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碡

作者 漭相围

浓雾散开的时候，村东头的那棵大柿子树下的碌碡滚到欢喜家门前的桐树下了。村里有人开始议论了起来：碌碡怎么会滚了呢？肯定是谁掀碌碡了！这可是村里的镇村之宝啊，谁要是打碌碡的主意，谁就要倒霉了！谁这么胆大敢掀碌碡？

深秋时节的柿子树，落尽了肥厚墨绿的树叶，只剩下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树梢。往日里，欢喜总会圪蹴在碌碡上，一边喝着米汤一边无所事事地东瞅瞅西看看。就在昨天晌午，他还拿着竹竿站在碌碡上钩柿子。一群鸟啄着红彤彤的柿子，叽叽喳喳像下了课的学生一样吵吵闹闹。

上课铃响之后，王老师走进九年级一班教室，发现陈志胜没上课，他便问班长陈志胜干什么去了。班长说陈志胜被村里人叫回去了，说他爸出事了。上完课，王老师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想陈志胜他爸会出什么事。进了办公室，王老师拿出手机拨打欢喜的电话，但电话却无法接通。王老师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陈志胜是欢喜的独生子，前些日子，王老师家访时专门给欢喜说过，娃现在已经上九年级了，明年就要中考，再不要整天没事就打牌，多管管娃。欢喜脸一沉，说：“王老师，我这日子过成啥了？哪有心思管娃！”王老师看着欢喜一脸不想负责任的样子，生气地说：“你是娃他爸，你咋能说这话呢？娃现在到了关键时候，你······”欢喜打断王老师的话，“前几年，我好歹也有几个钱，日子过得没谁好？现在倒好，我成了贫困户了，叫村里人笑话我，你就不要再假惺惺地给我做思想工作了！”

欢喜的话，让王老师真想转身就走。可他一想到陈志胜最近学习的态度越来越积极了，便不忍心走了。他笑了笑说：“前些年的事都成历史了，你就不要说了！不管娃他妈跟你离不离婚，日子总得往前过吧？娃都上九年级了，你咋能这样不负责任呢？”欢喜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王老师，啥话都不用说了，娃我管不了！要管你管！”说完就倒在床上，把头扭到一边，一句话也不说了。

前几年，欢喜两口子在外打工挣了些钱，盖了三间平房，买了家电。眼看着过上了好日子，谁知道欢喜迷上了打牌。刚开始，在村里打小的，打着打着就跑到外边打大的了，他媳妇为此和他三天两头吵架。结果，欢喜不但不收敛反而越打越越大了，最后输光了所有家当，连家电门窗都被拿去抵债了。媳妇大闹一场要离婚，欢喜坚决不同意。媳妇就出远门打工去了，一年都没回来。这一年，陈志胜正好上八年级。九年级开学前，陈志胜给欢喜说：“爸，我不念书了！我要出去寻我妈。”欢喜眼窝一瞪，说：“寻她干啥？她爱跑就跑去，你念你的书！”陈志胜嘴一噘：“家里都成这样子了，我不念了！”欢喜看都没看儿子，粗声粗气起地说：“不念更好，你爱干啥干啥！”

陈志胜头也没回跑到村东头的柿子树下站在碌碡上，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公路。王老师知道了陈志胜的情况后，三番五次找欢喜谈话，才将陈志胜叫回了学校。但欢喜却从不管儿子的吃穿和学习上的一切事情。

九年级开学以来，王老师对陈志胜的学习生活非常关心。两个多月来，在王老师无微不至的关心下，陈志胜的学习态度变得越来越积极了。但今天陈志胜的突然离校，让王老师不得不去一趟陈志胜的家。

陈志胜的家离学校十来里路。一放学，王老师顾不得吃饭，匆忙吃了几口馍，就骑上电动车去找陈志胜。到了村口的柿子树下，村里的几个人还在在议论着欢喜的事。王老师上前一打听，才知道欢喜昨晚偷碌碡，被碌碡碾坏了脚踝，现在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了。王老师又急忙骑上车朝县医院赶去。

欢喜躺在病床上，脸吊得像冬天里的丝瓜。看见王老师进了病房，欢喜脸恼着说：“你干啥来了？看我笑话，是吧？”王老师说：“你咋是这呢？到底是咋回事？咋能叫碌碡碾了脚呢？”欢喜哼了一声说：“还不是你叫娃念书，念书不花钱啊？一个碌碡能卖二百块钱呢！”说到二百块钱时，欢喜扯长了脖子。王老师还没说话，欢喜又瞪大了眼窝接着说：“谁知道我命背，挏下这烂子了！”说着便看了一眼他的脚。

王老师哈哈一笑，说：“谁给你说碌碡能卖钱？这下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安安宁宁待在家里，啥都不用干了，好好管娃！”欢喜脸一吊，说：“我管不了！”说话间，陈志胜提着饭进了病房。他一看见王老师，眼泪就要流出来了。王老师正要安慰陈志胜，欢喜却大声喊：“有啥哭的？我还没死呢！还不是你上学要花钱，我才……”王老师急忙打断欢喜的话，不客气地说：“不要把啥都给娃头上扣！谁知道你是不是没钱打牌，才想着偷碌碡卖钱呢！你是娃他爸，挏下这烂子了，给娃凶，算啥本事，啊？几十岁的人了，不知道干个正事！”说完又对陈志胜说：“把饭撂下，你立马跟我回学校上课！”陈志胜看了一眼他爸，又看了看王老师说：“王老师，我爸这伤……没人照看……”说完又看着他爸。还没等欢喜开口说话，王老师拉住陈志胜的胳膊说：“不要管他了，他自作自受！”说完就拉起陈志胜出了病房。楼道里传来了欢喜在病房里的叫喊声。

出了医院，王老师并没有和陈志胜急着回学校，而是去村里找碌碡。昨天晌午，欢喜喝完米汤没事干，就站在碌碡上钩柿子。没多长时间，来了两个陌生人。这两人一边仔细地察看碌碡，一边小声地嘀咕着这个碌碡能值多少钱。欢喜好奇地问：“碌碡能卖钱？这个碌碡是村里的宝贝，谁都别想打它的主意！”这两人递给欢喜一根烟，说：“乡党，这个碌碡是谁家的？我俩出二百块钱买！”欢喜诡异地笑了笑，说：“多少钱都不卖！这是我村的宝贝！”两人想了想说：“这宝贝不变成钱，就是一疙瘩石头！你好好考虑考虑，如果想卖的话，随时给我俩打电话！”说着就留下了电话号码。

两人一走，欢喜就开始踅摸咋样才能卖了碌碡，还不能让村里人知道是他卖的。想来想去，欢喜就想到先把碌碡偷到自家院子里，盖上包谷杆，然后不等天明就叫这两人把碌碡拉走。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欢喜偷偷溜到柿子树下，先费劲地推了推碌碡，然后又用脚狠狠地蹬了几脚。碌碡终于被欢喜蹬倒，他便慢慢地滚动着碌碡。从柿子树下到他家有一段下坡路，黑暗中，碌碡越滚越快，欢喜急忙跑到碌碡前边，想用脚蹬住碌碡，让碌碡停下来。只听见，欢喜大叫了一声，碌碡毫不客气地从他的脚上碾了过去，连同掉在地上的手机也被碾烂了。就在欢喜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碌碡不偏不倚地正好滚到了他家门前的桐树下，稳稳地停了下来。欢喜疼得不停地在地上打滚，像滚动的碌碡。

王老师看着桐树下的碌碡，笑着对陈志胜说：“这碌碡有灵性呢！你爸真是异想天开，不好好干个正事，想偷碌碡卖钱！”说着便走到碌碡跟前，说：“来，咱俩把碌碡推到原位！”陈志胜上前和王老师一起使劲地推碌碡。推到半坡时，陈志胜实在推不动了，大口地喘着气。王老师急忙把脚下的一块砖头踢到碌碡下，缓了缓口气说：“陈志胜，这就叫碌碡掀到半坡了！好比你上学一样，只能上不能下！明年就中考了，加把劲，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陈志胜点了点头。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碌碡终于被推到了原位，王老师这才松了一口气，说：“现在就和我回学校上课！”陈志胜面带愁容说：“王老师，我去上学了，我爸咋办呀？”王老师说：“你这样关心你爸让我很高兴。你安心学习，我没课的时候去医院照顾你爸！”说完便和陈志胜回到了学校。

每天放学后，王老师都要骑着电动车去医院照顾欢喜。这个周末，王老师一回到家，连凳子都没坐热，就急着要去医院照顾欢喜。王老师刚骑上电动车，他爱人就大声喊：“你又要去医院？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咱的娃还管不管了？”王老师满脸歉意，说：“我不是说过好几遍了吗？这个学生的家庭情况特殊嘛，我不去医院谁去呀？”说完就要走，他爱人急忙往电动车前头一站，说：“学生的事比咱家的事还重要，啊？”王老师看着爱人生气的样子，赶紧说：“陈志胜现在就是因为他爸赌博，才产生了不想念书的想法。欢喜这人就这赌博的毛病才把好日子过成了烂日子。我是老师，有责任也有义务做欢喜的思想工作。”还没等爱人说话，王老师又接着笑笑地说：“谁让你是老师的媳妇呢？咱家里的事还得多让你操心了，忙过这段时间，我好好补偿你！”说着又笑了，像求婚时他对爱人的那种笑。王老师的爱人唉了一声说：“唉，我嫁给你……”王老师一看爱人嗔怪的表情，立即说：“今天你给咱娃辅导写作业，我一会就回来！”说完骑上电动车就走了。王老师的爱人急忙喊：“你还没吃饭呢……”

欢喜的情绪比较低落，正躺在病床上对儿子发牢骚：“谁让你念书哩？念书不花钱啊？要不是你要念书，我也不会想着卖碌碡，也不会弄成这样子！”陈志胜站在病床旁嘀咕了一句：“要不是你打牌……”欢喜眼窝一瞪，说：“啥？你还想管我了，啊？我打牌也不是老输啊！”陈志胜看了一眼欢喜，说：“爸，我老师对我有多好，你知道吗？你再这样下去，咋对得起我老师呀？”陈志胜的话让欢喜愣住了，他看着个头比他还高的儿子一脸认真的样子，竟然不说话了，心里自然浮现出了王老师这段时间对他的照顾。

王老师刚到病房门口就听到了这父子两人的谈话，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进了病房。欢喜急忙笑着和王老师打招呼，他很客气地说：“王老师，这些天让你受麻烦了！”王老师笑着说：“唉，不麻烦！只要你的心思在娃身上，我这麻烦就不是啥麻烦！你今天的心情很不错嘛，说吧，遇到啥好事了？”欢喜也笑了，说：“王老师，你不知道大夫和护士都说兄弟对我就是好！”王老师正纳闷地看着欢喜，欢喜又接着说：“大夫和护士都说我住院咋没见人照顾我，就只见你一个人来。我一听这话，心里怪难受的！我想来想去，就给大夫说你是我兄弟！”说着看了一眼陈志胜。

王老师也看了看陈志胜说：“对着哩，我就是你兄弟！陈志胜就是我亲侄子，我一定要让娃考上重点高中！”王老师的话让欢喜很感动，他说：“想起我以前的日子，再看看我现在的日子，我心里真难受啊！这回叫碌碡碾了，才把我碾醒了！碌碡没偷成，还赔了一个手机！唉，这叫人笑话死了！”

王老师急忙接着欢喜的话说：“这回出院回去就好好找个正事干！”欢喜叹了一声说：“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我再不好好干个正事，叫娃都抬不起头！”王老师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就是麦穗，打牌混日子的思想就是麦糠。不叫碌碡碾一下，麦糠就掉不了，麦粒就出不来！”说完便爽朗地笑了。

欢喜脸一红，说：“你真不亏是老师啊，说出的话就是有水平！我一出院回去就把媳妇叫回来好好过日子！”说完，欢喜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