是被这些遥远的死者深藏了起来
一首果实的诗必须把种子里
深刻的失败也包括进去
其实,这也是一种
深刻的恩情
从这些死者远未被洞穿的匮乏开始……
“过剩的寂静”是“此刻”的全部基调,由自然环境的宁静、历史的深远与厚重、因此带来的某种压抑、沉重历史负担的排斥等组成。在酒桌上,诗人将话题转向了“如何抛弃一个强大的死者”,这里的“强大的死者”超出了历史范畴,空间维度,像身边熟悉的人,带来了某种束缚,让“我们”很难“抛弃”。所以“他仍在侵扰着我们”,以其“过度的寂静与过度的精致”影响着“我们”。在这里用“果实的诗”来比喻包含深刻的失败,这种失败不仅是个人经历中的,也包括历史长河中那些未竟的理想和未解的问题。将失败视为一种“深刻的恩情”,这可能意味着失败虽然痛苦,但它也促使人们反思、成长,从而得到了更多的珍视。
(二)哲与思
维吉尔在他的《农事诗》中,描绘过一些怀孕的母马的梦,并且提出了一个诗歌反思模式的本质性问题——我们是谁的现实?这些母马究竟是谁的梦?这个问题没有明确答案。 但是梦境、醒来和生育,以及“这首诗”都出现了。所以从另一个立场来看,好像没有一首诗是“纯粹的、完全不容置疑所存在”的。提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认为,直观思考是通过感官直接获得的,这是“思”的范围;而推理知识则需要通过逻辑思考来得出结论,这是对“哲”的论断。陈先发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富有哲理的意象,通过思考和深度推理,将哲学思想融入诗歌之中,层层递进、不断演化,让“直观”和“推理”同时抵达现场。
以《丹青见》为例: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制成提琴的桦树。
开篇列举了桤木、白松、榆树、水杉等,通过它们的高低对比,构建了一个自然界的层级结构,隐含了生命形态与价值的差异。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暗示生命力的提升;针叶林与阔叶林、野杜仲与剑麻的对比,进一步强化了自然界的多样性和层次性。鸟鸣“溶化”象征着声音消散与时间流逝,同时也可能暗示着生命的脆弱与无常。蛇通常被视为神秘、冷峻、危险之物,舌头受电击暗示着某种诉说(表达)或吞噬(贪婪)的突然启示或觉醒。窥见的桦树高度不同,是不同视角或心态下对同一事物的不同认知,死人眼中的桦树或许代表着一种超越生死、洞察真相的境界。制成棺木的桦树与制成提琴的桦树之间的对比,则进一步强化了生命价值与用途的差异。棺木象征着死亡与终结,而提琴则代表着艺术与永恒。整首诗“哲”与“思”同在,“直观”和“推理”同在,以生命、死亡、价值与意义等深刻主题,引导读者思考“高于”一词的精神旨意。
(三)意与象
赫斯菲尔德在《诗的九重门》当中说,写诗如狩猎。书写或读取意与象所组成的文本过程,则像逃亡的猎物和追踪的箭矢,都具有双重性质。诗歌的语言、结构、节奏、气息等等,都是不同智慧共同组成了一种思想形态,组成了诗歌的“意与象”,猎物和箭矢。在陈先发的诗歌中,意与象融洽地、悄无声息地融合在一起,达到了一种近乎无迹可寻的状态,用高超的诗技和深刻的思想,把作品打造的极具艺术魅力。每一首诗都像是一件精美的容器,去容纳某种已知的事,然后呈现在读者面前,让大家去猜测某些未知的事。
以他经典的《最后一课》为例: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
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
溅上裤脚
这首诗看上去更像一首单纯的叙事诗,但它的内核其实没那么简单。整首诗都隐忍和克制着某种情绪。以赫斯菲尔德的“写诗如狩猎”理论浅析一下的话,这首诗就是以春天、野油菜花、蜜蜂、水电站、田埂等物象预设“狩猎现场”,五十年代、中山装、分头、粉笔灰等是“箭矢”,“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夹着纸伞……”是“猎物”,“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是箭矢与猎物的碰撞、摩擦与穿透。赵目珍在点评这首诗的时候说,他善于留白,整个事件在诗中只是突显出了冰山一角,其他的情节与细节则完全埋藏于“深海”之下,留待读者通过这些意象,去补充,去添加。
二、四层现实
2015年,他在接受访谈时说,“对诗歌而言,存在四个层面的现实:一是感觉层面的现象界,即人的所见、所闻、所嗅、所触等五官知觉的综合体。二是被批判、再选择的现实,被诗人之手拎着从世相中截取的现实层面,即‘各眼见各花’的现实。三是现实之中的‘超现实’。中国本土文化,其实是一种包含着浓重的超现实文化,其意味并不比拉美地区淡薄,这一点被忽略了,或说被挖掘得不够深入。每个现存的物象中,都包含着魔幻的部分、‘逝去的部分’。如梁祝活在我们捕捉的蝶翅上,诸神之迹及种种变异的物象符号,仍存留于我们当下的生活中。四是语言的现实。从古汉语向白话文的、由少数文化精英主导的缺陷性过渡,在百年内又屡受政治话语范式的凌迫,迫使诗人必须面对如何恢复与拓展语言的表现力与形成不可复制的个体语言特性这个问题,这才是每个诗人面临的最大现实。”
(一)感觉层面的现象界
感觉层面指的是人的所见、所闻、所嗅、所触等五官知觉的综合体,是诗歌与现实最直接的连接点。
以《群树婆娑》为例:
最美的旋律是雨点击打
正在枯萎的事物
一切浓淡恰到好处
时间流速得以观测
秋天风大
幻听让我筋疲力尽
而树影,仍在湖面涂抹
胜过所有丹青妙手
还有暮云低垂
令淤泥和寺顶融为一体
万事万物体内戒律如此沁凉
不容我们滚烫的泪水涌出
世间伟大的艺术早已完成
写作的耻辱为何仍循环不息……
“群树婆娑”是视觉景象,——婆娑的树影在风中摇曳,“最美的旋律是雨点击打正在枯萎的事物”,诗人将雨声与正在枯萎的景象相结合,形成了独特的听觉与视觉的交融。雨点的击打声,既是对自然现象的客观描述,又似乎带有一种对生命消逝的哀婉与惋惜。
在“秋天风大,幻听让我筋疲力尽”这句中,诗人通过“风大”这一触觉感受,以及“幻听”这一听觉上的异常,传达出秋天给人带来的身心疲惫感。风不仅吹动了树叶,也似乎在吹动着诗人的心绪,让他产生了种种幻觉与不安。
“而树影,仍在湖面涂抹,胜过所有丹青妙手”,这里诗人再次运用了视觉意象,将树影在湖面上的倒影比作丹青妙手的画作,“涂抹”一词也带有一种随意与自由的感觉。“还有暮云低垂,令淤泥和寺顶融为一体”,这句诗通过视觉上的景象,描绘出暮色中的宁静与庄严。暮云的低垂,将淤泥与寺顶相连,形成了一种超越世俗的和谐与统一。
“万事万物体内戒律如此沁凉,不容我们滚烫的泪水涌出”,诗人通过触觉上的“沁凉”感受,以及情感上的“滚烫的泪水”,传达出对生命戒律的敬畏与无奈。世间万物都有其内在的规律与法则,这些法则冷酷而无情,不容我们轻易表达内心的悲伤与痛苦。
(二)被批判、再选择的现实
以《枯叶蝶素描》为例:
几只枯叶蝶隐入树丛
我听见她们舌尖蠕动的
一句话是上帝从不
承认蝴蝶有过舌头
只有诗人记得蝴蝶所说的
他们也知道在地底下
枯叶蝶如何费力地在全身
涂满想象力的苦液
整个下午,一群人呆坐湖畔
不出声是因为我们将
写下的,其实不值一提
菊花单一的苦
在玻璃杯中煮沸又
冷却下来的湖水上振荡
枯叶蝶装聋作哑
数数看吧,数数看
这个时代只剩下这三件东西
仍活在语言的秘道里
枯叶蝶的“隐入树丛”象征着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边缘化和被忽视的状态,“上帝从不承认蝴蝶有过舌头”则是一种讽刺和批判,暗示着某些权威或主流观念对弱势群体的忽视和否定。这里,枯叶蝶的“舌头”可以理解为它们的声音、诉求或存在价值,而“上帝不承认”则是一种无情的剥夺和压抑。接下来,“只有诗人记得蝴蝶所说的/他们也知道在地底下/枯叶蝶如何费力地在全身/涂满想象力的苦液”,作者通过“诗人”这一角色,表达了对枯叶蝶声音的珍视和理解。诗人知道枯叶蝶在地底下如何艰难地生存,如何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应对苦难。这里的“想象力的苦液”既是对枯叶蝶生存状态的描绘,也是对它们坚韧不拔精神的赞美。同时,这也暗示了诗人对现实世界的深刻洞察和批判。
在“整个下午,一群人呆坐湖畔/不出声是因为我们将/写下的,其实不值一提”这部分,诗人通过描绘一群人在湖畔的沉默,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失望和无奈。他们虽然试图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的思考和感受,但最终还是觉得这些文字“不值一提”。这里,诗人的批判指向了现实世界的虚伪和空洞,以及人们在这种环境下所经历的迷茫和失落。
接下来的“菊花单一的苦/在玻璃杯中煮沸又/冷却下来的湖水上振荡/枯叶蝶装聋作哑”,诗人通过“菊花”和“枯叶蝶”的意象,进一步强化了批判的意味。菊花的“单一的苦”象征着现实世界的单调和乏味,而“在玻璃杯中煮沸又冷却下来的湖水”则暗示着人们内心的挣扎和无奈。枯叶蝶的“装聋作哑”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和拒绝,它们选择保持沉默,不再为这个世界所左右。
最后,“数数看吧,数数看/这个时代只剩下这三件东西/仍活在语言的秘道里”,诗人通过“数数看”这一动作,强调了现实世界的荒凉和贫瘠。在这个时代里,只剩下“枯叶蝶”、“菊花”和“诗人”(或“语言”)这三件东西还保持着生命的活力和意义。这里的“语言的秘道”可以理解为诗人通过诗歌这一艺术形式,对现实世界进行批判和再选择的方式,揭示现实世界的真相,提供一种超越现实的精神寄托。
(三)现实之中的“超现实”
以《自然的伦理》为例:
晚饭后坐在阳台上
坐在风的线条中
风的浮力,正是它的思想
鸟鸣,被我们的耳朵
塑造出来
蝴蝶的斑斓来自它的自我折磨
一只短尾雀,在
晾衣绳上踱来踱去
它教会我如何将
每一次的观看,都
变成第一次观看——
我每个瞬间的形象
被晚风固定下来,并
永恒保存在某处
世上没有什么铁律或不能
废去的奥义
世上只有我们无法摆脱的
自然的伦理
阳台作为人与自然的连接点,成为了诗人观察世界的窗口。而“风的线条”则是一种超现实的描绘,将无形的风具象化为有形的线条,赋予了风以思想和生命力。“风的浮力,正是它的思想/鸟鸣,被我们的耳朵/塑造出来”,诗人进一步将自然元素拟人化,风的浮力被解读为它的思想,而鸟鸣则成为我们耳朵所塑造的产物,试图打破现实与超现实的界限,让文本承载自然与人类的关系,以及人类如何理解和感知自然。
在“蝴蝶的斑斓来自它的自我折磨/一只短尾雀,在/晾衣绳上踱来踱去”这两句中,诗人通过蝴蝶和短尾雀的形象,进一步展现了自然之中的超现实元素。蝴蝶的斑斓被解读为自我折磨的结果,这种表述方式既是对蝴蝶美丽背后艰辛的揭示,也是对自然法则的一种深刻反思。而短尾雀在晾衣绳上踱来踱去的形象,则带有一种超现实的意味,仿佛它在与人类的生活空间进行某种交流或对话。
接下来的“它教会我如何将/每一次的观看,都/变成第一次观看——”作者认为,我们应该像短尾雀一样,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新鲜感,将每一次的观看都视为第一次观看。这种观看方式不仅能够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世界,也能够让我们在平凡的日常中发现不平凡的美。
最后,“我每个瞬间的形象/被晚风固定下来,并/永恒保存在某处/世上没有什么铁律或不能/废去的奥义/世上只有我们无法摆脱的/自然的伦理”,诗人通过晚风固定瞬间形象,表达了每一个瞬间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们被晚风固定下来并永恒保存在某处,成为我们生命中的宝贵财富。同时,诗人也否定了铁律和不能废去的奥义的存在,强调了自然的伦理是我们无法摆脱的。这种表述方式既是对自然法则的敬畏和尊重,也是对人类在自然面前渺小和无力的承认。
(四)语言的现实
以《芦花》为例:
我有一个朋友
他也有沉重肉身
却终生四海游荡,背弃众人
趴在泥泞中
只拍摄芦花
这么轻的东西
在这首诗中,语言不仅仅是传达信息的工具,更是构建象征意义的载体。“芦花”这一意象轻盈而飘逸,往往象征着纯洁、自由或超脱世俗的精神追求。而“沉重肉身”与“四海游荡”的对比,则暗示了物质与精神的冲突,以及个体在世俗与理想之间的挣扎。诗中通过“我有一个朋友/他也有沉重肉身/却终生四海游荡,背弃众人”等句子,描绘了一个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形象。这位朋友虽然拥有与常人相同的“沉重肉身”,但他的灵魂却向往着自由与超脱,因此他选择“终生四海游荡,背弃众人”。这种对现实的背离,不仅是对物质世界的逃避,更是对精神自由的追求。
“趴在泥泞中/只拍摄芦花/这么轻的东西”这几句,形成了强烈的视觉与情感张力。一方面,“趴在泥泞中”暗示了这位朋友在追求理想过程中的艰辛与不易;另一方面,“只拍摄芦花”则展现了他对纯洁与美好的执着。这种在泥泞与轻盈之间的对比,不仅体现了语言的象征意义,更揭示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深刻矛盾。
三、修辞系统
(一)裂变、凝成
布迪厄在他的场域理论中说过,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会因为不同的逻辑和规律,裂变、分化出可运行的决定因素。而在诗歌中的“裂变”,同指在一个特定的场域下,运用断裂的、异质化的修辞系统把意象、情节、素材甚至是思想、意志等等进行分裂、再生,分化出可运行的复杂情感和意义。陈先发在诗歌中常常打破传统的语言规则和句子结构,通过裂变的手法创造出一种独特的音韵和节奏感。
凝成是指将多个意象或语言元素凝聚成一个整体,强调通过意象、情感与语言的紧密结合,将散落的“文字珍珠”串联成项链,使作品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通过裂变与凝成的巧妙运用,陈先发的诗歌既具有现代诗歌的断裂与碎片感,又不失古典诗歌的凝练与意境美,展现出一种独特的语言风格和诗歌韵味。
以《旧宇新寰》为例:
啄破一粒草籽即窥见一个新的宇宙,
我白头蓄积的过往,也填不满它。
幸运的是,我还能听清把我吹落的风声
破壳的万千草籽赤裸着,在风中交谈
以这么自然的方式退出一个旧的世界……
“一粒草籽”是一个微小的、具体的意象,但它被“啄破”后,却展现出“一个新的宇宙”。这种裂变的过程,象征着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蕴含着无限可能性和广阔的世界。“白头蓄积的过往,也填不满它”:这里的“它”指的是新窥见的宇宙,而“白头蓄积的过往”是个人经历和记忆的积累。这一对比表明,个人的有限经验无法完全理解和填充宇宙的无限广阔,进一步强调了宇宙的无垠和个体的渺小。
“万千草籽”和“在风中交谈”两个意象凝成生命拷问,草籽的破壳象征着生命的诞生和成长,而“交谈”则赋予了智慧和活力。“退出旧世界”与前面的“窥见新宇宙”相呼应,形成了完美的闭环。这种退出不是消极的放弃,而是自然的、积极的转变。
(二)语言和物象
按照陈超老师的理论,除了我们熟知的几类意向之外,还分为议论式或无对象感意象,象征性或通往象征性意象等等。如果再细分的话,还可以分成装饰性、描述性、动态静态、点面、远近、单式复式、扩张或内敛等。总之,对物象的不同观察角度都会得出不同的意象性质。感受方式与物象有统一性的,属于“原在感”,类似于古典诗中的表现形式;而通过主观性渗透的感受方式,强调的是语言之秘密,它可能会有变形、转移,更倾向于现代诗的表达方式。意象并不仅是修辞方式,还是一个诗人的精神体现,生命、生活经验的对外展示。通过语言秘境触碰物象的壁垒或者边界,以意象的叠加派生或者交融折射出一个或多个新的意象结构,让文本产生奇妙的反应,才能为读者的解读提供更宽广、自由,更具魅力、更深层的空间。
在陈先发的诗歌中,“语言之秘”与“物象之壁”是两个值得深入探讨的特点。他以独特的视角和深刻的感悟,巧妙地揭示了语言背后的深层含义,同时通过对物象的细腻描绘,构建了一道道令人深思的诗歌之壁。在他的诗歌中,语言常常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能够穿透表象,触及事物的本质,通过精心雕琢和巧妙运用,创造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氛围,使得诗歌整体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和节奏。
(三)秩序的构建
陈先发说,“诗要将‘眼之所见’转换为‘心灵视域的东西’,因为眼球只是掩体。对诗来说,修辞,有时也是一种掩体。诗要呈现的是,在全然的黑暗中,也必将越来越清晰的那类东西。”在他的诗歌里,生活不可缺少的日常体验是他修辞秩序构建的一个核心要素,把琐碎的、凌乱的、分散的、粘连的、隐晦的、黑暗或是光明的等等相关细节打破重组,通过修辞的“潜在”秩序,用轮番上场的“谙事过程”表现文本本真的细节描述,在和万物对话或者和自我对话中,植入鲜活的“交流感”,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富有魅力的修辞风格。
以《若缺书房》为例:
一本书教我,脱尽习气,记不得是哪一本了。
一个人教我熟中求生,我清楚记得,在哪一页。
夜间,看着高大昏暗的书架,忽然心生悲凉:
多少人,脸上蒙着灰,在这书架上耗尽。而我,
也会在别人的书架上一身疲倦地慢慢耗尽。
有的书,常去摸一摸封面,再不打开。有的虽然
翻开了,不再推入每一扇门,去见尘埃中那个人。
听到轻微鼾声,谁和我紧挨着?我们在各自的
身体中陷落更深,不再想去填平彼此的深壑。
冬天来了,院子里积雪返光,将书架照亮了一点。
更多的背面,蛛网暗织。在这儿幽邃纠缠的
因果关系,只能靠猜测才可解开,而我从不猜测。
昨天,在天柱山的缆车索道上,猛一下就明白了:
正是这放眼可见却永不登临的茫茫万重山,我知道
“它在”却永不浸入的无穷湖泊,构成世界的此刻。
哪怕不再踏入,不能穿透,“看见”在产生力量。
有时,我们要穷尽的,只是这“看见”的深度。
注:“若缺”为作者书房之名。
这首《若缺书房》运用了一系列深刻的意象和隐喻,诗中“高大昏暗的书架”“脸上蒙着灰的人”“耗尽在书架上的生命”等意象,构建了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书房空间。“积雪返光照亮书架”与“蛛网暗织的背面”形成鲜明对比,前者带来一丝光明和希望,后者则暗示着遗忘、被忽视或未探索的部分,这种对比增强了诗歌的层次感和深度。“一个人教我熟中求生”,这里的“熟中求生”不仅是方法论上的启示,也是人生哲理的隐喻,意味着在熟悉的环境中寻找新的可能,不断挑战自我。“正是这放眼可见却永不登临的茫茫万重山”和“永不浸入的无穷湖泊”,象征着世界的广阔与未知,以及人类认知的局限性,强调了“看见”而非占有或征服的重要性。
诗人从对书籍的怀念和人生的悲凉出发,逐渐过渡到对生命意义的深刻反思,最终达到一种超然物外的领悟。诗中使用了对比、拟人、象征等多种修辞手法,在修辞上形成了一个从个人体验到普遍哲理的递进结构,通过意象的排列组合、情感的起伏变化以及修辞手法的灵活运用,从对书房的微观观察扩展到对生命和世界的宏观思考,诗歌构建了一个既内在又超越的修辞世界,引导读者在语言的引领下深入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结语
在陈先发的诗歌中,我们看到了他对异度时场的独特构建,看到他通过诗歌的形式,将现实与幻想、过去与未来、自我与世界等不同的时空元素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充满神秘和魅力的异度时场。在这个时场里,读者可以感受到诗人对生命、存在、孤独等哲学问题的深刻思考,也可以领略到诗歌艺术的无限魅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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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禹茜茜.陈先发《黑池坝笔记》:构筑文学语言的琥珀之墙[Z],《中国诗歌网》,2022(02)
[5]孙仁歌.别出心裁的笔记体“问卷”及诗学底蕴——读陈先发《黑池坝笔记》[J],《长江文艺评论》202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