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爷

作者 漭相围

牛爷不姓牛，姓刘，住在离我家五里远渭河边的刘庄。牛爷的父母过世早，小小年纪就跟着哥哥生活。哥哥娶了媳妇后，牛爷在家就不好待了。嫂子待他不好，常年叫他放牛，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像样的饭。当哥的是个妻管严，眼看着自己的兄弟受欺负，却连句话都不敢说。牛爷10岁那年的夏天，一个炎热的下午，他把牛拴在渭河边的一个歪柳树上，就到渭河里凫水，结果差点送了性命，多亏了在地里干活的我爷爷及时赶到，把他从河里拉了上来。牛爷吓得不敢回家，嫂子知道后大骂：“咋不淹死呢？淹死了还能省些粮食！”我爷爷当时就气愤地质问：“你这当嫂子的咋能这样骂兄弟呢？喜娃一年到头在你家当长工哩，你咋没一点良心啊？”从此，牛爷就把我爷爷当亲哥看待了。

喜娃是牛爷的小名，没有大名，村里人都叫他喜娃。爷爷读过几天私塾，就给他起了个大名叫刘喜庆。多年后，我爷爷得了重病，牛爷瞒着兄嫂杀了一只鸡给爷爷送来，让爷爷补补身子。爷爷躺在炕上喘着气对牛爷说：“喜啊，你还没娶上媳妇呢，鸡留着卖钱娶媳妇。”牛爷急忙说：“好我老哥哩，你快别这么说了！没有你，我就活不到今啊……”

牛爷比我爷爷小十几岁岁，比我爸大不了几岁，但我爷爷自从说了牛爷是他的兄弟，就让我爸必须把牛爷叫叔。为此，我爸还闹过情绪。我爷爷脸一沉，训斥我爸：“我救了喜娃一命，难道就得叫人家娃把我叫叔？只要我在世，你就得把喜娃叫叔！”我爸一看见我爷爷的脸色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我爷爷病逝那年，牛爷30岁，那时我还没出生，这些事都是后来我爸给我讲的。

牛爷终究没成家，饥一顿饱一顿的一个人过活。改革开放后，他常年给人打短工。我出生那年，牛爷从街道买了一头牛犊，他对我爸说他当爷了，还说等我长大了他要引着我到渭河边放牛。从我记事起，牛爷每天下午放牛的时候都要叫上我。那时候我就把牛爷叫喜娃爷，而不叫牛爷。村里的伙伴们都把牛爷叫牛爷，是因为牛爷那时候经常牵着牛，以致于后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我参加高考的那年清明节，我给爷爷上坟的时候，在渭河大坝上遇见了正在放牛的牛爷。牛爷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头发枯黄，但身子却挺得很直。牛爷本来就个子高，一个人过活，吃饭没规律，整个人看起来瘦得像竹子。我叫了声：“牛爷！”牛爷笑着问我：“诚娃，你为啥也把我叫牛爷？” 诚娃是我的小名，听我爸说希望我长大后做人要实诚。我当时想都没想脱口就说：“村里娃都把你叫牛爷啊！”我的话让牛爷“嗯”了一声，很显然他不高兴我的这个回答。他接着又问：“今年是不是要高考了？”我点了点头。牛爷看着不远处的老黄牛和小牛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这个牛犊刚好能跟上！”我当时莫名地看了看牛爷，再看了看牛爷的那头老黄牛，还有旁边的小牛犊，小牛犊围着老黄牛转圈。老黄牛吃几口草便停下来舔几下小牛犊，一边舔一边看着我和牛爷，那情景让我一直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那年的8月，雨一直下。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牛爷戴了一顶草帽来到我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清明时牛爷说的牛犊刚好能跟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今天他就拿了一千块钱放在了我爸的面前，说：“这是我卖了牛犊再凑了些钱，给诚娃上大学报名用！”说完牛爷就急匆匆要走。我爸要留牛爷吃饭，可牛爷还是急匆匆地走了。我赶出大门，望着雨中牛爷的背影，大声喊：“牛爷，谢谢你！”牛爷突然停了一下，转过身说：“以后不要叫我牛爷了，叫我喜庆爷！”雨下得正起劲，讨厌的雨声让我没听清牛爷说了什么，直到大学毕业后，我去看望牛爷时问起这事的时候，才知道牛爷当时说的话，心里顿时莫名地难受起来。我想，牛爷这么在乎我对他的称呼，一定是因为所有人都忘了他的本名吧，唯独我应该还记得他的本名。是的，再普通的人也应该有自己姓名啊！从那刻起，我再也没叫过他一次“牛爷”，而是认真地叫他“喜庆爷”。

那年8月底，我离开村子去大学报名的第三天，渭河涨了大水，是几十年来所有老人都没见过的大水，洪水进了村子。牛爷当时大意了，出村的时候没有牵着那头跟他了十几年的老黄牛。他以为只是暂时避避水，谁知等洪水褪去的时候，他的那头老黄牛已经死在了槽头，房子也倒在了淤泥里。回到村子，牛爷看着眼前的一切失声痛哭！老黄牛死了，房子塌了，牛犊卖钱给我上学用了，牛爷什么都没有了。牛爷愣住了，直直的目光如同他直直的身躯，直直地杵在那里。好在后来政府给牛爷盖了房子，牛爷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洪水过后，牛爷再买了一头牛。村里人都说他闲不住，他总是笑笑地说：“我这一辈子，没念过几天书，也没啥本事，养头牛给大家犁地用！”其实，牛爷心里明白用牛犁地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代替牛的是旋耕机。那些不能用机械耕作的小块地，大家总会叫牛爷用牛犁。每每在地里套牛犁地的时候，牛爷会时不时地唱几声秦腔，这是牛爷最高兴的时候。他说，大家叫他犁地的时候，他在村里才有个用处！

腊月二十三那天，我下班后到菜市场买菜。刚一进菜市场就看见牛爷和一个中年男人吵。我急忙走过去问牛爷：“喜庆爷，发生啥事了？”牛爷没想到我会到菜市场，牛爷看起来很瘦，但很精神，他说：“诚娃，你来得正好，你给爷评评理！”牛爷喘了口气，“我把山药拉来卖，说好4块钱一斤，他跟我讨价还价，说3块5 一斤。我想了想，天这么冷，早早卖完早早就回去了。谁知道他买了3斤只给我10块钱，那这不是卖成10块钱3斤了吗？这不是欺负山药哩吗？”那中年男人似乎很有理，说：“你这老汉，说这是啥话吗？咋能是欺负山药呢？我这不是没零钱啊，10块零5毛，给你10块钱还不行吗？”牛爷看都没看那男人，直接说：“不行！没零钱我给你找！”我赶紧劝牛爷：“喜庆爷，你年龄大了，别生气，我给你补5毛钱！行不行？”牛爷粗声粗气地对我说：“不行！我咋能要你的钱？4块钱一斤的山药卖成了10块钱3斤，你把这山药看看，个个都是端溜端溜的，都是我一锨一锨慢慢挖的……”

我看了看山药，突然觉得牛爷就像这山药，虽然浑身都是土气，但却直直地像他那压不弯的腰杆。我又劝中年男人：“5毛钱，也就是你的一根烟钱，别说少抽一根，就是少抽一包，对你来说算个事吗？老人种一点山药不容易啊……”我还没说完，那男人变了脸色，“你是他孙子呀？孙子哟，轮得到你教育我了吗？啊？”牛爷立即打断那男人的话，“你凭啥叫他孙子？我就看不惯你这爱占小便宜的嘴脸……”牛爷的直杠杠脾气不给那男人留一点面子，接着说：“你能买就买，不买就给我闪远……”围观的人已经议论纷纷，那男人放下山药说：“没见过这么倔的老汉……”

我赶紧劝牛爷：“为这5毛钱不值得生气，你还没吃饭吧？跟我到家里吃饭吧！”牛爷急忙说：“不去了，你忙去吧，不用管我！”说着又把山药递给我说：“你把山药拿回去吃吧，都是我各人种的！”牛爷的脾气就像这山药一样直，我不好推辞，便拿了山药出了菜市场找了一家面馆，悄悄地给牛爷买了一碗油泼面。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端着面满菜市场找牛爷的时候，牛爷却不见了。一打听才知道牛爷已经回去了。

好久没见过牛爷了，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里，前几年又把父母接到了城里，几年也没回过老家了。老家，在我心里变得有点陌生了。如果不是在菜市场偶然遇见牛爷，我也许真的会完全忘记了老家的模样。听父亲说牛爷这几年年龄大了，已经不养牛了，在家种了几分地山药。我拿了牛爷的山药，牛爷却连一碗面也没吃，这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就想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回老家给牛爷拜年。但万万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

封城封村的严峻形势，让我一想起年前在菜市场见到牛爷的那个场景，心里就无比难受。什么时候我才能去一趟刘庄给牛爷拜年啊？没想到的是我正好被单位派到刘庄值勤。正月初七，天气晴朗，我和同事一大早就到了刘庄村口，我刚到村口就看见了牛爷。牛爷戴着口罩背着手好像有什么心思，一见到我，他立即说：“诚娃，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寻你哩！”我急忙应了一声，说：“喜庆爷，有啥事你尽管说！”

牛爷一边用手伸进棉袄里，一边说：“这几天我都在看电视，国家有难了，我这里有一万块钱，想捐给国家……”说着就从棉袄里掏出一沓钱。我和同事都没反应过来，牛爷接着说：“这钱是我年前从卡里取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存。村子封了出不去，就麻烦你了……”我突然想起年前在菜市场的那一幕，为了5毛钱，牛爷气得连山药都不卖了。现在一下子拿出一万块钱捐给国家，这让我感到很惊讶。牛爷坦然地说：“我今年80岁了，一辈子没给国家做过贡献，老了老了还白白领国家的钱！现在国家有难了，我一个老汉给国家帮不上啥忙，就麻烦你替我把这钱捐给国家！”牛爷说完就要走。我同事急忙说：“老爷爷，您还没留姓名呢……”牛爷走了几步转过身说：“我生在解放前，受了一辈子苦，谁知道老了的时候享了国家的福，我活了80岁，给国家啥都干不了！人家80多岁的专家整天忙着给国家出力呢，我还留啥名呢？不留了！”

我瞬间想起了那年牛爷让我叫他喜庆爷的情景，那时的他让我觉得他好像很在乎他的姓名，而现在的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同事他的真实姓名。我接住同事的话说：“爷，这钱我一定替你捐给国家，你老也要保重身体，待在家里别串门，想吃啥就到村口给我说，我给你买！”牛爷说：“你到咱村了，还能叫你给我买吃的？我现在就回去给你俩熬包谷糁米汤去！”

望着牛爷远去的背影，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大拇指，感慨地说：“牛爷，真牛啊！”同事惊讶地问我：“牛爷是谁？是这个捐款的老爷爷吗？”我隔着口罩都能感受到同事对牛爷的敬仰之情。于是，我自豪地给他讲了牛爷的一生！

                                                               漭相围

                                                2020年2月25日于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