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带孩子去看望干爸,当闻着汽车的鸣笛声匆匆跑来开铁栅栏门的干爸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的没认出来。老了,瘦了,穿着也邋里邋遢了……与20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市十大优秀青年企业家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结拜干爸,是在1996年秋天,那时我7岁,读小学一年级,恍若记得那天秋高气爽,老家的平房顶上晒满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干爸一家三口带着大大小小的礼盒,携妻带子到我家做客,少不更事的我以为父亲接待朋友,殊不知这个30多岁的城里人,从那天起竟成了我的干爸。
自打认了干爸,每逢周五下午,干妈总会坐着一辆黑色的萨塔纳2000,和司机一起来接我。第一次坐上小轿车,去城里过周末,难免战战兢兢,但却依然充满期待。汽车在柏油马路上飞快的奔驰,看着路旁不断向后倒的白杨树,我高兴极了。很快的,汽车驶离村庄,进入市区,然后一路开进一个叫小河沟的地方,在一幢二层楼前停了下来,干妈喊我下车,说是到家了。我嗖的蹿出车子,站在了二层楼前,也就是那一天,我人生第一次看见了真实的工厂。
当时的干爸是“××市十大优秀青年企业家”之一,开着一家“××市红旗机械加工厂”,专门为当时的××市二号信箱加工配件,二号信箱是陕西省三线建设的一个厂,现已合并更名为陕汽东铭集团。三线建设是指1964年到1980年,在中国中西部13个省、自治区进行的一场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的巨大工程。干爸的厂里除了作业区,还有车床加工区,煤炭堆放区,淋浴卫生区,财务室,食堂,在当时来看,有七八十号工人,已经相对完备,初具改革开放初期沿海城市小工厂规模,当时可能落后全国,名不经传,但在××市这座80万人口的小城,已赫赫有名。
白天,工厂里大气锤轰鸣不断,一个个年轻的壮小伙,穿着被油腻污渍浸染的黑漆漆的衣服,在大气锤啼通啼通的节奏声中,用长长的火铲夹着一个个烫的发红的圆铁圈,在大气锤的圆柱体下砸两下,再经过车床的加工裁剪,上漆,就变成了可以出厂的零部件。那时候,干爸的场子十分红火,以至于只有在一日三餐的饭桌上,我才可以看到他。
干爸虽然只有中专文化,却精通车床上16种技术工种,当时好像是××市唯一一个精通车床上16种技术工种的人,白天在厂里和工人一起干活,晚上还在灯下绘图,那时候的纯手工绘图,与今天的CAD工业绘图,有着天壤之别。记得干爸那时候常常手拿尺子,2B铅笔,思考着,比划着,规规整整的画着。他不讲求吃,也不讲究穿,话不多,爱思考,勤实践,勇创新,痴迷于自己的那一堆铁疙瘩,深沉的爱着在当时足矣养活七八十个家庭的那份事业。
干爸忙,每逢去他家过周末,常常是干妈和小姨(干妈的亲妹妹)带我和弟弟(干妈的儿子)逛街购物逛公园,画画弹琴做作业,当然,她们还会带我去大澡堂子洗澡。那时候××市的人民公园还要门票,大人2块钱,小孩1块,公园里有长颈鹿、猴子,我人生里第一次划船,第一次和长颈鹿合影,第一次在大澡堂洗淋浴,都是干妈带我去的。那时候干妈年轻漂亮,精明能干,坐在公园的圆形廊桥边,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弟弟,笑靥如花。很多人都说我和她长得像,她就笑着说:“本来就是我闺女啊,当时计划生育严,我又有正式工作(干妈之前是××市一家医院的护士,后来干爸创业忙,她就买断了工龄,在家帮衬干爸),就把我闺女寄存在外面,现在领回来了。”在一群人的唏嘘惊叹质疑声中,她牵着我的手,骄傲的朝二层楼走去。
在干妈的影响下,我开始学的臭美,时常用干妈的化妆品,把自己涂得像掉进面粉缸里的小丑,又像是喝了血的小鬼。这时干爸就会语重心长的告诉我,孩子,要好好学习,不要整那些没用的,心灵美有知识才是真的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才是真正的本事。当时的我,懵懂的点点头。
再后来,干爸让我转成城镇户口,到红旗街小学上学,师资条件要比农村好很多,在市里也算是一所好学校,当时的他,或许希望我成为他真正的闺女。可因为祖父的阻拦,我始终是他的干闺女。祖父本是荒堡人,因为后来的养父母,我的太爷太奶没有儿子,就把他从荒堡送到了古炉。从小便被亲生父母送人的祖父,看够了别人的白眼,也吃尽了苦头。他6岁的时候就要牵着牛,一天犁八九亩地,每当到地头提不动犁无法掉头的时候,他的养父母才会搭把手帮他。7岁的时候给牛铡草铡掉了一截手指头。生活的苦难告诉他,这人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骨肉分离。年过七旬的老汉,郑重的告诉他的儿子,要是嫌弃养孩子累,他就亲自抚养我,做牛做马砸锅卖铁也会养我长大,供我读书。
因为祖父,我幸运的留在了亲生父母身旁,天天能和祖父在一个桌上吃饭。虽然农村的生活条件没有我在干爸家滋润,但我却因此拥有一个真正的童年。农村的学习条件差,但我谨记干爸的教诲:好好学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才是真正的本事。
因为上述原因,我去看干爸的日子日渐减少,但干爸对我的疼爱依然。每逢过年过节,总会叫人捎新衣服新鞋、书本文具、好吃的给我。过年也不忘留我喜欢吃的腰果,再发上一个大大的红包。干爸祖籍山西,在××市也没什么亲人,因此对我像亲闺女那般疼爱。
随着时间的移逝,我读初中,高中,课程越来越紧,只有每年春节才能腾出一天时间去给干爸拜年。干爸会关心的问我的学习,课程,每当哪门课弱一些的时候,他还会给我支招讲方法。
大一报到前夕,我去看望干爸,家里没了干妈和弟弟的影子,却突如其来的多了一个女人,我清楚的记得,那女的披着黄头发,问我干爸:“我漂亮还是你闺女漂亮?”我干爸没搭理她。干爸察觉到我很不自在,就带我上街吃饭,还给我买了一部飞利浦的手机,在10年前价值2000元人民币。在路过百盛的时候,还问我要不要买一双百丽的鞋子,我吐舌头说太贵了,婉言谢绝。因为我懂得,随着时代的变迁,干爸的厂子不如九十年代那样红火了,他和干妈的婚姻,因为6年来的陪读(干妈全职照顾弟弟读初高中,住在市中心的单元房里,几乎不回厂子)分居,也出现了裂痕。
后来,每年放假去看他,我再也听不到大气锤啼通啼通的声音了,也看不到干妈的影子,只有弟弟寒暑假偶尔回来住几天。干爸干妈闹离婚,弟弟一气之下将一桶汽油从头灌到脚,干爸干妈吓坏了,离婚的事从此搁浅,但两个人彻底决裂了。二号信箱工资都发不出来了,濒临倒闭,干爸厂里的生意也越来越冷清。干妈为了维持生计,重操旧业,在市里的一家私立医院当了护士。
随着我的毕业,就业,恋爱,再次见到干爸,是在我的婚礼上,我说:“爸爸你上台吧,让我和你的女婿对你行礼,你对我有养育之恩,在我心里恩重如山,因为你陪我长大,教我做人”,但干爸婉言谢绝了。
成家,生育女儿,工作,忙的团团转。看望干爸的日子越来越少,2015年春节去看望干爸,工厂彻底停止生产倒闭了,干爸一个人在原先红火的厂区养了一群鸡,但据我了解,他赔的一塌糊涂。
再次见到他,就是前几天的中秋节,他不养鸡了,又养猪,为了节约养殖成本,每天在街上的饭店拉些泔水。我带干爸下馆子,感觉他真的老了,他说:“孩子,爸爸这些年真是没挣什么钱,前年最艰难的时候,谁知一场洪水,冲的人人没得吃,鸡更没得吃”。他的言语眼神里,满是生活的艰辛和沧桑,那个天天忙活,精神抖擞的干爸,被生活活生生的打败了。
他每天6点多就起床,像照顾孩子一般侍奉他的那群猪,喂食,收拾猪圈,打扫卫生,忙活完这些事的时候,就中午2点左右了,这时候才会简单洗漱一下,给自己煮上一碗挂面,一个人的生活,简单而冷清。干妈市中心的那套房子拆迁了,搬到新区去住了,弟弟也在新区就业了。只有他孤家寡人一个,守着他的那片厂区,一堆生了锈的机器,为了生存,艰难的折腾着。
祖父活着的时候,常说一句话:人这一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在干爸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不得不承认,干爸确实是个能人,开工厂的时候精通全部的技术工种,搞养殖的时候兢兢业业,还学会了给猪配种和接生。不论顺境逆境,他总是坦然接受命运的馈赠,不管是当厂长时的富贵与荣耀,还是人生跌入低谷时的苦苦挣扎和摸索,当年的鲁迅为救国救民弃医从文,今天的干爸为了生存弃工从农搞养殖。
人因信念而坚定,因梦想而执着。干爸的养殖规模一定会不断扩大,生意越来越好!
后记:中秋节那天从干爸那回来就一直想写一篇文,追忆干爸这些年走过得路。可以说,我是一个见证者,见证了一个小工厂从90年代的欣欣向荣到今天的衰落,见证了共和国从改革开放中期大西北五线城市落后的工厂主粗放式管理经营到今天信息化现代化科技化集约化管理。我也是一个亲历者,亲历了一个家庭的变故,从夫唱妇随到形同陌路。20年,虽然我们并非血脉至亲,但干爸干妈确实有恩于我。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何况人呢?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愿我们的生活都越来越好,做一个平凡的人,拥有最简单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