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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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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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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回家的路

在许多年之后,我才能从容地说一说六月的事,说说夏收,说说一沟两坡的麦子,在镰刀的光影风声之后,在暑热、臭汗、乏困里,回到家里来。

芒种时节,是麦子回家的时候。漫坡遍地的金黄色的麦子,在父亲、母亲和乡亲们召唤的目光里,收拾行装,准备回家。

父亲去年秋天扔在下河、坡上的麦种,萌芽、抽叶、泛青,经历秋霜、冬雪、春风、夏雨,长高着个头,繁衍了家族,走着回家的路。

我不知道,经过 200 多个日日夜夜,它们还记不记得我的家门。父亲新修了头门,它们会不会不认识,走到别人家里去?

它们会不会,再次将自己藏在地里,把之后的夏秋当成自己的亲人, 从地里发芽,跟着玉米成长,最终在某个素不相识的时节走投无路。

我曾经坐在小学校的教室里,透过窗户,看着山坡上的麦田,胡思乱想过。

现在,麦子们拖儿带女,走在回家的路上。

山梁上,土地贫瘠,路细如绳。这里的小麦最受风和太阳的欺凌, 高不及膝,穗子细小。父亲用镰一小撮一小撮割拾起,用背篓背它们回家,有些装在篓腔,有些横在篓顶用绳子捆扎得高高的像小山一样。这些矮小的麦子们趴在父亲的背上,听着沉重的脚步,沿着蜿蜒的山路回来。我站在家门前,看到一个黑点,从山梁顶下来,却看不清脸。就在那条路上,前一天黄昏,我抱了两捆麦下坡,半路说歇歇,一坐到麦捆子上,竟然睡着了,太累。

西坡地里的麦子,秆高穗实。父亲凌晨六点就去赶割,到早晨八点割完,一捆一捆立在地里。父亲提来十几捆麦子,分成两堆,分别用绳子捆扎了。他用担尖扎了一捆,挑起扛在右肩,然后用另一头担尖扎进另一捆,挑起平搁在肩上。父亲用肩扛起挑担,走在陡峭的坡路,步履沉重,担子深深地往肉里扣。小麦们荡在父亲的肩膀两端,晃呀晃享受跷跷板一样的欢乐。坡上的麦子就是这样一担一担担回来。

河边平地的麦,长势旺,黄得迟。割下后,逢雨,将一小捆一小捆的麦子压成“柿花”小摞。待太阳出来,又拆开,重新栽在地里晒。午后,太阳最热的时候,父亲和我拉架子车进地,将一个个麦捆整齐地码在车厢内,一个压着一个,直到长成一个山包,然后用长绳捆扎,绳头别死在辕上。地是虚的,父亲将车绳搭在左肩,弓身狠命向前拉车,我在后面使劲推,麦车咯吱咯吱,缓慢向前。麦子们躺在车上,沉实无语。爹闷头拉车,车绳勒进肉里,走过长路,拉上斜坡,汗水早已浸湿衣背。

一回一回。小麦回家的路,在父亲的肩上、背上。小麦们顺着父亲的肩背和汗水,回来。

小麦们跟着父亲还只是回到了场里。回到包里,小麦才算真正地到了家。从场里到包里,还有一段短暂而漫长的路。

听到天气预报有雨,父亲带我们将场里的麦子,一捆一捆整整齐齐摞成方方正正的大摞子。暴雨袭来时,又用塑料纸苫了,再用木棒压住。哪知,雨水一下几天,等天放晴之时,一些麦已经出芽。这些麦子,没有芽在地里,芽在了场里!心疼。

等太阳出来,父亲将麦摞掀开,一家人将麦捆子立在场面,再晒。下午,场干了,赶紧摊场。将一个个麦捆解开,摊开在场面上。晒一阵, 然后叫来拖拉机拉碌碡进场一圈一圈碾,早年还是牛拉碌碡。碾完一遍, 赶紧进场,用杈挑起,将麦秆翻个个儿,再碾第二场。这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人被烤得晕乎乎的。顾不上吃饭,顾不上喝水。二遍碾场,父亲带头冲进麦场,起场,将麦草挑起,堆成堆子,又摞到场根。然后将麦子麦衣推到场边,堆成大堆子。父亲这才回到家,浑身已经湿透,身上沾着麦衣,麦芒划破手臂也不觉察。往巷道的席子上扑通一坐,拿起草帽扇风,缓着气。母亲端来下的面条。三夏大忙,没有肉,没有多少绿菜,也没有功夫去精心做饭。一碗擀面,父亲吃得很香,汗水一道道从额头渗出。我却看着一碗面,怎么也吃不下去,光想喝水,感觉自己已经虚脱了。

一场,两场,三场,四场,就这样碾下来,一遍一遍。

碾完,再叼空儿晒麦。一场一场晒过两三轮,才放心了,拉回装到包里,小麦,去秋种到一沟两坡地里的麦子,才算回到了家。

一年一年,在这个山沟里,麦子和人,轮回着四季。麦子在我的眼里,一株一株慢慢成长,我看见它们不同的命运——

有些,怀着自卑、怀着忧伤,将空虚的穗头,交给岁月。

有些,穿过风调雨顺的春季,却在收割前的一场风中,将腰折断。

有些,被土地收留,有些被上天收割,只有一部分,跟随着父亲的汗水和脚步回到家里来。

有些,经住了地里风霜雨雪的考验,长得健壮饱满,却芽在了场里, 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只有那些坚强而命好的小麦,才穿越季节的风雨,经受各种各样的磨难,由一粒种子长成一颗饱满的麦穗,最后经过碾打,回到包里,成为碗中的食粮。这是功德完满的修行。

耐心的父亲和乡亲们,一年一年,扔下种子,洒下汗水,一年一年, 在六月,热切地期盼麦子回家。

直到自己垂垂老矣,直到自己的背和山路一样弯,自己的咳嗽,像雷声一样沉,直到再也背负不起那些麦子。

曾经轻盈的一担麦子会在岁月的深处像铁一样沉,沉得让倔强的父亲不得不屈从,让儿子强壮的身躯替他扛起,就像新一年的麦子,将陈麦替代。

雍峪沟里的人,最终都把自己活成一棵小麦。在小麦的命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小麦的命运里,领悟受自己的命运。

那些将小麦种了一生,最后不能带麦子回家的人,最后像麦子一样走向自己的归宿,回归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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