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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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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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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大街(中篇小说)


胡昌海

1

   “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先来。”钱世杰感慨。

六十五岁的钱世杰自从回到家乡以后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冬日的夜晚,当他熟睡中途醒来再也没有了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突然觉得今晚的心情与往常不太一样,于是顺手打开床头的开关,耀眼的光线把本来就不太宽敞的房间照得煞白煞白。这煞白的灯光像一剂眼药刺醒了睡在背后的老婆田仙花。老婆一个激灵爬起来,环顾了所有的房间,而后一巴掌拍在钱世杰的头上:“你个死老头子,自己睡不着也就算了,怎么还不让别人睡了?”钱世杰“啊”地一声,说了一句:“你个憨婆娘,下手怎么这么狠呀。”随后双手捂住左眼。田仙花看出钱世杰不像是装出来的痛苦,立刻仔细查看他的眼睛,问:“怎么了?我看看。”钱世杰使劲捂着左睛,嘴里唠叨着:“等会儿,好痛,你个憨婆娘今天是怎么啦,下手这么狠?”

看着钱世杰痛苦的样子,田仙花柔声地说:“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不马上去医院看看,要不我打120来接?”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打120,再说这儿离医院又不远,还打120,你的钱有屎呀。今晚坚持一下,如果实在不行明天早上再去吧。”钱世杰楠楠嘟嘟地说。

“那我去倒水,用热毛巾给你敷一敷?”田仙花边说话边起床。

“就算了,坚持一下再看,你去给我拿点酒来,喝了酒或许就会好点儿。”

田仙花心想:莫非这老头又想借口喝酒了。但不管怎样,这酒他想喝就让他喝吧,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谁叫自己不小心伤着了他的眼睛呢?

2

钱世杰和田仙花是半路组合的家庭。五年前他们通过网络聊天认识不到三个月,田仙花就来到太平镇。第一眼见到钱世杰的时候她很失望:虽然经过打扮倒还整洁,但身材实在是太矮小了,充其量不到一米五八。钱世杰的身高在网上聊天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提及。难道这就是经常说的网络骗子?所以,这次不远千里从河北来这偏僻的乡村见钱世杰这个网友,让田仙花的警惕性提高了几成。她毕竟也是奔五的人了,想她上当受骗不太容易,除非她自愿。

田仙花到太平镇的那天太平镇正下着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飘落下来,把周围的山川、大地都装点得一片银白。这样的雪景田仙花是很少见的。虽然生长在北方,每到下雪的季节雪固然也很大,但北方的雪总是那样枯燥,不想南方的雪那样湿润。太平镇紧挨着湖南,自然也是潮湿而滋润的。田仙花在太平镇街上就下了车,离车站还有四百米距离。可钱世杰却在车站等候了大约一个小时,因为约定实在车站接站的。田仙花之所以没有去车站就下车,是想给见面留一线余地。

钱世杰在车站一直等着班车上所有的乘客都下来了也不见田仙花的踪影,于是打电话询问她是否到了。田仙花说:“到了,就在离车站不远的大街上。”挂掉田仙花的电话,钱世杰从车站走出来,沿着大街往回走。太平镇只有一条大街,并且还是省道公路,很好找。

   见到钱世杰的第一眼,田仙花傻了。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形象也太差了吧。她怎么也没想到在网上聊了八十六天就迫不及待想见的男人竟然是这幅模样。可是,既然来了又不好走,况且这里是大山,天色已晚,再没有了出去的班车。钱世杰从田仙花的脸色中也感觉到今天的见面有些尴尬,为了打消初次见面的尴尬,钱世杰马上从她手中接过皮箱,说了一句:“既然来了,先吃饭吧。”

一听说吃饭,田仙花的肚子马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是真的饿了,还是早上吃过早餐的。经过一天的颠簸,加上路上修路堵车,到太平镇大约行驶了九个小时。田仙花心想:这个太平镇究竟是个什么鸟地方呢。

钱世杰在小镇的“和为贵”饭店点了餐。和为贵虽然是一个小店,但做出的饭菜不是一般的可口,价格也便宜。最主要是这饭店的名字取得好。“和为贵”、“和为贵”,他真诚希望让田仙花解除见面时对他的偏见。

这是钱世杰的第三次婚姻。对于这次婚姻钱世杰施展了他潜在的智慧。他知道,几十年来,自己在“江湖”上打拼也算经历了不少,在婚姻上他却一直是失败者。最后一次婚姻他是多么上心:因为已经老了,是再也输不起的阶段了,“少是夫妻,老来伴”。年少时婚姻屡屡失败,如今老了,他是真的想找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

田仙花小他十六岁,聊天的时候她告诉她今年四十四岁。对于他来说,虽然有点“老牛吃嫩草”的嫌疑,可婚姻问题,主要靠的是缘分,与年龄有关也无关。

“既然来了,就看看这缘分对单不对单。”钱世杰这样想着。

来到“和为贵”,钱世杰接过田仙花手中的行李放在椅子上,然后问:“美女,喜欢吃啥?”

“随便吧,你不是说你们土家族的吃食很出名吗?赶你们最好吃的菜点就行了。”田仙花想,既然来了,也不能便宜了这老头,谁叫他骗人呢,宰几顿饭也是必须的,活该!

钱世杰是和为贵的老顾客,不用菜单他随便就可以背出这里的菜谱。

“那就来一份正宗土家宴席,让不远千里的美女品尝一下我们的土家味道如何?”

“你看着办吧,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做你们最拿手的菜就行了。”“好勒!”钱世杰回答着就吩咐酒店的老板拿出看家本领配一桌菜,并一再嘱咐:北方人是少吃辣味的。

钱世杰乘老板炒菜的时候,主动和田仙花面对面闲聊:“美女,知道你今天来见到我你有些失望,对吧?其实你别看我这个人长相一般,遥想当年我也算个人才嘞,哈哈。”

田仙花瞥了他一眼,说:“不止一次地听你说起过,但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水分?”

“哈哈,这个你尽管可以放心,本人除了身材矮了点,可个子小不是我的责任撒,哈哈。是工厂在出厂时候没有严格把关。古人云:‘矮小是精华的浓缩’,哈哈。”钱世杰开着玩笑,一边偷偷地观望田仙花的表情,还没等她插话又接着说:“我今天对你说的话如果有假,我可以对灯发誓。如果不真实,你睡床,我睡地;你做饭,我挑水;你耕田,我浇园;你吃肉,我喝汤;你打牌,我抱膀。”

钱世杰的幽默让田仙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初步的效果达到目标,钱世杰暗想:有戏。

在钱世杰和田仙花的调侃中,老板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了,摆在一个北京炉(既能烤火又可以当桌子的炉子)上,满满的一桌菜散发着浓浓的香味。看着这满满的菜肴,田桂花快要流下口水。

钱世杰问:“美女,喝什么酒?”

田仙花虽然没有刚见面的时候讨厌他了,但戒备的心理一直防备着,就说:“酒就算了吧,吃饭就行了。”

钱世杰马上说:“那怎么行呢,美女辛辛苦苦奔波了那么长时间,就这样吃饭,我这个当东道主的实在有些过意不去的。何况,你来到的是中国五十六个民族最奇异的土家族。你知道什么是土家族吗?土家族,在过去俗称土蛮子,就是土匪的意思。自从改革开放以后,这个民族才变得越来越文明。土家族人民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客,像你们这样从平原过来的美女,如果不喝酒,我就要对不起这个民族了,哈哈。”

钱世杰天花乱坠地胡诌,把田仙花的防线突破了。田仙花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来点你们本地产的酒,叫什么来着?”

“三峡白酒。”

“对,就来点三峡白酒。不过不要来多了。”

“好,你说了算,每人喝二两咋样?”

“好。”

“好”。

搭成共识以后,钱世杰叫老板打两杯散装的三峡窖酒。

和为贵的老板和钱世杰是挚友,他知道钱世杰平常的抠劲儿,今天居然能这么大方,于是小声开玩笑说:“钱是爹,今夜的月亮从西边出了哈。我说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大方了呢?原来今晚有戏,哈哈。”钱世杰用左肘拐了一下老板,小声说:“去你的”然后又加高嗓门:“今天这么大的雪,哪来什么月亮?”老板会意,随即打来两杯散装三峡窖酒,而且是加了量的。

田仙花吃着可口的饭菜,喝着香醇的白酒,在钱世杰的调侃中不知不觉地喝完了一杯。而后说:“还真不是你吹牛,你们这里的酒就是比我老家的酒醇香。”

“香吧,那再来一杯?”

田仙花有些犹豫,钱世杰像看透了她的心事,立刻说:“放心吧,美女,我钱世杰是个从来不趁人之危的人。为了今天的相聚,为了让你开心,不妨再来一杯,咋样?”

或许是钱世杰的甜言蜜语拱惑了她,又或许是这醇香的酒吸引了她,田仙花爽快地答应:“再来一杯就再来一杯,我豁出去了。”

听了这话,钱世杰暗喜,“女人的天性就这样,哄哄就好。”

第二杯酒下肚,田仙花醉意朦胧,钱世杰却一点事没有,佯装着喝醉的样子,缠护田仙花回到了自己的住屋。

3

因为酒后的失性,田仙花和钱世杰生米做成熟饭以后不得不去镇民政办公室登记。婚后的田仙花总觉得自己这朵鲜花插在钱世杰这堆牛粪上有些亏了。但转念又一想,这或许就是命。

婚后一个月以后,田仙花的思想有了些转变。在她看来,钱世杰还是有些长处的:比如说有一张会说话的嘴,有一副灵光的大脑。于是这桩组合的婚姻一直就这样延续到现在。

钱世杰的左眼受伤,到了第二天早上,疼痛减少了,只是看东西还是有些模糊。钱世杰想,或许这是年纪大了的表象,也就没有在意地放在心上。

婚后的田仙花闲在家里没事,就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生意还行。

早上起床,田仙花听钱世杰说眼睛的疼痛好些了的时候,才去自己的理发店照看生意。及至到了中午,她从理发店回家给钱世杰烧饭,询问钱世杰感觉眼睛怎么样,钱世杰回答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田仙花仔细看了一下他受伤的左眼,有点不放心地说:“要不我去医院买点药回来?”

“算了吧,现在的医院比黑店还黑,别看这简单的病没有一两百块钱肯定是买不回药来的,我看还是算了吧。”

“有病了就要医治,钱乃身外之物,可身体是你自己的。”对于钱世杰的吝啬田仙花有些反感,说话不留一点情面。

“算了吧,能省一个是一个。”钱世杰依然改变不了他多年养成“抠门儿”。难怪在太平街上都称他为“钱是爹”的,还真名副其实,田仙花内心说。

田仙花说服不了钱世杰,有些生气:“我看你是把钱看得太重,你爱咋弄就咋弄吧。”说完扭头回她的理发店去了。

田仙花走后,钱世杰回想自己走过来的时空,混沌的沉沉的睡意向他袭来,他拽了拽被子,蒙头睡觉,一会儿就发出了“呼、呼”鼾声。

钱世杰出生在太平镇街上。那时候的太平镇还是一片荒野,钱世杰出生的那年太平正好闹饥荒,在他前面出生的兄弟姐妹一共三个,都是只活到一两岁的时候因为家穷,要么是没钱治病、要么是没有饭吃夭折。轮到他出生的那年年景稍微好了点,至少还算是风调雨顺。当他哇哇坠地的时候,他的父亲从血团里把他抱起来发现是一个长“雀雀儿”的小子的时候就嚎啕大哭,说钱家的根不该绝,死了三个,老天终于再恩赐了一个。所以钱世杰一生下来就被他爹像“宝”一样的捧着。到了“洗三”(土家族的习俗:孩子出生三天后洗一次澡,除掉一生的污垢,预示孩子将来一帆风顺)的那天,钱世杰父亲请来算命先生,掐指推算了半天,算命先生说:“这孩子五行缺金,其他阴阳倒还匹配。从天干主日推算,这孩子的财、官、印都还行,只是在成长的路上有些磕磕碰碰,倒是没什么大碍。恭喜你,老钱,这个孩子就是你的终身之靠。”

算命先生的话让钱世杰的父亲非常高兴,忙活着又是寄烟又是烧茶,而后才说:“先生您是文化人,还望先生帮我给这小子赐一个名字勒。”

算命先生摇头晃脑,过了好一会才说:“老钱,这孩子在你名下应该是第四个了,你又恰好是四十四岁才有的这么一个儿子,那就取名‘钱四杰’,看你满不满意?”

钱世杰的父亲连声说:“好、好、好、好,‘四杰’,好、好。”

随后给算命先生封了一个八十八块钱的红包。

4

     在钱世杰两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因为生育留下的后遗症,病了半年过后因为无钱医治,含恨离世而去。钱世杰和父亲相依为命。

钱世杰的父亲信奉算命先生的说教,所以对钱世杰一直看得很娇贵。钱世杰天赋聪颖,这更加增添了父亲对他培养的决心和信心。

钱世杰从小学到高中,学业总是名列前茅。哪怕在极度困难的年月,为了他读书,爹总是想尽千方百计为他提供无忧的保障。

钱世杰很顺利地考上大学而后参加工作。

他爹是在钱世杰上大四的时候,因为劳累过度导致脑充血死亡。他爹死亡的时候钱世杰正忙于论文答辩,所以没有请假回家,可是乡邻们依旧帮忙将他的爹送到山上入土而安。

在大学期间,钱世杰觉得父亲给他取的名“钱四杰”缺少洋气,与他的理想和抱负相差甚远,于是在报名的时候擅自把“钱四杰”改成了“钱世杰”。

钱世杰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文汇县煤炭局工作。对于他这个专业并不对口的科班生能够分配到煤炭局工作,对他来说已经是特别的幸运了。那时候文汇县还是一个煤炭大县,能在这样肥缺的部门工作钱世杰很满足。

钱世杰看上去虽然矮小,但却充斥着睿智,干练中的跋扈让他没干多久就成了煤炭局资源股副股长。股长老王是一个五十六岁的老同志,快要退休而懒得过问事情,所以钱世杰成了实际上的股长。

钟毅来资源股的时候,钱世杰刚好出差,办公室最年轻的女同事王芳说:“钟老板如果早到十分钟,钱股长还不会走。”钟毅环顾了一下宽敞的资源股办公室,股长老王正端着一杯茶看报纸;孙传梅伏案填一份什么表格。对于钟毅的到来,老王视而不见,因为他觉得这些煤老板都很势利,本来自己再有几年就退休了,但毕竟现在的资源股股长还是他,而来资源股办事的人几乎都忽视了他的存在。钟毅一进办公室,王芳说钱世杰不在的话,让老王心里很不舒服,老王瞥了一眼钟毅,依旧低头看他的报纸;孙传梅大概是要急用这份表格,埋头填写,钟毅进来的时候她连头也没抬。面对这样的场面,为了挽回面子,打破眼前的尴尬,钟毅幽默地说:“钱股长不在,可有老当益壮的王股长,有风韵犹存的孙美女,有含苞待放的王美女,何愁办不了事情呀。再说,钱股长出差了,找你们会更有效率撒。”

钟毅的话王股长听了很舒服。放下报纸询问钟毅究竟有什么事办理。

资源股自从钱世杰当了副股长以后,总是先声夺人,看他个子不高,脾气却不小。

老王很清楚地记得,局党委召开年初工作安排会的时候,宣布钱世杰出任资源股副股长,会场上没有一片寂静,倒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们觉得有失面子,于是孙局长带头鼓掌,于是才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孙局长待掌声落幕后作了补充:“局党委之所以研究任命小钱出任资源股副股长,是基于四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像小田这样的大学生有能力胜任这项工作;二是大胆启用年轻人,让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这也是当前的形式需要;三是资源股是我们局举足轻重的股室,充实股室的力量也是人民的需要,更是服务的需要;四是新老交替总需要一个过程,老王再干几年就要退休了,他的担子需要有年富力强的年轻人接替。所以老王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搞好传、帮、带是我们老同志的情怀不是?”

局长的解释合情合理,无懈可击。老王也有自知之明,于是主动发言:“让年轻人多锻炼锻炼,这是我们这些老同志的义务,请领导们放心,我会全力帮助小钱的成长。”说完向钱世杰微微一笑,算是对领导的话有了一个明确的表态。

钱世杰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参加工作才几年竟能当上资源股副股长,年轻气盛的他跃跃欲试。当会议主持人请他作表态发言的时候,钱世杰大步走向发言席。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发言,钱世杰一点也不紧张:从文汇县的现有煤炭资源到后期的资源开发;从现有资源管理的到如何堵漏补缺他很有章节的侃侃而谈。钱世杰的谈吐让在坐的领导和同事们都显出了惊讶。很多人猜度这小子一定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不然各项数据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

钱世杰从专业的角度发完言,又从行政管理方面谈了一些构想,最后才作表态:“请领导们放心,我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在局党委的直接领导和指导下扎扎实实地开展工作,让资源股更好地服务,以此为契机,把老一辈煤炭人的精神继续发扬光大!”

钱世杰的发言刚落,会场上立刻响起了激烈的掌声。股长老王心想:这小子还挺会拍马屁的。“在局党委的直接领导下”,他意识到这小子锋芒毕露,根本就没打算把他这个股长放在眼里了。不过转念又想,反正自己已经快要到退休的年龄,不用和年轻人计较,随他去吧。

钱世杰正式就任后的第三天,几个煤炭老板把他请出去吃饭。说了一大堆老王的坏话。有说老王太古板的;有说老王不近人情的;有说老王不识抬举的;还有人说老王这个人心宿不好,尽找下面煤炭企业的麻烦,等等等等。对于煤炭老板们背后的说道钱世杰有些反感,他认为有些不道德,但一直陪着笑脸一言不发。

在这几个煤老板中间,数钟毅最狡猾,他能把白说成灰,能把红说成紫。总之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真人说真话,见假人说假话的那一类角色。

钟毅说:“王股长这个人死板,不像我们的钱股长,年轻有为,灵活光亮,又有口才。”钟毅说这话的时候瞟了一眼钱世杰。

钱世杰明白事礼,但依然摆脱不了喜欢聆听奉承话。好褒厌贬是人类的劣根性。听了钟毅甜蜜的话题,钱世杰从内心表露的滋味挂到了他的面部表情上,嬉笑着说:“还是钟老板会说话,为了你的褒奖,先喝一个?”

原本酒量不大的钱世杰主动邀约局外人喝酒,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的第一次。

钱世杰的举动,让钟毅和其他几个煤炭企业的老总嗅出了他的底细。纷纷端起酒杯说:“好,在这里我们大家预祝钱股长风生水起,事业有成,干了!”

其实,这次聚会是由钟毅提议的,张总、郑总响应,各自都怀着各自的“小九九”。但他们有着共同的一点:那就是由于王股长原则性太强,让他们各自的利益受到挫伤。这些利益受挫的老板们从内心里都想王股长下去,再上的资源股长最好不像老王一样古板。老板们在煤炭局的“内线”透露,钱世杰一定是将来的资源股股长。因此,也有来试探试探钱世杰的意思。

钱世杰上任时候的就职演说,让这些在煤炭行业至少也混了十年的“油条”老板们欣慰。今天请钱世杰吃饭其实也是想和钱世杰拉近距离。

酒局的开场白让钟毅他们觉得有了希望,他们必须力挺钱世杰,最好是能够让他当上股长,这样至少资源股这个关以后就不是关了。

钟毅单独给钱世杰斟了一杯酒,然后端着酒杯走到钱世杰的身旁,说:“钱股长,这杯酒我单独敬你,一是感谢你今天能够赏光;二是钱股长这么年轻,前途一片光明,有你钱股长的光明,我们这些当兵的一定不会黑暗,这杯酒我先干为敬。”钟毅说完一仰脖子喝光了。

钱世杰看钟毅一口干了,也不示弱:“我年轻,还得各位老板在今后的工作中多多支持和配合。本来我是不胜酒力的,既然钟老板一口干了,我也一口干。”说着也一口喝完了杯中酒。

紧接着,其他两位老板又给钱世杰单独斟酒。这餐饭,一直吃到晚上十二点,钱世杰酩酊大醉。

第二天早上醒来,衣兜里多了六万块钱,分别是用三个信封封好放进去的。钱世杰又喜又惊,喜的是:这钱来得太容易;惊的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白来的钱不是白来的。他权衡再三,还是收了。

5

钱世杰本来就要强的性格,加上钟毅们的鼓励和衣兜里多出的六万块钱让他发挥了自己的特点。老王是个审时度势的“老油条”,对于钱世杰的肆意他是早就料定的,在那天的就职大会上就很明了了。但他无奈,局长已经表了态,他只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他想的是,只要自身的利益不受损失就行,反正过几年就退休了。他担心的是:钱世杰这小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资源股照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管他妈的!

钱世杰结婚算是标准的“闪电式”,女朋友叫刘燕。钱世杰和刘燕从认识到结婚不到半年时间。刘艳是煤炭老板陈总的外甥女。自从那次和钟毅他们一起就餐认识后,陈老板听说钱世杰还是单身的时候就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亲外甥女介绍给了他。刘燕和钱世杰认识后,刘燕总是每天黏着钱世杰。

刘燕属于那种家庭条件好,而且长得漂亮的。加上舅舅的宠爱,就越发时尚。

和钱世杰交往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每天只要他一下班,刘燕定会邀约钱世杰逛街。用手牵着钱世杰的胳膊行走在文汇县城的大街上让钱世杰羞愧难当,刘燕却一点事没有。在大街上行走,只要是看到她喜欢的东西就一定得买,捱不过面子,钱世杰也只好硬着头皮买单。刚开始钱世杰以为购物是女人的天性,买买单也就算了,但后来几乎是每天都要买单,他自己所拿的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高消费,于是有些反感,但又不好说出来。钱世杰只好找理由不在作息的下班时间下班,因为他知道,每天的下班时间,刘燕一定会准时到煤炭局的门口等候。如果自己加班不在这个点下班刘燕就不好说什么了,他为自己的头脑灵光而能想出这样的“金点子”骄傲。

钱世杰加班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多天,刘燕起了疑心,当她去钱世杰的办公室的时候正好撞见钱世杰在办公室的座椅上躺着看报纸,于是就有些生气,说:“钱世杰,你什么意思嘛?这样看报纸也算加班吗?如果是对我刘燕有什么看法你尽管说出来,不要以这种形式回避好不好?”

此时的钱世杰内心充满着矛盾:就这样放弃把,于心不甘;不放弃吧,实在是承受不起这样消费。

二十多天不在一起,对于正值青春激昂的钱世杰来说,异性的吸引就像磁铁一样:刘燕不光漂亮而且风情;刘燕还有个有钱的舅舅。等等的一切,对钱世杰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钱世杰的这种心态源于他从小家境的贫穷。钱对他来说似乎是情有独钟。站在眼前的刘燕既有钱还有色。是钱世杰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 “尤物”。所以,对于刘燕的生气钱世杰表示出极大的宽容,陪着笑脸给她解释而后诺诺的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刘燕见钱世杰已经承认了错误,也就见好就收,拉着钱世杰的娇嗔:“早这样嘛,免得我生气的,你太坏了。”

在刘燕的媚态面前,钱世杰完全没有了脾气。他想:不就是喜欢买东西花钱吗?自古“一路鸡、一路食”,或许这就是她的“衣碌”。何况刘燕自己家境好而且还有个有钱且疼她的“煤老板”舅舅。中国的商场官场历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说白了,“你肯花钱,我就找你舅舅要钱,羊毛出在羊身上。” 钱世杰这样想着的时候,心理特别平衡:“欧耶!”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钱世杰终于熬过他生命的第二十九个春秋:第一次尝试了人间“禁果”。一夜的翻云覆雨,似乎耗尽了他积蓄了整个青春期的精力。满床的殷红让他兴奋:他不敢相信像刘燕这样漂亮风情的女子竟然还是女儿身,他感到幸福且欣慰。

钱世杰感受了当官的快意,又拥有了别样的爱情。“美好家园”离他仅一步之遥,他想他太幸运了。接下来就是要努力工作,从工作中再来实现他内心想要的东西,或许一直都会这么幸运呢。

突然有一天,刘燕告诉钱世杰:“恭喜你,你有儿子了!”

钱世杰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问题,反问:“你说什么?”

“你快要当爸爸了!”

“不会吧?”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钱世杰有点措手不及,“你确定怀孕了?”

“这种事还能做假?你要知道,我还是名义上的黄花闺女呢。”

“要不,去医院将孩子打掉?”

“你想得倒美,你在快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点,你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刘燕的话有些尖刻,让钱世杰觉得这是一场骗局,当初陈老板介绍和刘燕认识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和刘燕认识交往后怎么就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呢?在和刘燕翻云覆雨快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会有这样的结果呢?钱世杰觉得自己混蛋。继而又想:像刘燕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子怎么会看上残缺的自己呀。本来钱世杰的身高,在女孩子眼中就是标准的三级残废。刘燕看中的就是他手中的权力。钱世杰想,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各取所需吧。

钱世杰以商量的口气和刘燕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结婚是最好的解脱,只是以你目前的境况,二十万的彩礼钱你拿得出来吗?”

一听说二十万的彩礼,钱世杰吓出一身冷汗。他没有想到结个婚竟要这么多的彩礼。镇定后他说:“要不回去和你爸妈商量一下,彩礼钱能不能少点?”

“你以为这是在商汤上买东西,可以随便讨价还价的呀。要说也是你自己去说。”

“关键是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你就怀孕了,让我怎么向你父母开口呀?”

“那就不要开口了,你自己多动动脑筋不就搞定了吗。你想想你现在虽然只是煤炭局资源股的副股长,老王不管事,你就是实际上的股长。大家都知道的,资源股是一个很肥的股室。本来你工作上的事我是不该过问的,你自己想办法吧。”

刘燕的一席话让钱世杰茅塞顿开。老辈子不是有句古话叫“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吗?

钱世杰把打算结婚的消息传递给全县所有的煤炭老板。文汇县大大小小的煤炭老板包括开采的、贩运的、贸易的一百多个,全县已经开采的只占储量的百分之三十,所以他有针对性的找了像钟毅这样集开采、运输、贸易一条龙的煤炭企业,有意透露他目前正在向省里申报项目,准备再开采一批矿场的消息,果然引起了好几个人的兴趣,钟毅算是最活跃的一个。私下谈判交易的结果就是:钱世杰保证让钟毅拿到新煤矿的开采权,钟毅保证钱世杰结婚岁需要的彩礼、房子、房子装修以及结婚所需要的所有费用,外加三十万元的额外辛苦费。

6

钱世杰东川事发是在文汇县新煤矿开采证下发的一年过后。钟毅很顺利的取得了文汇县最大的煤矿开采权,这让同行的老板们嫉妒、羡慕、恨,特别是刘燕的舅舅陈老板。

就在刘燕一次回娘家的时候,恰巧她舅舅陈老板也在。见到刘燕的时候陈老板舅舅询问刘燕的家庭状况。

结婚生孩子过后的刘燕更加妩媚,虽然不缺钱花但终究因为钱世杰的其貌不扬让她有些不满足。结婚生子,整天沉溺于家务的琐事似乎不是她所需要的。婚后的激情已然衰退了许多。刘燕不甘于这样的生活,她要让青春的岁月一直燃烧,何况她比钱世杰小五岁。

从侄女的眼神中,陈老板看到了端倪,直截了当地问:“对钱世杰不满意吗?”

舅舅的问话让刘燕很吃惊,当初不就是舅舅极力介绍自己和钱世杰认识的吗?那时候年轻好玩爱打扮,觉得钱世杰有权有钱。在她看来:爱情不过是用金钱堆积起来的饰物,至于其他的她从来就没有想过,现在想起来很可笑。她如实回答舅舅:“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孩子都一岁多了。”

“不就是一个孩子吗?如果你自己觉得生活憋屈,可以重新选择的。”

“舅舅你说得倒挺容易,一个孩子从小到大要多少钱您算过吗?”

“我是从陪养孩子的过程中走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说,钱世杰可能好景不长了,你要为自己考虑一条后路。”

舅舅的话让刘燕费解,她想知道为什么。于是细问过中缘由。陈老板就一五一十地将文汇县煤矿开发权的内幕告诉了刘燕。刘燕听出一身冷汗:原来官场和商场竟有这么复杂。但毕竟是夫妻,刘燕问舅舅:“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舅舅回答:“这不是在和你说吗?刘燕呀,你还是太年轻,你如果到了舅舅这个年龄,你就会有很多的转变,现在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丢不起这人,输不起这尊严。我是你们的亲舅舅,钱世杰宁愿好事外人也没有想到舅舅,你说说看,这究竟谁对谁错?”

舅舅继续说:“当初我介绍你们认识,本来就是指望他在前面,我们在后面沾沾光,也好让我们的家族兴旺发达。他可好,肥水非要流到外丘田,这怪不得舅舅。再说,你刘燕要长相有长相,离开钱世杰随便找一个更好的。至于孩子嘛,你可以在钱世杰还没有倒台之前,为孩子捞一把,实在不够的,舅舅可以帮你的呀。”

看来舅舅这回是铁了心,刘燕也只好按照舅舅的说教为自己、为孩子豁出去一回。

文汇县检察院接到举报,成立了调查专班,经过两个月的调查佐实:钱世杰在担任煤炭局资源股副股长三年、股长两年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受贿、收取好处费共计人民币三百二十一万四千五百元。由于数额较大,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判决钱世杰有期徒刑八年,没收非法所得,现有的存款八十三万元。

就在钱世杰入狱被判后的第三个月,妻子刘燕向文汇县人民法院起诉离婚。

风火几年的钱世杰就这样一败涂地。让他想不通的是妻子刘燕会在他最低谷的时候提出离婚。他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想了几天,他终于明白了,这其实就是一场闹剧。无非就是官场及商场的阴谋,什么爱情、婚姻,都是狗屁。当你在倒霉的时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什么当官、晋级,也都是狗屁,你在位的时候是宝,不在为的时候连草都不是。他敬佩老王,在资源股十几年一直干到退休没事,可自己在资源股只呆了五年,等待自己的却是牢狱。

“姜,还是老的辣!”他自言自语。

7

钱世杰出狱的那天,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天气特别的好,暖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走出监狱的大门,他伸了一个懒腰,舒展一下双臂,他觉得外面的空气太新鲜了。

“回去好好做人吧。”送他出来的狱警告诫他,随带问一句“没有人来接你吗?”

钱世杰回答:“多谢政府的关爱,这次出去了我一定吸取教训,不会再做对不起政府的事儿了。”

只是狱警最后一句“没有人来接你吗”的问话让钱世杰有些伤感。说实在的,钱世杰自从父母双亡过后,他就像一只雏燕,好歹是生活让他从燕熬成了鹰。因为鹰的孤傲让他失去了温驯。没有了嫡亲,参加工作过后又没有“铁哥”。他在位的时候有几个“铁哥”自从他锒铛入狱过后就再不是了,尤其是钟毅。他想:其实人与人之间不存在纯粹的友情。扭曲的心灵让钱世杰藐视人类,特别是在官场、商场上混的人们。

还有,刘燕真不是个东西,他刚刚入狱就落井下石。走到那一步其实完全是因为她。要不是那二十万的彩礼;要不是想得到如花似玉她;要不是满足她高消费的虚荣;要不是图一时的快活他说不定也不会那样贪而沦落到如此地步。想象儿子快九岁了吧,儿子如今什么样子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钱世杰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他需要振作。如今钱没了、房没了、人也没了,赤条条一个人独来独往,他想:这样的生活又将会是别样的情趣。这样想着的时候钱世杰自我陶醉,扯开嗓子大声唱着:“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可只吼了两句忘了后面的词,而且跑调很严重。路过的几个小孩望着他指指点点,钱世杰瞪大眼珠,冲着小孩大声吼叫:“不快点儿回家,小心我吃了你们。”小孩子们吓得飞跑,一边议论着:这个疯子真是太可怕了。

一贫如洗的钱世杰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八年离别这座城池的大街小巷,有了一些变化,但变化不大。行走到煤炭局宿舍前,恰巧碰到在楼下散步的老王,钱世杰有意识地想回避,倒是老王先给他打着招呼:“小钱,什么时候来的?”老王并不问钱世杰什么时候出来的,而是问什么时候来的,老王依旧是“老油条”,连说话还这么“艺术”。

避不开老王的视线,钱世杰只好回答:“王股长在散步呀,我今天刚出来。”

“来了就好,要不上楼坐坐?”

“不了,我还有事,王股长你就慢慢散吧。”钱世杰显得很沮丧,更多的还是自责。倘若没有年轻时的过于自负,假若当初多向老王学习学习……太多的假如在他脑海里翻滚,可如今说这些有用吗?特变是面对悠闲自如的老王?

老王像是看透了钱世杰的心思,走近握住他的手说:“人吧,谁还没有个闪失,权当经历了一回挫折。”老王父辈般的安慰让钱世杰很感激,他无所适从,低着头诺诺着:“王叔,我今天实在是有事,改天登门诚谢。”

见钱世杰实在是要走,老王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寄给他说:“小钱啊,其实人与人,遇见就是一种缘分,何况我们还在一起共事那么多年,年轻人嘛,你也不要太介意,你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了有些事你自然就会明白的。我知道,你刚出来,处处都需要钱,你也不要推辞,我只是作为年长你几岁,权当是帮你一把,好吗?”

老王的一席话说到了钱世杰的心坎上,他本想推辞一番,但老王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钱世杰就没有客气了。接过钱,给老王鞠了一躬:“王叔,过去对不住的地方还望您多多担待,往后的日子我如果还有翻身的机会,定会好好报答。”

钱世杰说完,背过头摸了一把眼泪,转身而去。望着钱世杰消失的背影,老王叹息:“人呐……”

钱世杰怀揣着老王馈赠的两千多块钱来到广州,因为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据说挣钱的机会多而且快捷。经历了一场因为钱而受的挫折,他决心用钱再弥补回来。想象三十多年的奋斗终究是一场空,而后的时间他要加倍的珍惜。

当钱世杰在广州待上半个月时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有些慌乱了:带的钱已经所剩无几,眼看吃住都快成了问题。“遍地黄金”那是弥天谎言。钱世杰只好靠到处打打零工来维持生计。

事情的转机是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那天一个名叫阿发的广州本地小伙子在和他聊天的时候说:“哥们儿,想不想挣大钱呀?”

“谁不想挣大钱呢,只是钱有那么好挣吗?”

“钱这东西,说好挣也好挣,说不好挣属实不好挣。其实想挣钱靠力气只能糊口而不能养家,中国不是流行一句话叫: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

钱世杰南下打工第一次被洗脑。不过,他信奉小伙子所说的话。在文汇县,那些资产千万的老板谁出过力,倒是那些在井底暗无天日的煤炭工人们使尽了力气换来的是只能勉强养家的力价钱。

钱世杰终于被说服从事一种“金字塔”般的产品销售链,按照销售规则,钱世杰只要发展下线,他就会永远站在塔顶的制高点享受众多的销售小群体为他创造着无尽的财富。在中国经济开始复苏的端头,一大群梦想发财的人们亲攀亲、邻攀邻为他发展着下线,耗尽家里的所有积蓄,有的债台高筑,有的倾家荡产。

一场明显病态的所谓产品销售,让经历过牢狱之灾的钱世杰意识到这样的经营迟早会出事。“适可而止”这个词汇在他脑海中跳跃,受过高等教育的钱世杰并不傻。当他捞到一桶金后迅速急流勇退把“金字塔”顶点的控制权交给了下家。过后的两年间,国家认定这是一种“传销”行为而制定法律条文的时候钱世杰早已销声匿迹。据说后来因为传销公安抓了不少人,法院判了很多人的刑。

钱世杰相信这是真的。只要他自己幸免了就行。

8

钱世杰的第二次婚姻是在他计划开办一家公司的时候。瞬息万变的市场让他找不准方向不知道究竟开一家什么样的公司才会有生命力。在一次产品交易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叫刘燕的女人。相互认识互通姓名过后,钱世杰认为这不仅仅是巧合,似乎是命运这样安排了他们的认识。

刘燕是深圳人,做服装贸易的,出口欧洲。

四十岁的刘燕做服装贸易快十年了,据说也是离婚了的。至于为什么离婚,她没说钱世杰也不好问。深圳是个“不谈过往、只在当下”的现代化城市。

钱世杰对服装行业是个门外汉,在和刘燕交往探讨的时候,刘燕一套一套的销售理论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敬佩有余的时候,钱世杰说:“可惜对于你们这行业我是一窍不通。”

刘燕说:“其实商场上,你所从事的行业也不一定要完全懂,但你在营运的时候必须要有懂的人。就像我做欧洲出口贸易一样,和欧洲的商家打交道按说一定要懂英语吧,可是我对英语也是一窍不通,但我可以请人呀。你要知道,当你涉足某一个领域的时候,你要用足那个领域所需要的资源。当老总的,你只需要控制两个方面,那就是人和财。如果事无巨细的面面俱到,那你就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注定了失败。”

钱世杰心想,如果能和这样的职业高手合作,失败的几率绝对很小。

刘燕大抵没有注意到钱世杰的神色,依然侃侃而谈:“其实服装贸易也没有高深的奥妙,但你得着重把握好三个方面。首先你必须找准市场,换句话说,你要了解你要攻克的市场需要什么;其次是要瞄准产品,在这方面,你首先要定位你的消费群体的消费水平,然后量体裁衣。也就是说,如果你的消费群体是有钱人,那你就要销售高档一点的产品,反之相反;最后就是要找到生产厂家,进入这个环节的时候就要核算成本。当然啦,核算成本是全方位的,诸如直接成本呀,间接成本呀,税收管理费等等。最后的才是利润。”

钱世杰仔细聆听刘燕的经营技巧,在刘燕的谈吐中,他从来不打断对方的说话。这也是他经历那么多磨难后历练出来的稳重。

也正是钱世杰的稳重让刘燕看好:这个人一定是个做事的料子。

等到刘燕发表完所有的评论后,钱世杰反问:“以刘总的眼光,我最适合做什么行业呢?”

钱世杰的问话让刘燕猝不及防。她还真是说不出钱世杰究竟适合做什么。刘燕除了对自己得心应手的服装贸易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而外,对其他行业也是梦寐不知,但又不好扫朋友的兴。于是说:“钱先生如果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合作一下服装贸易?”

在没有合适的项目的时候,钱世杰其实早就想和这位服装贸易高手合作一把,他考虑的理由有两点:一是有刘燕这位轻车熟路的高手在前面他可以走一些捷径;二是刘燕的服装贸易铺就了现成的路子,不需要开山劈打地从零开始。但他还是要试探试探对方的诚意。

刘燕的主动相邀正好合了钱世杰的心意:“刘女士如果不嫌弃我是新手,合作当然可以呀。只是既然是合作,那么我们要先不怕丑后不怕乖,亲兄弟明算账。”

刘燕没有听懂,问:“‘先不怕丑后不怕乖’是什么意思?”

钱世杰被刘燕的问话逗弄得哈哈大笑:“‘先不怕丑后不怕乖’是我们土家族的一句方言,意思是说:在事情没做之前,我们都彼此把该要说的话都说清楚,事情过后才不会有争议。”

钱世杰认真的样子很搞笑。这样子让刘燕也笑了,随后回答:“这是必须的,只是用你们的方言说出来虽然土,但还是蛮有意思的。土家族,一个挺逗的民族。”

钱世杰和刘燕的合作以良好的氛围开端。钱世杰投入两百万,按投入的比例分红。深圳企业的分配模式很公平。

经历了那场牢狱、又步入传销链条的钱世杰吸取了很多教训,但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该做的事情还得做。只是他时刻告诫自己,千万要谨慎从事。所以在这次和刘燕的合作中,他计划只能投入两百万,作为试探性投资。

几个月的相处,孤男寡女的钱世杰和刘燕虽然彼此给对方的印象不错,但他们毕竟是合作伙伴,容不得他们有除了合作以外的情愫。

也许是他们都经历过婚姻失败的阵痛,对于爱情这两个字似乎都谈及色变。倒是刘燕越来越注意打扮,以前从来都不化妆的刘燕刻意到化妆品专卖店花一万多块钱买了一套化妆品,据说养颜特别有效果。

刘燕的举止似乎是在给钱世杰传递什么信号。“女为悦己者容”,钱世杰心里明白,但没有说破。

和钱世杰接触以来,一向忙于生意而无暇顾忌自己生活的刘燕也很奇怪,怎么本能的就喜欢化妆了呢,而且穿着都要刻意搭配。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驱使着她。刘燕曾无数遍拷问自己的灵魂:是不是喜欢上钱世杰了?

钱世杰和刘燕相处微妙的变化终于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直白了。那是一个中秋的晚上。一直忙碌的深圳人像是忘记了中国还有这样一个“倍思亲”日子。就在这天下午,刘燕对钱世杰说:“这段时间公司也算是正常营运,自从钱先生加入我们服装贸易公司后,从来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今天是八月十五,中国的传统节日,我们一起去杨梅坑玩玩?”

自从钱世杰到了深圳,忙于找门路挣钱,算起来三年多了,对深圳依然很陌生。自从加入了刘燕的服装贸易有限公司以后,从来就没敢懈怠,他生怕自己跟不上节奏被人埋怨甚至唾骂。到了他这个年龄最怕的是因为工作不力而被说教。这就是尊严,也是自我能力的展现。

按照刘燕的提议,他们来到了蓝天纯净、白云片片的溪谷海滩。听说这里叫杨梅坑,可不见杨梅也不见坑,至于为什么取名“杨梅坑”,刘燕也说不出它的典故来。堪蓝的大海、旖旎的海岸、清澈的溪水、还有海浪拍打岸边的“噗噗”声,这一切都让钱世杰陶醉。久违的风景舒展着这两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

面对碧绿的海水,刘燕说:“大海的胸怀总是这么宽广。”

钱世杰似有感悟:“是啊,博大的胸怀总是让类似我们这些受尽生活煎熬的苦难人向往。”

“世杰也有过苦难的岁月?”刘燕的问话让钱世杰惊讶,这是他们认识至今第一次谈及个人私隐的话题。

钱世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刘总就没有吗?”

刘燕回头微笑着深情地看一眼钱世杰,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生活哪里能一帆风顺的呢?回首往昔,谁没有过苦难的世界?”

听到刘燕嘴里说出“世界”两个字,钱世杰以为是在叫他,马上回应:“是啊,不经过人生的苦难,又何其能成就大业呢?其实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微笑面对,那就是强者对生活的态度。”

在这个依然炎热的夏日,钱世杰和刘燕第一次搭成了生活的共识。他们第一次手挽着手漫步在大海岸边的自行车道上,畅谈人生、理想和未来,虽然这些字眼在他们这个年龄说出来有些羞口。

刘燕今天穿的是白色超薄连衣裙,海风吹拂飘逸的头发掩盖了她的脸盘,近距离接触,刘燕淡淡的体香泌入钱世杰的心脾。这样浪漫的景致是钱世杰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刘燕说:“世杰,你知道杨梅坑的特色是什么吗?”

钱世杰回答:“不知道呀。”

“这是世界各地拍摄婚纱照的绝好地方。” 刘燕到底是深圳人,这层积蓄已久的窗户纸终于被她捅破了。

听刘燕这么一说,钱世杰喜出望外,然后开着玩笑:“你看我们可以拍吗?”

刘燕娇嗔地捅了钱世杰一下,殷红着脸说:“我是认真的。”

钱世杰楼了一把刘燕的腰:“我也不是假意的呀!”

他们中年以后的爱情以这样“罗曼蒂克”的方式开始了。

这一年的年底,他们终于结婚。按照约定,企业分红的模式没有改变,夫妻婚前财产各自登记,结婚后共同财产按照分红比例,如有变故,皆由各自的子女为第一继承人。

因为有过第一次婚姻失败的教训,刘燕对于再次结婚显得很慎重。钱世杰理解,所以没有反驳,因为他至今还不知道先前的儿子到底怎么样。自从他出狱后,从来没有和他们母女联系。

9

钱世杰决定回老家是在他满五十五岁的那年。刘燕在一次去国外的途中车祸身亡,第二次婚姻也因为刘燕的逝去宣告结束。

命运多舛的钱世杰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段了,他想,他应该回到生养他的故乡,那里才是他的根。

钱世杰自从他爹死后中途回过几次家,老家的场地还在,只是房子破烂早就垮塌了。他想起父亲在他读大学的时候身亡还是乡邻们将他的父亲送上山入土为安。他一直亏欠着这些乡邻。这次回去主要是为家乡做一些事情。

钱世杰回到太平镇给太平小学捐赠了五十万。然后在父亲留下老屋的地方修建了一栋房屋居住,也算是对父亲的怀恋。

当年送父亲上山的人业已死去,只剩下唯一的张伯。钱世杰有空的时候就去陪老人说说话,每次去的时候总要带上一些老人喜欢的吃食。

关于钱世杰的经历太平镇的人们只知道他曾经在文汇县煤炭局工作后来进了监狱。直到镇小学接受了他的五十万元的捐款当地新闻报道后才知道钱世杰是个有钱人。至于有多少钱,引来了许多猜度。

钱世杰在太平镇很低调,穿着朴素实在让人看不出他是个有钱人。省吃俭用落了个“钱是爹”的外号。

本来不太宽敞的小镇由于近几年的发展迅速显得极为拥挤。特别是小镇外出务工人员挣到钱以后赶时髦几乎是挨家购置了私用车辆,小镇从此出现经常堵车的现象。

小镇的发展是钱世杰希望看到的,但交通的堵塞的确是一件闹心的事。于是他想到了如果能疏通一下交通,让生活在小镇的人们有一个良好的心情也算是对家乡人民的报答。

在一个临近春节的冬日,钱世杰自己请人做了一个“交通疏导”的袖圈,来回在大街上巡视,遇到车辆堵塞的时候,他就会像交警一样指挥通行。这样的场景没有司机不听指挥,大概都急着赶路有人指挥也好节省时间。

可是,一旦遇到乱停乱靠的现象就没有人理他了。在小镇人们眼里,钱世杰什么都不是,充其量也就是一个闲着无聊而找事的主。

第一次因为乱停乱靠而出面制止就被车主大骂了一顿:“你算那根葱呀,我停我的车,管你屁事。”

钱世杰好言劝说:“小镇街面本来就狭窄,你这样一停,过往的车辆堵塞,造成拥挤,毕竟不好的嘛。”

司机是个急性子:“你是交警?如果不是就别啰嗦,再说我心就烦了。”

钱世杰心想,这小子很像自己年轻的时代。如今老了,不和年轻人计较吧。这样想着正要离开的时候,突然一辆大车迎面而来,因为是下坡,坡度还有点陡,又由于速度快来不及刹车,只听得“轰隆”一声,大车直接撞到急性子司机的车上,司机还没下车。钱世杰躲闪不及,被撞车后的残片打成了手腕骨折当场昏倒。钱世杰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听说急性子司机当场死亡。公安交警部门找他了解情况,他将当时的情况如实做了笔录。事情的结果他当然可以预测:违章占道乱停,小车承担事故责任的百分之八十。

自这起交通事故以后,小镇的车辆管制引起了政府的高度重视。但对于财政收入不到一百万的小镇来说显然是一个极大的负担。钱世杰听说后找到镇里,主动承担了小镇交通管制的重任,但要求政府给他一个正当的名分。

钱世杰的要求正当,很快就落实了。以镇派出所的名义,算作交通协管员,没有编制、没有工资。对于镇上的安排,钱世杰很满意,他终于可以正当名分地为家乡人民做点事情了。

钱世杰就这样在小镇一干就是好多年,井然有序的交通给生活在小镇的人们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环境,他很欣慰,觉得自己还有些价值。

自从和田仙花组合家庭后,钱世杰一直在寻找三十年没有见到的儿子,通过好多渠道也没有结果。他想,这辈子就这样吧。

钱世杰比田仙花大十六岁,生活中有些代沟,时不时为了一些琐事发生争吵,可吵了过后,他马上给田仙花道歉。他想的是:人生几十年,又何必斤斤计较呢。就像这次疫情一样,原本车来车往和攘攘的人群、热闹的大街是他晚年的幸福,谁也不曾想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寂静,成了一条孤独的大街。

10

钱世杰一觉醒来,已经是天黑了。田仙花刚好回家,问及他的眼睛,钱世杰突然觉得眼睛疼痛得厉害,但依然说:“还行吧,只是觉得比上午疼得更厉害了。”

田仙花立即给医院打电话询问下班没有,接电话的医生回答说早就下班了,但如果有什么病人可以直接送医院。因为不大的街道,居住着不多的群人,彼此认识算是熟人了。当田仙花把钱世杰送到医院的时候,主治医生马上就位。初步诊断钱世杰左眼角膜损坏,并告之,如果不及时治疗将会发炎导致失明。

太平镇的医疗条件有限,第二天钱世杰就被送往市里的大医院治疗。

两个月过后,钱世杰出院,左眼因为伤及眼球,加上治疗不及时发炎而失明。

出院时,根据钱世杰的要求,医院给他配了一副变色眼镜。

因为田仙花的失手导致钱世杰付出了左眼失明的代价,她很愧疚,花了三千多元在专卖店给钱世杰买了一套西装。

钱世杰不分天晴下雨地指挥交通。

忙碌在小镇大街上的钱世杰更加卖力,有时候遇到吵架闹矛盾的人们,他总是劝慰:活在当下,其实也是一种缘分,何必去斤斤计较呢,都退一步海阔天空。相互“抬杠”的人们听钱世杰这么一说,也都偃旗息鼓。

有时和别人闲扯的时候,钱世杰又总是说:这世界上,权力、名利、金钱、爱情皆是浮云,只有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这话虽然有些消极,甚而伤感,却很有道理。

钱世杰在太平镇大街上巡逻的时候,只要一穿上田仙花给他买来的西装就显得格外精神。再戴上那副变色眼镜,镜片在阳关的照射下自动变黑,特像黑社会的“老大”!

钱世杰回家后给老婆田仙花两万块钱,要她再给他买几套西装,那是后话……

 

 

2020年3月24日于清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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