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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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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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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妆(中篇小说)

隆冬季节,原本就属于高山地带的张家村,几天前还是冬阳暖暖,就在一夜之间,天气突然变脸,寒气袭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山峦,皑皑白雪给张家村披上了银装。两三个张姓的本家男人忙着上山砍柴,准备爷爷的婚事。掉了叶子的花栎树,在汉子们挥动斧头砍伐的时候,发出沉闷“啪”的声响的同时,树上的积雪成坨地掉下来,砸在汉子们的头上,掉进汉子的颈项里,一会就化成了水,泌湿了汉子们的头发和衣襟。撒落零碎的雪花飘飘扬扬,落在有致的雪地上,给厚厚的雪地添加了新迹。

砍柴的汉子们一边砍伐着树木,一边议论着:“有德这回算是修了几辈人烟的福分,娶了一个富家的媳妇。”

“谁说不是呢?我们老张家几辈人的好人(老实的意思),在有德手上怕是要翻过身来的。”

说这话的是爷爷的大叔。眼看还有两天就是爷爷结婚的日子,本来像砍柴这样的活路早就应该准备好的,可是为了挣钱,祖爷一直带着爷爷出去给邻村的富豪人家做工,祖爷说,多挣俩钱待到爷爷娶奶奶的时候宽裕一点。所以一直拖到爷爷的婚期马上就要到了,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几天前的冬阳还让祖爷高兴了好一阵子,心想老天爷凑真是凑趣,如果要都是冬阳暖暖,那过这场喜事要节省好多的柴禾,一想到这些,祖爷心里美滋滋的。不想老天爷突然就下起了雪,让祖爷愉快的心有些失落。

爷爷的婚姻纯属偶然,用张家村人的说法叫“走了破脑壳运”。事情还得从祖爷在邻村黄家打短工的时候说起:按照当地的习俗,打短工的劳力就只管完成东家吩咐的事务,其他的份外事是毋需过问的。那一年是庚辰年,祖爷完成东家吩咐的薅草活计,回到东家黄姓的屋里,见东家的房屋四门紧闭,于是将劳动用过的家什放在东家平时置放的牛圈旁的杂物间后,准备回家,可祖爷又放心不下,怕东家回来埋怨活路做得不好。所以祖爷必须要亲自给东家汇报,祖爷索性在东家大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掏出叶子烟卷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正当祖爷抽得正酣的时候,突然屋内传出“哎哟、哎哟”痛苦的喊叫,祖爷吓得要命,慌乱的从台阶上跳起来,仔细聆听这凄惨的声音,确定是从屋里发出来的时候,就拍着厚实的板壁门,随带大声喊着“开门,快开门”。哪怕祖爷的声音响亮,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前来开门。祖爷再使劲擂着大门,“啪啪”的声响发出回音,屋里的惨叫声愈发激烈,祖爷顾不了那多,跑到东家置放家什的牛圈,拿出一把硕大的斧头将紧闭的大门劈开。进得房屋,循着“哎哟”的叫声,只见一位约十几岁的姑娘从床上掉到地上,被疼痛扭曲了面容的姑娘在地上不停翻滚。看着姑娘的痛苦状,祖爷毫不没有犹豫,立刻背上姑娘就沿着小路飞跑到通往集镇的路上。

黄姓东家的姑娘被祖爷救了一条性命。

黄姓东家两口子外出吃酒回到家中,才打听到女儿被祖爷背到集镇医院的事情,两口子连夜赶到十多里外的集镇,祖爷还在医院的走廊上徘徊。见到东家到来,祖爷忙迎上去,说:“您们是终于到来了,快急死我了,医生说,姑娘得的是‘绞肠砂’病,这时儿可能还在给孩子洗胃呢。您们来了,我也放心了。”

东家说:“难得你帮忙,真的是劳慰你哒(土家语:谢谢的意思)。”

简单地说完,祖爷没给东家打招呼就悄悄趁着夜色回到了张家村自己的家。

还有三天,就是爷爷的婚期。砍柴,借置办酒席的桌子、板凳,还有灶上要用的家伙什儿,都要找四邻右舍的人家拼借,支客司都一一安排人去落实。

面对爷爷将要到来的婚期,祖爷是又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大儿子有德的终身大事算解决了,而且祖上积德娶回了一个富家女子。愁的是二儿子有才、三儿子有见、幺儿子有备一个连着一个地长大,又要到娶亲完配的年龄,一大家人没屋住,没田种,加上世事动乱,三天两头乡保里当官的还要带着团防前来抓丁。每次乡里保里的团防来抓丁的时候祖爷总是要带着儿子们东躲西藏。

祖爷想起给爷爷拟定亲事的过程,就在心中暗忖:有德这孩子就是命大。那次祖爷把黄家的丫头送到集镇医院回家以后,心里犯了叽咕,老是悬着一颗不踏实的心:究竟是田里的草薅了没有给东家说清楚?还是把东家的大门劈坏了没有复原?还是送姑娘走后忘了关门,担心东家的屋里的东西被盗,而后东家会找祖爷赔偿?总之,祖爷忐忑的心日夜不安。直到第三天,祖爷又来到打短工的黄家,随身带着祖奶平时积攒的五个鸡蛋。到了黄家,知悉黄家丫头已经回来,而且安然无恙,祖爷才放心,并替黄家欣慰。祖爷说明来意,丫头的娘喜笑颜开,说一大堆的感谢祖爷的话语。

“我家丫头多亏你帮忙送去医院,医生说再晚就没有命了。”东家娘子边给祖爷沏茶边说。

“是啊,老张我看你是个忠厚实诚的人,虽然是家境困难一些,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这一辈子谁也断不到前后。”东家接过话题。

祖爷说:“哪个家里没有个急事?丫头发病只是被我赶上了,换成别人也要这样做的。”祖爷腼腆的脸有些舒展,“丫头没事了就好,只是东家叫我薅的草不知东家去看没有,如果有不如意的,说一声,我再去薅。再就是那天我把大门弄坏了,还没有复原……”

“老张,看你还说这些话,就有些见外了呐,其实经过这件事我看出了你们张家的德行。老实说,我们黄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虽然有那么十几亩田和几间房屋,只是比你们好过点。说到底,料不到什么时候形势一变,我还不如你呢。”东家不等祖爷的话说完,打断祖爷的话说了一通,“前几天听收音机,说好多地方都解放了,分田地,打土豪,这世道真的是难以预料。”

祖爷和东家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大半夜,三人是越聊越投机。最后都聊到儿女们的婚姻,东家娘子说如果孩子们的“八字”合的话可以打成亲家。东家娘子的话东家没有反驳,倒是有些犹豫,言下之意是祖爷家境那么贫困,按照当地的礼俗,该走的程序一定要到位,比如“请媒、团族、散茶、三台轿接亲”等等。只是如果这些礼俗完全到位,张家承受不承受得了?如果不按礼俗嫁娶,又失东家的面子,毕竟东家在当地还算有名望的人家。

东家的心思东家娘子会意。东家娘子很会来事,说:“如果儿女们的八字相合,其他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都是小事。何况,这是我们黄家嫁女,又不是别人嫁姑娘。再说,如今的形势说变就变,哪个又说得清楚?大致上过得去就行了。再说,只要姑娘出嫁的时候,我们做父母的对得起女儿就行。给女儿的嫁妆我们一样都不会少,只是你门张家也要操办得对得起我们家女儿。”

祖爷理会东家娘子的意思,当即说:“这个请您家放心,我们张人虽然忠厚老实,但也不是很差的人家。如果儿女们的八字相合,如果东家不嫌弃我张家贫穷,请您们放一万个心,所有的礼俗我们张家都会要走到位的。”

那次,祖爷回家大约三更天时。张家村的夜幕格外爽朗,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叫声。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一草一木,都不像在白天里那样现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让祖爷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祖爷回到烟熏火燎的住屋,叫醒熟睡的祖奶,把到黄家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祖奶,听了祖爷的描绘,祖奶也兴奋得半夜不眠。第二天一早,祖奶就打发祖爷去二十里外的地方找“姚神算”给爷爷查“八字”。 到了“姚神算”那里,祖爷报了爷爷生辰日时,“姚神算”掐指半天后,给祖爷写了一张贴(在当地又称“草八字”):

干支癸酉,五行属金,二十八宿柳,十二日建执,九星位三碧,八卦方位乾。

“姚神算”写完帖还说了许多,总之是爷爷的配对必须要强于爷爷的女人,方可人兴而后财发。

祖爷将爷爷的八字送到黄家的时候,是庚辰年农历十月。祖爷推迟了答应给别家打短工的日子,一大早赶往黄家。

张家村的早晨,薄薄的雾霭夹杂一些凉气飘荡在清晨的山野,太阳红着脸蛋羞涩地挤山出来,把原本炙热的光散向山野,在薄雾和凉意中现出殷红的柔和来。

祖爷再到黄家的时候,少了不少的拘束。落座没多时就拿出爷爷的八字,黄家老爹接过“姚神算”亲笔书写的爷爷的八字,黄老爹面呈笑颜,吩咐屋的人(土家语:妻子的意思)将早就查好了的丫头的八字找出来,又拿出老花镜带上,仔细比对,而后一拍大腿,“好,绝配!”黄老爹的惊炸吓了祖爷一大跳。黄老爹自知失态,继而摇头晃脑地笑着说:“这两孩子的八字吻合,是一对夫妻。”

就这样,爷爷的婚期尔后敲定,少了其间的“走媒、说期”等许多礼行。

只是按照祖爷的承诺,请媒、团族、散茶,当地该有的其他婚俗礼节都走到了。

一切顺理成章的婚事,让爷爷欢欣。只是虽然相隔不远,爷爷连未来奶奶的面也没见到,这让爷爷有些纠结。还有的就是假如奶奶嫁过来,依照张家的家境,一定是要分家单立的,意味着刚满十八岁的爷爷就要独立支撑家庭的责任。不管怎样,爷爷的婚期紧临,对于爷爷来说,决然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爷爷结婚的当日,天气转停。张家村的山峦依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层层叠叠的雪错落有致,构筑了一幅天然雪域图。

奶奶乘坐的花轿停在张家破旧大门外的时候,爷爷有些激动。迎亲的唢呐不停的吹响,支客司扯开洪亮的嗓子招呼着客人,一切按部就班照着当地的婚俗,收拾完奶奶的嫁妆:箱柜、衣柜、粮柜、衣箱,甚至是烤火的火盘都一应俱全。大概是黄家想到祖爷的贫穷,一共置办了二十四个“背的”(土家习俗:每一个背夫所背的东西称为一个“背的”)。而后是入洞房,本来要闹闹洞房的,可祖爷一再招呼:大户人家的女子,不适合闹洞房的。并再三嘱咐爷爷,要让奶奶先迈进洞房的门槛。(土家婚俗:谁先进入洞房,预示着谁在家庭中占主导地位。)

奶奶在平静中进入打了扬尘而且用报纸糊过矮小的洞房。

爷爷的婚事在祥和和贫苦的喜悦中完成,开始了成立家业的漫长生涯……

那一年,是一九四一年。

爷爷十八岁,奶奶十七岁。

不出爷爷的预料,就在爷爷奶奶成亲,第三天回门(土家婚俗:成亲过后第三天回娘家,称为“回门”)后再回张家,祖爷就将爷爷奶奶召集到火坑边,祖爷一边叭嗒着长烟杆,不时在火坑烧得滚烫的灰里扒刨着,凫凫的烟雾随祖爷叭嗒的节奏,从祖爷的嘴里冒出,不一会儿,低矮的房屋弥漫了浓浓土烟味儿。

祖爷吧叭了几口土烟,结结巴巴地说:“今天把你们两个人召集在一起,是想……是想……”,祖爷的语无伦次让爷爷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奶奶却不谐世事,过贯富家生活的奶奶心直口快,没等爷爷开口就说:“爸爸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出来就是,都一家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呢?”

奶奶的话让祖爷有了底气,祖爷停止叭嗒烟袋,利索地说道:“本来你们刚回门来,加之翠香(奶奶的名字)又没吃过苦,我们张家的家底有德(爷爷的名字)是晓得的,翠香也看到了,有德在家是老大,还有有财他们五姊妹都还是单耍耍儿(土家语:单身的意思),家里的田也不多,而且都是陡坡田,遇上天旱,月亮都晒得死禾苗,哎……”祖爷说到这儿,仰天长叹。祖爷的哀叹让奶奶有些急躁,可刚嫁到张家,又不便把话说得太重。虽然和爷爷是结了婚,可对爷爷也是一点都不了解,气氛就这样尴尬着。祖爷再一次点燃草烟,叭嗒几口,继续说:“我和你妈商量过,如今你们成亲了,也算有了着落,为了不拖累你们,我们一二父子(两父子的意思)把家分了吧,这样你们也好有上进心。”

祖爷的想法是爷爷早就预料的,可祖爷的想法是奶奶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毕竟结婚才这么多天。

祖爷说出了真实的想法后,让爷爷奶奶考虑。奶奶被祖爷突如其来的想法说蒙了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径直走进低矮的房间。

气盛的爷爷咽不下这口气,和祖爷竭力争执,直到祖爷含着烟袋走出大门,消失在夜幕中的时候,这场争执才偃武息戈。

此时,张家村的夜,月亮昏晕,星光稀疏,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昏暗的天宇上。雪早已融化,除了微风轻轻的阵阵的吹着,偶有一声两声的狗叫, 整个大地似乎都沉睡过去了。

爷爷奶奶针对祖爷的想法,商量着对策。

爷爷说:“爹也太不尽人情了,我们刚结婚就要分家,连持家的起码哈数都不晓得。”

奶奶加过话题:“按理说,爹的想法是有些不妥,至少也要让我们熟悉了持家的套路后再分家才合适。”

“那明天再找爹理论,我就不信爹这样绝情。”

“我看还是算了,不就是分个家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相信我坐不稳这个家。”天生要强的奶奶像是来了倔劲儿,竟然大义凛然般同意了祖爷的想法。

“我还是想不通,爹为啥子要这样急着要把我们分出去。”

“其实,你爹也有你爹的难处,一大家子,八九口人要吃要穿,也怪难的,再说,你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还是单耍耍,娶亲完配,成家立业,不是简单的事情。再说,我们分出去,还可以找我娘家搭救一下。”看着爷爷生气的模样,奶奶轻言细语的说着。

在奶奶的劝慰下,爷爷的怨气消除大半。

是夜无语,张家村的夜在静谧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爷爷起得很早,虽然基本是一夜未眠,但祖爷昨晚的决定和奶奶的劝慰让他心痛并忐忑,毕竟祖爷养了他十八年,如今成亲成家了,他的确也该独立了。爷爷起得早,就是想听听祖爷的最终结论。

出乎意外,祖爷一大早起床依旧和从前一样,帮别人打短工去了。似乎把昨晚分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爷爷想,是不是良心发现,让祖爷突然改变了主义?望着祖爷扛着农具的背影,爷爷有些心酸。这么多年,祖爷养活爷爷他们六姊妹,从老大到老四几乎是一年一胎,只有两个妹妹出生的间隔时间少两年。屎一把尿一泡的抚养,缺吃少穿属实遭了不少的罪。长大一个孩子,完成一个孩子的婚配,让孩子立业也是父母的应尽责任。如今爷爷成家了,祖爷算是尽到了责任。可让爷爷想不明白的是,祖爷的想法怎么就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呢?

张家村冬天的早晨没有春天清新;也没有夏日灿烂;更没有秋日清爽;有的只是让人寒冷的气流。

奶奶起床洗漱过后,婆婆早就做好了早饭,一家九口人除了祖爷出去打短工所有人都围在火坑边,一人端着一碗粗糙的苞谷面饭,各自闷头地吃着。边吃饭边听祖奶吩咐各自吃了早饭后的活计。祖奶在吩咐活计的时候,没有安排奶奶,祖奶说奶奶才过张家的门,以前在娘家也没有吃过苦,歇息几天熟悉熟悉山界、田块,做活路的事就暂时不用。奶奶明白那是祖奶在照顾自己,可天生要强的奶奶吃过早饭,毅然随同爷爷来到了山后的挂坡田。

一星期过后,张氏家族有名望的族人在祖爷的陪同下来到了张家。一阵寒暄过后,进入了正题。

族人说:“有德你们两口子也在,今儿我来是受你爹的委托,你们婚也结了,也该独立家业了。只是如果将就着把你们分出来,你们也看到了,你爹养你们六姊妹,就这么点儿房子,分出去住哪儿?” 族人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为这事你爹找到我,想了几天,我才想到一个办法,上阳坡的孤寡老人刘老汉,一个人,年纪也大了,正好想找个过继的人养活,想来想去,你们这种情况正好合适。这样也算是两全其美。”

族人的话说完,让爷爷奶奶吃惊,这么多天,原来祖爷是想把他们过继给别人,祖爷自己不好说,才找族人前来说客的。

爷爷奶奶沉思了一会,心里不是滋味,怪祖爷心狠,不近人情。但反过来仔细想想,如果真的过继过去,倒还是件好事:对祖爷,对爷爷,对刘老汉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

奶奶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很明事理的人。经族人这么一说,不等爷爷发话,就接过族人的话题:“有劳您费心,我们现在的境况也摆在这儿,既然爹这么决定了才找您来说的,我看这样蛮好。”

奶奶这样说着的时候,瞟了爷爷一眼 ,爷爷也同意了族人的意见。

择日,爷爷、奶奶在乡邻的帮助下,正式过继给离张家村八里路的上阳坡。

随同爷爷、奶奶一同搬迁到上阳坡的还有奶奶的全部嫁妆。祖爷再搭上两斗(斗:一种丈量的器具,一斗25斤)苞谷 ,随带两升(升:一种丈量的器具,一斗2.5斤)黄豆。

爷爷结婚后不到半月,就正式立业。那是一九四一年的冬月。

奶奶随爷爷过继到上阳坡,三间破旧的老屋盖着茅草,冬雪融化的时候,满屋滴漏。奶奶拿出全部可以接水的瓢盆,依然不够。爷爷又找出陈年的杉皮,才勉强止住了房屋的漏子。

奶奶过继分家后嘱咐爷爷不要让娘家人知道。因为她怕娘家的父母失望,更怕娘家的亲朋族友知道了看笑话。更主要的奶奶娘家只有三姊妹,她是老大,不想让下面的两个弟弟步入她的后尘。

面对新的家庭,新的环境,奶奶规划着持家的蓝图。

上阳坡犹如它的名字,面朝东方,一面陡壁的山坡。好歹是爷爷过继的房屋前面有着两亩田大小的平地,才使得“出门下坡,上山爬坡”的说法稍许有些改变。

虽然也是高山地带,冬天寒冷的气息覆盖着大地,可是只要一有太阳,冬雪融化得极快。因为是坡地,而且偏僻,这样的地方哪怕是大户人家也从来不会关顾,都觉得偏僻太麻烦。因此,爷爷过继的刘老汉还能拥有几亩属于自己的田块。老人无儿无女,加之年迈无力,虽有的田地几近荒芜。奶奶吩咐爷爷年前就着手开荒。奶奶则按当地的习俗开始了忙年。

奶奶说:“分家过继的第一个年,一定要过得有模有样:一是孤寡老人这么多年一个人孤苦伶仃,既然是过继过来了,那就要让老人感觉到热闹;二是才结婚成家,一定要随上当地的习俗,最主要的是不要让人看着笑话。”

奶奶的说法爷爷非常赞同。自从奶奶嫁到张家,爷爷便处处依从,毕竟奶奶是一个能干的大户人家的女儿。

年糖、年豆腐这些不需要用钱购买的土特产,奶奶都尽力自己做。在制作的过程中有实在不懂的就跑到张家老屋里向婆婆询问请教。

爷爷奶奶结婚过继后的生计就从庚辰年的年关正式开始。

第一个年节,日子贫寒的时辰,奶奶炖一锅五花肉,锅虽然不大,但香喷喷的五花腊肉味道弥漫在茅草屋的各个角落。再炒上几盘小菜,纯粹的自家种养的菜肴经奶奶精心加工制作,就是一桌丰盛的团年饭。

在年节到来的前夕,奶奶吩咐爷爷劳作之余去几里路外的酒作坊花一块钱买了一斤半包谷烧,说是第一次和老人过年,必须让老人喝得高兴才是。

一切准备就绪,爷爷点燃了预先准备的爆竹,“啪、啪”的爆竹声响在寂静几十年的上阳坡突然想起,脆响的爆竹声穿透寒冷的云层传递到张家村张家老屋,祖爷祖奶欢欣地露出微笑。爷爷奶奶结婚过继的第一个年节开始。孤苦了多年的刘老汉也咧开嘴唇,笑容满面的赞叹奶奶能干。

奶奶给老人、爷爷各自斟上一杯酒,而后自己也斟了半杯,举杯同庆的瞬间让清静几十年的茅草老屋里充满了幸福和乐趣。爷爷是第一次喝酒,老人是停顿了十几年再一次重温酒香。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感谢着刚谐世事的奶奶……

过完年,按照当地习俗,正月初一爷爷奶奶要回娘家,去给奶奶的父母拜年。在奶奶的娘家,奶奶的母亲询问奶奶结婚后家坐得怎么样、公公婆婆对她好不好、爷爷勤不勤快等等的问题,凡是涉及的所有家长里短都问到了,奶奶不想让娘家知道自己的境况,回答每一个问题的时候都让母亲高兴而放心。

从娘家回来,原本还要继续玩耍的,因为张家村过年的习俗是一直要到正月初九才算过往,俗称“上九日”。奶奶却吩咐爷爷:“我们刚刚成家,没有家底子,也就顾不了那么多面子了,只有刻苦耐劳,才能把家坐好。”

爷爷说:“力气是奴才,去了又会来。我有的是力气,想把屋后的几块荒地挖出来,虽然田里的土是薄了些,但种点小粮食还是可以的。”

“那好,我们一起去,挖起来也快。”奶奶赞同爷爷的思路,“一年之计在于春,过完年气候来得快,一晃桐子树花就要开了,老辈子说‘桐子树花开下种’,在下种之前,一定要把准备做好,免得耽误了季节。”

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

为了生计,爷爷奶奶在房前屋后相继开出了十多亩的荒地。爷爷当紧当忙的时候,在家和奶奶一起忙碌,稍微闲暇的时候,照常去给富豪的人家打短工,挣钱家用。奶奶有晴天没雨天的在屋里、田间地头勤耙苦挣,不到一年的功夫,把一个家不像家的家把持得井井有条。

爷爷奶奶的生计从贫穷潦倒中开始,终于出现了一丝希翼。

家是生命的驿站,是心灵的港湾,力量的源泉。

经过爷爷奶奶的共同努力,有着三口之人的家算是撑起来了。虽然过继过来抚养的是个孤寡老人,但老人同样希望爷爷奶奶早生孩子。为了满足老人的夙愿,爷爷奶奶商量着准备要一个孩子。

一年后,大姑出生,襁褓中的哭泣声给上阳坡茅草屋爷爷奶奶的家增添了不少乐趣,同时也给爷爷奶奶增加了压力。多一张嘴吃饭,自然多了一份责任,一份辛劳。特别是在乡村,除了勤劳别无他法。

大姑的出生,让爷爷更加刻苦勤奋。白天不是在田间挖泥夲土就是外出打短工,奶奶操持家务照顾孩子服伺老人,超常的付出让爷爷奶奶提前衰老,不到二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却超过三十多。平滑的额头长出了皱纹,记载着爷爷奶奶经历的心酸。

家的变故就从大姑出生的时候开始。

就在奶奶生大姑的时候,祖奶正患一场风寒病症,而且是很严重的那一类,不便于为奶奶接生,祖爷就跑到亲家的屋里,将所有情况说明,希望亲家母能帮忙给奶奶的接生的哀求,亲家母为女儿接生理所当然,奶奶的母亲随祖爷来到上阳坡,奶奶的母亲看到破旧茅草屋傻眼,心里想,当初知道祖爷家里穷,但总是比这里要强一些的呀。奶奶的母亲心存疑惑,但奶奶临产,容不得她细想,先让奶奶把孩子生下来再询问吧。

奶奶生了大姑后,奶奶的母亲帮忙把奶奶安顿好,然后才问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爷爷如实说出奶奶嫁到张家过后又被过继到上阳坡孤寡老人这里的全部细节。奶奶的母亲听了很气愤,说:“怎么会这样呢?这么大的事情隐瞒了我和你爹一年多。”

爷爷解释说:“本来每次回娘家准备给您们两位老人说说的,可田香(奶奶的名字)都不让,说是怕您们两位老人担心,还说您们都是快六十岁了,为子女的事操了一辈子的心,不想再让您们操心了。”

听了爷爷的话,奶奶的母亲“哎——”地叹了一口长气,而后楠楠嘟嘟地自言自语:“也怪我们关心得少,虽然两家相隔也才三四十里路,怎么一年多就不能过来看看的。”

爷爷听了岳母的自语,连忙说:“这哪能怪您们呐,再说,家是人挣的,田香嫁给我,我俩都吃得苦,上阳坡虽然地方是比张家村差点儿,但这里自在,场子大,只要是刻得苦,生活还是不要紧的。”

“田香也是的,这丫头从小就犟,在家的时候就是什么事都要挣个赢头儿,哎。早晓得你爸爸有这样的想法,就不让田香遭这趟罪了。”

爷爷从岳母的话外之音听出了对祖爷的不满。

那次以后,奶奶的母亲回去和奶奶的父亲大吵一顿,埋怨奶奶的父亲当初就不该太信了祖爷。奶奶的父亲听说后,也是一肚子的气没处撒。但在家里再怎么也不能失掉男人的气概,于是就和奶奶的母亲大吵起来:“死瘟三的,田香当初合八字的时候你不是也很欢喜的吗,怎么就是我一个人的错了?”

“是你把张长友(祖爷的名号)相信到肉里去了,说啥子张家老实,祖祖辈辈根基正,把儿女托付给这样的人家你放心。这哈你就不认账了?”

“是我说的又咋样了?田香只有这样的八字。再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造孽该她造孽。我们也只能养其身,不应该养她一辈子吧。再说,田香还有两个弟弟,你将来是靠姑娘还是要靠你儿子养活你?”

奶奶的母亲无语,转身回到屋里低头抽泣。

奶奶的父母亲吵完架,奶奶的父亲越想越来气。在心里埋怨:这张长友也太不地道,当初我就没有嫌弃他家穷,本来和张家开亲门不当户不对的,主要是看到他人实诚,加上两个娃儿的八字相合,才同意了这门亲事。你分家就分家,过继就过继,至少要等我们晓得,瞒着我们就是不把我们当人……

第二天,奶奶的父亲跑到张家村,找到祖爷理论。祖爷多方面解释,奶奶的父亲就是不依不饶,总是说祖爷太欺负人了。

就那次,两亲家彻底闹翻,好多年都不来往。那是后话。

随后的岁月,奶奶又先后生了二姑、三姑。

三个女孩,总是让爷爷生气,特别是在田间劳作累了的时候,三个小姑姑围在爷爷的身边打闹嬉戏,不是遭到爷爷的唾骂就是“啪啪”的巴掌扇在身上,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奶奶埋怨爷爷说:“孩子还小,教孩子可以用细竹条打,那样不会伤到孩子的筋骨,用巴掌没轻没重的,万一伤到了孩子的筋骨咋办呀?”

奶奶不说还好,一说爷爷更加来气:“就你多嘴,有能耐你生个儿子我瞧瞧。”

爷爷这样说话,奶奶的气也来了:“生不生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再说,生儿子就那么好吗,你爹娘生了那么多的儿子,怎么养不活还把你送给了别人?”

奶奶第一次戳痛了爷爷的伤疤。本来他们结婚这多年,爷爷对奶奶总是言听计从,就因为奶奶生了三胎都是姑娘而不是儿子,让爷爷超级不满。爷爷和奶奶的家庭吵闹从这次开始逐渐升级。

奶奶的母亲从知晓奶奶的境况过后回去和奶奶的父亲吵架后,从此落下病根,一晃几年都没有医治断根。找了好多医生诊断,也没有找出病因。后来在奶奶弟弟的提议下去宜昌治疗,因为奶奶的弟弟在外读过书,知道奶奶的母亲可能是心理疾病。去到宜昌诊断,果然奶奶的母亲是因为长期忧郁,患上病了心病,只可惜医治得太晚,奶奶的母亲在三姑出生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便撒手人寰。

奶奶的母亲死后给奶奶把信(土家语:人死后给亲属通报消息,称为“把信”),奶奶听到噩耗后失声痛哭。奶奶哪里知道,她母亲就是机够(土家语:担心的意思)奶奶而得的病。奶奶想,这世间上从来只有“籽连瓜,没有瓜连籽”的说话也许就是真的。

娘家的岳母死后,爷爷奶奶再困难也要组织人去看信(“送葬”的意思)的,花圈、锣鼓、唢呐一应俱全,娘家只有奶奶一个女儿,声势一定要有。爷爷便邀约了几十人做伴,奶奶在看信队伍的前面举着花圈。祖爷因为和奶奶的父亲闹拜了没有说话,只打发儿女们陪同。

事过之后,奶奶对祖爷有了看法。奶奶埋怨:“再咋样吵架不说话,大干(大局)还是要顾的,何况当初把我嫁到张家,她们黄家是丢了很大的面子的。”

奶奶这话传到了祖爷的耳朵,祖爷很生气,专门跑到上阳坡问奶奶的行市(土家语:问罪的意思)。

“当初又不是我们张家逼迫你爹把你嫁过来的,都这多年了,娃儿就三个了,还在说这样的话?”

奶奶向来的脾气是不依不饶,继而回敬祖爷:“我说错了还是不该说?在娘家我是寸草不拈,自从到了你们张家,苦不死有你命在。你问问你儿子张有德,来到你们张家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本来,奶奶对祖爷把她过继给别人当儿媳就不满,心气一直憋了这么些年没有发泄出来,这次祖爷找上门来,她必须要好好发泄一下。

爷爷站在旁边看着祖爷和奶奶吵架,心里很矛盾,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媳妇,顺着哪边都不好。但听到奶奶提起祖爷将他们过继的事,心里也来了气,正要开口说话,奶奶朝着爷爷吼叫:“张有德,你聋了,我在你家过的什么日子,你给你爹说说。”

听奶奶这样的吼叫,爷爷想:奶奶辛苦虽然是辛苦,但一连三胎都生的是女娃子,没有给张家争到气,于是就转移了方向,回叫着:“你吼啥子吼,在张家你有啥子功劳,不就是生了三个女娃吗?”

爷爷的话,极度伤害了奶奶的自尊。奶奶对爷爷彻底失望,这一次,奶奶彻夜未眠。奶奶发誓一定要把姑姑们好好抚养,让姑姑们长大后再不受欺负。

也就是这一年,爷爷奶奶过继抚养的孤寡老人去世。所有的不幸像赶趟似的磊在了一起,让爷爷奶奶沉重得抬不起肩头。

老人去世后,爷爷和奶奶商量,虽然是过继过来的,但老人生前没有亲身儿女,不能让老人带着遗憾走。再说,过继过来也有六七年,在一起相处也处亲了。

奶奶对爷爷说:“虽然今年的事务多,堆到一起了,但老人的丧事我们再困难也要安排好。”

爷爷也说:“那是的,老人没有亲生儿女,我们就是他的亲生儿女。俗话说,养儿当做亲老子,自从我们过继过来,老人对我们的帮助也不小,如今老人去世了,我们要体体面面地将老人送上山。话不能把给别人说。”

爷爷奶奶在对老人的安葬上搭成了共识,于是爷爷主外,奶奶主内。按照当地的习俗,爷爷请来了道士开路,端公做斋。丧鼓是必须要打的,左邻右舍前来帮忙的人白天帮忙,晚上轮流跳丧。直到第三天才热热闹闹地将老人送上山。那一年,是一九四九年的五月。

送走了老人,爷爷奶奶仔细盘算着,所欠外债六十元,苞谷一百斤,黄豆四十斤,还有跟前临近送来的小菜、辣椒等等等等,算是欠下的人情。

世事的变迁,是早有预料的。

一九四九年九月,张家村解放。土地革命的浪潮席卷着山村。奶奶的娘家因为解放前属于富豪之流被划定成富农,被分了田地财产。奶奶的父亲带着家人被分流到离张家村很远的白沙落户。好歹是奶奶的大弟弟民国时期在外读过几年书,学得一些把脉开方的技艺,还能为乡邻看病把脉做一些事情。

爷爷奶奶虽然田地多,但却贫穷,依然划定的是贫下中农。

合作社的集体劳动,爷爷、奶奶算得上好手。在张家村,多劳多得体现得很明显,对于爷爷奶奶来说是英雄用上了武道。大姑在家带二姑、三姑,还可以帮助爷爷奶奶做饭做家务。爷爷奶奶腾出精力在社队挣工分。那时候,每到年底结算的时候进账较多,有着五口之家的家庭生活美满且安宁。

自从奶奶生了四姑的时候,再一次毁灭了爷爷的希望。当孩子出生啼哭的一瞬间,爷爷发现依然是个女孩就转身离去。奶奶在孩子的啼哭声中潸然泪下,线珠般流下苦涩的眼泪。奶奶想,怎么就不能给张家留下传宗接代的子嗣呢?奶奶自责,她认为,自古以来女人就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可不争气的肚子偏偏就怀不上儿子。这样想着的时候,奶奶理解爷爷的心思,她不怪爷爷无情。

一个月的月子,为了节省存粮,奶奶吩咐大姑将自留地里种植的南瓜摘回来煮了吃,因为在当地流传南瓜是发物,可以让婴儿吃到更多的奶水。

望着奶奶的痛苦模样,不到十岁的大姑很懂事,担起了所有的家务,空余的时间还会随爷爷去社队挣工分增加家里的年底收入。

二姑、三姑也一天天在苍白的岁月中成长,逐渐懂得了帮助奶奶分担担子。懂事的姑姑们让奶奶在绝望中看到希翼,多了一份精神寄托。

四姑出生后不久,爷爷开始抽起了叶子烟。刚开始的时候,吧嗒两口就会被呛得一直咳嗽,有同岁同小组叫旺财的朋友给他说:“哎,伙计,叶子烟不能抽就莫抽,那样咳嗽几多难受。”

爷爷白了旺财一眼,只是低声地哀叹一声“哎——”

旺财也是张姓本家,只是按辈分算起来同辈,他们不是一个祠堂的张,旺财是张家村解放的时候土改搬来的。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却似乎和爷爷有缘,成了爷爷可以倾心的朋友。

旺财说:“烟抽寂寞酒喝愁,兄弟心里有啥子不痛快的,说出来看哈我能不能帮忙开导开导?”

爷爷又低声叹了一声“哎——”

“有德,你真是要让人急死的,心中有啥子憋屈的说出来,发泄发泄也许就好了。”

“旺财,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痛,我的苦楚你又没有经历过。都是大男人,男人是干啥子的?最起码的是不能断了烟火。”

爷爷这么一说,旺财不好再回答,只是轻言细语地安慰:“想开点,这种事是讲不起狠的,只能听天由命。说白了,人啊,和啥子都可以犟,唯独不要和命犟。”

爷爷和旺财说了一会儿话,知道爷爷心里有委屈,于是旺财说:“走,兄弟,到我家去,我陪兄弟喝两盅。”

之前,爷爷还是在解放前过继给上阳坡老人后的第一个年节喝了一杯就的,后来再也没有喝过。准确地说,是没有条件喝酒。他心中有委屈想找人倾诉一下,旺财的邀约爷爷没有推辞,两个人径直来到旺财的家。

到了旺财的家里,旺财给爷爷找了一匹(土家语:一根的意思)叶子烟,并教爷爷,首先将烟叶卷起塞进事先用竹筒做好的烟筒里,对初学抽烟的人来说就不会咳嗽,要么就去铜匠铺专门打个烟袋。

爷爷效仿着,用竹筒当烟袋,从此真正地抽起了土烟。

旺财的婆娘是个贤惠的女人,见爷爷的到来,有些惊奇。虽然是一个生产小组,但爷爷还是头一回过来,不等旺财吩咐,下厨炒了几个下酒菜。就着酒菜,旺财给爷爷斟上一杯,爷爷拿起杯一口而尽。旺财望着爷爷,说:“酒不能这样喝的,会伤到身体。”

爷爷喝完一杯,趴在桌子上失声痛苦:“旺财兄弟,你说,这辈子我真的命就这么苦么?刚结婚就被过继给别人当干儿子,为了把家坐好,我是没日没夜,没晴没雨的死干,我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有个像样的家,有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我不想让张家在我这辈人手上断了烟火。”

旺财看着爷爷痛苦流泣的样子,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只说:“兄弟啊,想开点,啥子事你往命上想想就是了,命中该有的一定会有,命中没有的再怎么也没有,这是上苍注定了的。来,兄弟,抛开烦恼,喝酒。”

旺财说完又给爷爷斟了一杯。这一次,爷爷没有一口清。爷爷端起酒杯,说:“兄弟,这多年了,我是一生中第二次喝酒,感谢的话我也说不好,从小家里穷,没有恰过学堂门,让兄弟笑话了。这杯酒,借兄弟的酒敬兄弟一杯。感谢兄弟瞧得起我。”

爷爷在旺财家喝酒、日白一直持续到半夜。那一次,爷爷喝得酩酊大醉。

爷爷回到上阳坡家里的时候,奶奶还在给四姑端屎端尿。见爷爷回来大醉的样子就埋怨,说:“这是去哪里了?还喝成这个样子?”

本来不应该有什么事发生的,可恰逢奶奶在给四姑端屎端尿,加上奶奶埋怨他不该喝酒,激起了爷爷的反感,爷爷大骂:“死瘟三的,你还管起我喝酒来了?不就是喝酒吗,我想喝就喝,你还能阻挡不成?”

因为一连出生的都是四个女孩,奶奶觉得惭愧,早就磨砺了要强的性子。奶奶尽量压住心中的怒火,依然轻言地说道:“你喝酒我不反对,只是莫喝那多,喝多了伤身体。再说,喝那么多万一在回来的路上哒(“摔”的意思)伤了咋办?”

“死逼婆娘,你就想我哒伤咋的?”

“孩子她爹,我是好言劝你,十几年我们风风雨雨地走过来,你说我希望你哒伤吗?”

奶奶一提孩子,爷爷怒火冲天:“别给我提孩子,几张只吃饭不中用的嘴,有能耐你给我下几个崽子,我就服你。”

爷爷的话也激起了奶奶的怒火,最后从互骂到出手,爷爷和奶奶生平第一次为了孩子发生了家庭战争。

那一年,是一九五五年的春季。大姑十三岁,二姑十一岁,三姑九岁。

上阳坡的夜晚,不仅是静得出奇,也黑得出奇。除了天上一些零零碎碎的星光外,几乎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一九五八年秋天的哪一个夜晚,奶奶的肚子痛得厉害,奶奶预感肚里的孩子即将面世。为了不让爷爷再度失望,奶奶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爷爷。

撕心裂肺的痛,奶奶咬紧牙关,顺手在床边的枕头下抓出一条毛巾塞进自己的嘴里,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喊叫。一个时辰过去,“哇”地一声啼哭,五姑降临了。奶奶浑身无力,稍微歇息一会儿后,奶奶勉强爬起来,用事先准备好的剪刀剪断脐带,包好刚出生的孩子,而后沉沉地睡去。

张家村的早晨,虽然是秋的季节,但却不像是秋的气候。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带着微微的凉爽。两只老鸦歇息在柿子树上,试图啄食将要成熟的柿子。爷爷起床径直去到社队,正是收粮的时间,社队是忙碌的季节。

大姑起床,发现奶奶捂着被子,以为是奶奶生病,走到奶奶的床前轻轻掀开奶奶的铺盖,才发现原来奶奶又个自己生了一个妹妹。

就在大姑掀开被盖的瞬间,五姑可能是饿了,“哇哇”的大哭起来,奶奶望着懂事的大姑,满心的委屈一下就想全部发泄出来,但又不能和女儿说,只好嚎啕大哭。一时间,奶奶的痛哭声合着五姑的“哇哇”声从茅草屋里传出来……

清晨的哭声惊醒了还在贪睡的二姑,三姑,四姑。孩子们一齐来到来到奶奶的床前,不谐世事的孩子望着奶奶的泪眼,一起陪着流泪……

终究还是大姑安排二姑,三姑快去蔸火烧水,给奶奶擦洗,给五姑喂水。孩子们的伺候让奶奶感到了一丝温暖,奶奶擦干眼泪,露出微微的笑容。

爷爷回家快半夜了,回来发现屋里还燃着煤油灯,大姑、二姑座着玩耍。爷爷冲着大姑二姑吼叫:“煤油不要钱的,半夜三更还不睡觉。”大姑窃窃的告诉爷爷:“妈又生了个妹妹。”

爷爷听说后“哦”了一声,然后走进了自己的睡房。

五姑的降临给家庭再次增加了一层寒霜。奶奶做一个月的月子,爷爷连问候的意思都不曾有过。好歹是大姑那年已经十六岁了,懂事地为奶奶端水做饭,奶奶被撕碎的心才得以稍稍的愈合。

命运捉弄的总是好人。五姑刚满一岁零三个月,六姑出世。六姑的出生,奶奶的厄运如出前辙。

家庭的矛盾犹如阴鬣的雾霾笼罩着上阳坡的茅草屋。爷爷成天喝酒抽烟,社队的工分挣得也越来越少。大姑、二姑成了家庭的顶梁柱,三姑照料家务,四姑照顾着两个妹妹。奶奶拖着虚弱的身子骨重新参与社队劳动挣工分补贴家用。那些年,恰恰遇到天旱,张家村本来就贫瘠的土地一遇到干旱收成减半不止。任凭爷爷、奶奶、大姑、二姑再怎么吃苦也是缺吃少穿。一家人的生活越发艰难。

在乡邻们的邀约下,爷爷和大伙一起去资丘背盐,以此可以换得一些小钱,用于抽烟、喝酒、家庭开销等等。奶奶劳作之余则领着几个姑姑到山里采摘野果、到沟边挖掘野菜、能吃的树皮刮下来,采摘的野果、野菜、树皮经过奶奶的加工再拌上少许的粮食勉强可以度日。到了秋天以后,满山的木瓜树籽就是最好的食物。奶奶总是要带上姑姑们上山采摘。用一块破布摊铺在木瓜树下,然后用竹竿在树上敲打,一会就要采回一大筐的木瓜籽。回家后,奶奶就要开水将树籽烫熟,然后放进木甑子上甑,一家老小围着火坑吃着甑好的木瓜籽饭,时间一长,消化出现问题,解不出手来,奶奶又忙着找医生,花了不少的心血才让孩子们恢复正常。

大姑结婚早就超过了那是的结婚年龄,那是一九六七年,那年大姑二十五岁。本来好多媒人上门为大姑介绍亲事,怎奈家庭太困难,奶奶给媒人说大姑的几个妹妹还小,想把大姑再引几年,好让大姑帮帮忙什么的蜿言拒绝了前来说媒的媒婆。因此耽误了大姑的婚姻。

二姑小大姑两岁,也是超过了法定的结婚年纪。那时候,凡是超过十八还没有出嫁的女孩,一定会引起旁人的猜度:不是孩子有问题就是孩子的家庭有问题。

奶奶觉得对不起女儿们,当媒婆前来给二姑说媒的时候,奶奶再没有推辞,只要求男方的家庭条件要好点,至少要比奶奶现在的家庭要好。

就这样,大姑和二姑婚姻在奶奶的主导下算是确定下来。按照张家村的老习俗,“看人家、散茶”等等婚俗程序一一到位,剩下的就是出嫁的具体时间。大姑的媒婆和二姑的媒婆前来和奶奶商量婚期的时候,奶奶说婚期的事等和爷爷商定了再通知媒婆。

关于大姑和二姑的婚期,奶奶和爷爷商量,干脆确定在同一天。

奶奶说:“孩子她爹,我们家庭还处于困难中,反正两个女儿都确定了,不如一起置办,‘两场麦子做一场打’,这样会减少很多的开销。”

经奶奶这样一说,爷爷想,奶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两个女儿的婚期一起办,可以减少帮忙的人,减少办喜事在乡邻处借东借西的麻烦。反正“一个羊儿是放,两个羊儿也是一放。”爷爷同意奶奶的意见。

一九六七年的张家村,依然在贫困交加中回旋。奶奶先前的誓言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奶奶和爷爷商量,女儿出嫁一定要置办八个“背的”,那是当地早就形成的规矩。衣柜、柜子、箱子是一样都不能少的,那是奶奶给自己确定的底线。自己山上本来不缺木材,可那是大集体的,不能随便砍伐。买木料没钱,奶奶就对爷爷说:“孩子他爹,你看我当初来你们家的那些嫁妆,虽然旧是旧了点,如果请木匠重新打整一下,再上上新漆,也还是不错的,你说呢?”

爷爷说:“如今孩子们都一个一个长大成人了,再说,女孩的事本来就是为娘的当家。你怎么说怎好。”

爷爷没有反对的意见,奶奶就按照自己的思路给大姑、二姑各自置办了八套像样的嫁妆。

大姑。二姑婚期的那天,爷爷喝醉了酒,但没有发酒疯。让奶奶有些意外。

大姑、二姑在同一天出嫁了,各自风光地带着奶奶陪嫁的八套像样的嫁妆。

大姑、二姑的出嫁,在张家村方圆几十里都有称道,说奶奶算是地方中的狠人,六个女儿,还能那么排场的在同一天将两个女儿嫁出去!

那一年,是一九六七年的九月。

大姑、二姑的出嫁给爷爷奶奶一家减轻了负担,但同时又少了两个劳动力,让家庭的收益减少很多。

爷爷心中的结一直没有解开,时不时因为子女的问题相互争吵。每次争吵的时候,爷爷就喝闷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不睡到中午不会起床。在家吃过午饭再到社队出工,耽误了半天的工分。

不管爷爷怎样,奶奶依然是任劳任怨地支撑着家,家内家外的事都靠奶奶一个安排,更多的时候都是奶奶亲自动手去做。

爷爷的烟瘾越来越大,抽起烟来就像是烧火,烟雾一股一股从嘴里喷出来,在爷爷眼前打了两个璇儿,才凫凫飘上爷爷的头顶。刚开始爷爷抽烟的时候,奶奶只是提醒爷爷说:烟,最好莫抽,那东西很伤身体的。可后来随着六个女儿的相继出生,爷爷的烟抽得越来越密。奶奶再也不说什么,因为奶奶听抽烟的人说过:烟,抽的是寂寞。大概是爷爷胸中有结,想借助抽烟来麻痹自己的灵魂罢。爷爷满脑子的世俗全是因为奶奶生下的六个姑姑。

爷爷的酒量并不大,喝三两就二麻二麻,再多喝就醉。醉态的爷爷胡扯瞎诌,如若有人和他唱对台戏的话兴许就会出手打人。奶奶知道爷爷喝酒的脾性后,从来不奉劝爷爷喝酒的事。为女儿们的事,奶奶也特别的惭愧,要是能满足爷爷的意愿或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按照家乡老人的说法,“烟抽寂寞酒喝愁”,爷爷有爷爷的苦衷。奶奶经常一个人坐着劝慰自己。

让爷爷再度振作是七叔出生的那一年。那是一九六九年冬月阴历初九。那一天正是爷爷和奶奶结婚的日子。时隔二十八年,当奶奶抱起刚出生的孩子剪断脐带的时候发现是个小子,奶奶“哇”的大哭起来,可能是奶奶的哭声吓到了还没睁眼的七叔,七叔也“哇哇”的哭叫着。

七叔出生已经是半夜过,大概凌晨四五点的样子。听到孩子的哭声,爷爷懒得理会,却惊醒了熟睡中的三姑、四姑、五姑。三个姑姑胡乱套上衣服跑到奶奶的床前,望着女儿们睡眼醒忪的模样,奶奶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奶奶拉着三姑的手,轻轻地说:“快去给你爹说,生的是儿子。”三姑“哦”了一声,木讷的离开奶奶的产床前去爷爷的睡房。三姑刚走进爷爷的睡房,爷爷正准备起床,见三姑进来就问:“起这早干嘛?”

三姑:“妈生了个弟弟。”

“啊?”爷爷楞了一下,马上就吩咐三姑:“快点去把火烧燃,屋里好像还有鸡蛋,给你妈煮几个。”

爷爷惊喜的表情三姑虽然有些反感,但奶奶的遭遇让三姑伤感,三姑鼻子一酸,迅速转身出去抱柴,随带喊了一声四姑帮忙烧火服伺奶奶。

七叔的出生,让爷爷喜笑颜开。多年不见的欢快一下子全部显现在爷爷的脸盘上。围着奶奶的产床,爷爷忙前忙后。安顿好奶奶,爷爷坐下来,倒了一盅酒,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不见醉意。爷爷很奇怪,平时喝这些早就醉倒了。二十八年,不短的岁月,爷爷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为张家延续了香火。

七叔的出生,奶奶也扬眉吐气,不再遭爷爷的唾骂。祥和的家庭氛围充斥在上阳坡的张家屋场。

爷爷找奶奶商量,说七叔就是张家的救星,有了七叔,爷爷从此不用在张家村乡邻面前抬不起头。

爷爷说:“二十八年了,生前面的娃儿都没有整过‘竹米酒’(土家族习俗:生孩子了办酒席称为‘竹米酒’),主要是那时候家境不好,这次无论如何整个‘竹米酒’,他妈,你说咋样?”

奶奶很明白爷爷的用意。虽然两个女儿出嫁还欠了几百块钱的外债,按说,是没有条件办这个酒席的,可结婚二十八才生了一个儿子,终于解开了爷爷心中的结,奶奶自然也不会反对,就说:“那就整呗,要整就排场一点儿。”

奶奶的想法其实也是爷爷的想法,只是爷爷不便说出来而已。

七叔的“竹米酒”,定在七叔满月后的第三天。按照当地的风俗,竹米酒是一定要接嘎嘎(土家族称外公、外婆为“嘎嘎”,外公称“胡子嘎嘎”,外婆称“奶儿嘎嘎”)、舅舅,奶儿嘎嘎去世多年,胡子嘎嘎六十好几了,只是舅舅比奶奶小,但也过四十了。胡子嘎嘎和祖爷的矛盾早就化解,只是两家的来往甚少,不是过事(土家族称红白喜事为“过事”)从来就不行走。

爷爷到奶奶的娘家报喜,说七叔出生了想整个酒。奶奶的父亲想到奶奶生了第七胎才生了一个儿子,奶奶的父亲当然喜欢,爽快地确定了日子。奶奶的父亲主要是要为奶奶二十多年的委屈讨回一些公道。

送“竹米”置办的童床、木车、娃背篓、大小铺盖一应俱全。奶奶的两个弟弟还请了吹手乐队,还要求爷爷接东西的时候必须要讲“礼行”(土家族过事交接东西的一种仪式),七叔的“竹米酒”办得风风光光。让爷爷很有面子。

那一年,是一九六九年阴历的腊月十二。

那一年,爷爷四十六,奶奶四十五。

自从有了七叔,爷爷突然就把叶子烟戒了,酒也很少喝。爷爷说:“烟酒不是个好东西,伤神伤身体,容易误事。”

奶奶调侃:“那以前就不伤神伤身体误事了?”

爷爷憨厚一笑,扛着锄头忙活田里的活去了。

三姑一晃满十七岁了。媒人来了不少,可奶奶考虑到这几年,一年一场事,外债欠了不少,特别是给七叔整酒,一下就欠了三百多元的债务。对于张家来说,是一个足以让爷爷奶奶压头的数字。

如果三姑的婚姻快的话,再出嫁三姑就会让家庭雪上加霜,奶奶和爷爷商定,三姑还不到国家规定的婚嫁年龄,所以统一口径将三姑的婚事往后拖一拖,也好让他们喘一喘气。于是前来说媒的介绍人都被爷爷奶奶蜿言推却。

长期受家庭贫困压抑的三姑,在大姑、二姑出嫁后就担起家庭的主要责任。除了在社队劳动,回家后还要帮助奶奶忙活家务。七叔没出生之前,爷爷对于家务事几乎是只手不沾,动辄不是骂奶奶,就是骂孩子。大姑、二姑出嫁后,家庭中三姑最大,挨骂最多的当然就是三姑了。在辛苦、压抑、辱骂声中成长的三姑骨子里有了一股叛逆的脾性。

给七叔办“竹米酒”的时候,大舅爷吃完酒席,又在张家玩了一天。虽然相隔不是很远,但几姊妹也很少在一起叙叙家事。那一回,奶奶把多年张家的事务倾诉给几年未见的弟弟。大舅爷对奶奶说:“儿子本校一晃就满二十岁了,学艺不精,又吃不得苦,只好跟着我再学几年,比纯粹的劳动轻省一点。”

奶奶说:“那就慢慢来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身体好,无毛无病比什么都好。”

奶奶和大舅爷互相安慰着。

大舅爷由于土改后搬到新的地方立业,家境也不好,还动不动的挨批挨斗。虽然大舅爷解放前在外学了一点医术,解放后传给了他儿子黄本校,但儿子不学无术,让大舅爷十分恼火。

那次大舅爷回家后就想,儿子不争气,如果早点给儿子说一门亲事,让儿子一结婚,或许就会走人道了。大舅这样想的时候,突然记起姐姐的三姑娘,好像年龄也差不多。于是就请媒人前去“讨口气”(土家婚俗:媒人正式说媒之前的试探,称为“讨口气”)。讨口气的人去上阳坡张家,奶奶毫不隐瞒地说:“我们家这几年事过多了,还欠着债务,一旦三丫头的婚事定下来,我们没有钱嫁,耽误了他舅舅孩子的青春时光不好。”

前去讨口气的人将奶奶的话如实汇报给大舅爷,大舅爷听了面带喜色。心想:越是这种时候,这门亲事越好成就。

盘算几天的大舅爷突然想到奶奶家去,说是要找奶奶玩玩,顺带聊聊儿女的婚事,还说儿子本校和三姑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需要早点儿找个归宿。大舅爷把想法说完,奶奶接过话题:“上次不是给你说了的吗,这几年我们家中事多,精力跟不上来。再说。孩子还不到十八岁,拿不到结婚证明社队又要找麻烦。”

大舅爷说:“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们姊妹之间又不是别人,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怎么说嘛,一没钱二没人缘的。”

“我也知道姐姐这几年家中事情多,如果能让三丫头和我家本校结婚,一是想给本校盘个绳子(结婚成家,土家族又叫“盘绳子”),好让他有个管头儿,或许知事早点,这样下去真叫操不完的心;二是我们两姊妹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丫头的嫁妆不要你们置办,我还可以资助你们一些。你们家大口阔,要开销的地方多,我们虽然也困难,但毕竟人口少,开支要小一些。”

大舅爷的话让奶奶有些心动。只是奶奶早就承诺每个姑娘出嫁时的嫁妆一个也不能少。

奶奶说:“那样不行,女儿们跟着我没有功劳有苦劳,最主要是女儿跟着我受的委屈太多了,我发过誓,一定要在女儿出嫁时对得起孩子。”

大舅爷知道,奶奶是个要强的人,说出去的话从来就不往回收。大舅爷揣摩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姐姐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看这样行不行,丫头的嫁妆你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办嫁妆和酒席的钱我先拿出来,就算是我借给姐姐的,到时姐姐们家里闹好了再还给我。”

奶奶寻思半天,说:“这样不太好吧,养得起女儿却嫁不起姑娘,不是让人笑话呀。”

“姐姐也莫心太强狠了,说句姐姐你不多心的话,如果你欠的外债五年偿还不清,那孩子要等你五年吗?”

奶奶一想也是这么个理。于是又和大舅爷说了半天,两姐弟终于就大舅爷的儿子和三姑的婚事搭成了共同意见:按照张家村当地风俗一样,只是奶奶给三姑的嫁妆由奶奶比照大姑和二姑的嫁妆置办,所需要的钱由大舅爷借给奶奶,待奶奶有钱后再还给大舅爷。

半年后,三姑结婚。三姑父就是大舅爷的儿子:姓黄,名本校。三姑和三姑父属于姑舅老表结婚。

那年,是一九七0的七月。

三姑和三姑父结婚后,正如大舅爷所料,三姑父改掉了许多陋习。偶尔还能帮忙做做家务,给患者看病也更加用心。

三姑父结婚后,大舅爷并没有提及分家。大舅爷有大舅爷的想法:一来大儿子本校的医术还没完全学到家,再跟着学几年单独出去他也好放心。没有分家,挣的钱属于大家的,一家人打伙开支;二来大舅爷还有个小儿子还小,加上大舅爷的年龄一年大一年。他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三姑嫁到三姑父家,由于三姑父家里人口少,家底也比娘家厚实得多。大舅奶是一个娴熟的家庭主妇,对三姑很好,三姑感到特别幸福。那时候,在三姑看来,结婚就好比是进入了人间天堂。

八叔出生是一九七三年春季。

上阳坡的春,绿意滴翠,风轻轻,云淡淡,温暖的阳光,和熙的春风,远山近水都无不在一片温润明净的春日里。

张家自从有了七叔以后,爷爷的状态就像这春季里的松柏,刚毅而昂扬。奶奶的妊娠反应出现后,爷爷就告诫奶奶不要做重活,免得对肚子里的孩子造成伤害。听了这样的嘱咐,奶奶感到温馨。

几十年过来,奶奶回忆从大姑开始到七叔的出生,经历的过程让奶奶心酸。想起每个孩子出生时的点点滴滴,奶奶禁不住泪珠牵线似的往下流。儿女们一个一个长大成人,虽然奶奶操碎了心,但都有用(土家语:不错的意思),让奶奶感到舒心。为了孩子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爷爷对她的态度,奶奶也前思后想过,最终她也能理解爷爷:爷爷是怕张家断了烟火。走过来的几十年,爷爷发生过许多变化,甚至用抽烟、喝酒来麻痹自己。想起这些情景,奶奶感到惭愧、自责。是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女人应尽的责任。

七叔的出生,奶奶的自责终于有了归宿感。

八叔快要出生,前期的征兆能让爷爷关心,奶奶惊讶甚而有些受宠若惊。

八叔出生的时候,爷爷专门请来了接生婆,分娩的时候一直守在奶奶的床边,让奶奶还有些不习惯,眼看着孩子就要出生了,可能是因为爷爷的在场,将要出生的孩子就是不面世。接生婆催爷爷离开,爷爷抬脚刚走,“哇”地一声,八叔诞生。爷爷见又是个男孩,抱头泣泪,楠楠嘟嘟地说:“老天不负苍心,张家后继不再缺人!”

三姑的婚姻出现变故,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六月。

那一年,是三姑和三姑父结婚七年后第一次有了表妹晓君。

自从三姑父结婚后的七年间,三姑父用尽心思边临床边学医学理论,三姑父的医术大有长进,令大舅爷刮目相看。心想三姑父是独立支撑的时候了,于是将三姑父和三姑分家单独立业。并让三姑父一个人开办村卫生室。三姑父也成了本村及周边村落响当当的医生,前来找三姑父治病抓药的人络绎不绝,三姑父的收入是与日俱增,除了上缴给集体的费用而外,三姑父每月都有不菲的收入。所以大舅爷分家是三姑父求之不得的事情。

三姑父分家第二年,就有了第一个女儿。三姑分娩后,三姑父由于忙于出诊,没有时间照料三姑。终于有一天,三姑父对三姑说:“你在月子期间,我又没有时间照料,不如请一个保姆,这样,既腾开了我看病出诊的时间,又可以帮你洗洗衣服、孩子的尿片,给你煮煮饭,烧烧水什么的。在月子里,千万不能落下什么病根儿,否则,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三姑听了三姑父的话,很感激三姑父,难得三姑父想得如此周到。于是三姑同意了三姑父的想法。

照顾三姑的保姆经三姑父物色了几天,终于找到了本村的大翠。大翠人机灵、勤快,比三姑小好几岁。当三姑父把物色的对象告诉三姑的时候,三姑说:“大翠人很好,爱干净。虽然家庭有些困难,来帮我,顺带给家庭挣点钱,这是好事,也算是我们积了阴德。”

大翠就这样正式在三姑父家做起了保姆。讲好了,供吃不住。因为三姑父晚上很少出诊,正好在家照顾三姑。

开始两天还行,大翠早来晚归,时间、该做的事务刚好合适,可三天过后,烦多的事务就打乱了规矩。原因是三姑父有时下午出诊,深夜才回,三姑居住的药店又处在独立的偏僻地方,七八间房子就住着三姑一个人,三姑一个人带着孩子害怕,于是挽留大翠多陪陪三姑。三姑父回来后,大翠要回家,一个人又不敢走夜路,于是三姑安排三姑父送送大翠。大翠的家离药店两里多的路程,深更半夜的两人一前一后行走,说着不疼不痒的玩笑话,第一次相安无事。

这样相送持续了两三次,精力旺盛的三姑父对大翠有了些好感,看似腼腆的大翠和三姑父说话也无拘无束。大约是第四次的时候,三姑父送大翠回家,突然小路上方滚下一块石头,吓得大翠大叫一声回头,正巧撞在三姑父的怀里,大翠显得不好意思,幸亏天黑看不清面容,大翠正要挣脱出怀的时候,却被三姑父强硬的双手搂住,一番拉扯,大翠酸软地倒在三姑父的怀中。漆黑的夜晚,青春激昂的大翠和精力正旺的三姑父偷吃了人间禁果。

事后,三姑父说:“以后你干脆就住在药店,免得这样跑去跑来,也怪辛苦。”

大翠脸上发烧,喘着热气喷在三姑父脸上,浅浅地回答:“这样不好,今天真的是对不起嫂子,这样下去纸是包不住火的,万一被别人晓得了怎么得了。”

三姑父安慰道:“这种事又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只要是你情我愿的,那怕什么?”

“万一被别人晓得了呢?”

“晓得了也不怕呀,大不了离婚了和你结婚就是。”

三姑父的安抚对大翠来说算是一种慰藉。

八叔出生不几年,张家村掀起了大办农业的高潮。这时候,爷爷被推选为生产队队长。

张家几年间连续增添了两个儿子,对爷爷的精神支柱迭起。于家庭,于社队,爷爷总是用崇高的激情,忘我地奉献着。

张家村一年不比一年,一条一条的田坎档子那是乡亲们用血汗铸成的,成片的挂坡地改成了平整的梯田。每家每户房前屋后的果树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芳香扑鼻。贫瘠的张家村在爷爷的主导下显示的是希望。正当风生水起的时候,又一年冬天的早晨,朦胧的雾飘浮在空中,晨星还没有消失,天就蒙蒙亮了。远处的小山包,原来翠绿的小草干枯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下下来,不一会,大地就披上了雪白的棉袄。爷爷号召全组的劳力,说是趁着下雪田里不能做活路的间歇,一起砌坎子改田。上工不多时,爷爷脚下一滑,从坎上摔下来,连同落下的石头,砸在爷爷的头上。全队的劳力把爷爷送到医院的时候,爷爷已经奄奄一息。爷爷终于没能挺过那次的厄运,在医院几天就离世而去,丢下奶奶带着五个还没有成人的孩子。那一年,八叔刚满八岁。

爷爷的去世,对奶奶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意味着从此奶奶要带着五个孩子艰难的熬度贫苦的日子……

爷爷在世的时候,不管对奶奶怎样,但毕竟家里有任何事奶奶有个商量之处。爷爷去世后,每次夜里,奶奶拖着疲惫的身躯,沉睡进入梦乡的时候,就会梦见爷爷喜怒无常的笑容,爷爷的笑容里有欣慰、有惭愧,更多的还是对奶奶充满希望的寄托。每次做这样的梦的时候,奶奶就感觉自己肩膀上压力的重大。

望着上阳坡的山、水、花、木,都显得是么亲切!孩子们天真可爱但又忧郁的面容,让奶奶看到了希望和焦愁。在风中瑟瑟颤抖的张家茅草老屋,还有始终陪伴在老屋,驻守着老屋的大黄狗,无处不是奶奶的眷恋。在田间劳作的同时,仿佛听到了黄土地母亲呼吸的声音和黄土地心跳的韵律,就像佛经中超度苦难的梵音。每时每刻,教诲着奶奶,让那一双慈祥的眼睛和善良的心,善待人世间的生灵!

无论如何,奶奶必须要坚强地面对现实,勇敢地活下去,把孩子们抚养成人,给孩子们娶亲完配,让孩子们都有一个温馨的家。

老天像是在刻意捉弄着好人。就在爷爷去逝的第二年,奶奶带着五个儿女,虽然孩子们都听话,而且都可以帮忙做一些家务事了。但奶奶依然是白天在社队里拼命挣工分,晚上还要忙儿女们不会做的家务事。奶奶想:虽然孩子们的爹去逝了,她不能让孩子们受更大的委屈,她要让孩子们尽量过上同村孩子们过的日子……

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年的夏天,突然下了一场张家村几十年未有的暴雨,且暴雨一直持续了两三天,暴雨下到第二天的时候,从上阳坡张家屋背后的山上,一股洪水肆掠地冲下来,把张家老屋夷为平地,所幸的是,奶奶和孩子们安然无恙。

虽然是破败的老屋,这场洪水的掠虐让张家一无所有。好歹是离正屋十多米的地方一间牛圈没有受到冲击。奶奶和孩子们簇拥着站在高出的一块大石壁上,望着被夷平的屋场嚎啕大哭……奶奶安慰着她的孩子们:“只要人没事就好,房屋冲垮了还可以再起的。”虽然是这样说,但奶奶的心犹如刀割一般,她是为了不让孩子们悲伤失望……

雨停了,望着被暴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孩子们,奶奶背过身去,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泪。然后带着孩子来到张家村,把孩子寄存在二爷家中。

雨后的夏天,太阳冲出乌云的围困,露出了整张脸,此时阳光直直的穿梭在树枝之间,织成一道道金色的丝。不一会就显出了它的火辣。望着还在熟睡的孩子,奶奶心碎,他想,这么多孩子寄养在别处也不是长久之计。想到现在的一贫如洗,奶奶的泪珠牵线似的下流。为了孩子,奶奶放下平日的矜持,在张家村挨家挨户的下跪:乞求乡亲们看在爷爷和孩子们的份上,帮忙修一间能够居住的房屋。

奶奶的遭遇和对孩子们的热爱,唤起了乡亲们的同情。社队召开会议,每家抽出劳力帮助张家修建房屋。

寄养在二爷家的姑姑、叔叔们,虽然也是亲历目睹过家破毁灭的残酷现实,但孩子的天性使然。过了两天的寄养生活,又呈现出天真无邪的脾性。在别人家调皮,势必引起一些议论:家都没了,这些孩子还高兴得起来,真是一群没有教养的孩子。

听了这些议论,奶奶怄气一夜没睡。索性把牛圈收拾干净,好让孩子们回来居住。心想,哪怕是住牛圈,也总比寄养在别处住得大方。趁着月色,奶奶捣腾了一通夜,终于在天明把积攒的农家肥全部背了出来。收拾完毕,再烧上一堆大火,驱散了牛圈的粪气。第二天,把孩子们从张家村二爷处全部接回了家。乡邻们又资助了锅盆碗杖,衣物被褥之类,一家人拥挤在狭小的牛圈,一个临时的张家在奶奶的操持下算搭建起来。

不久,一栋重修的土培新房在上阳坡再度立起,张家搬进了新屋。奶奶又挨家挨户的叩恩,感谢的话说了一大箩筐。

那一年,是一九八二年的春季。

十一

三姑的婚姻出现变故,是在三姑发现了三姑父和保姆大翠有一腿以后。

三姑父和大翠有了第一次以后,第二天,三姑父对三姑说:“让大翠天天这样跑也不是个事,一来大翠跑去跑来辛苦;二来遇到出诊回来晚了再送大翠我也辛苦,药店这么大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大翠搬过来住,这样倒也方便一点。”

三姑听三姑父这么一说,觉得有些道理,加上三姑的菩萨心肠,大翠虽然是花钱请来的保姆,每天的晚归早来,的的确确有些辛苦,于是就同意了三姑父的决定。

大翠就这样明目张胆的住到了三姑父开办的村卫生室。

大翠住进来以后,三姑的饮食起居的确方便了许多,三姑父晚上的出诊的次数也随即多了起来。每次回家都是半夜二更。三姑还觉得为了这个家,三姑父太辛苦了。哪想到三姑父是要等到三姑入睡后骝进保姆的房间。

三姑的月子在三姑父的嘱咐下,足足做了两个多月。

三姑的月子做完,本来保姆是不需要再雇了的,可三姑父一再说,药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以后三姑父一个人忙不过来,需要有人帮忙,涉及金钱的事,请外人又不太放心,如果让大翠继续在家做保姆,可以帮忙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正好让三姑在药店帮忙。

三姑父的一席话让三姑觉得三姑父还是一个很会算计的男人,三姑由衷地高兴。

一晃,随时间的推移,三姑父和保姆的举动让三姑觉得有些不对劲,终于有一天,三姑借故要回娘家玩几天,将孩子晓君也一同带回了娘家。

三姑回娘家的当天夜里,三姑突然又回到药店,将三姑父和大翠逮个正着。从此以后,三姑和三姑父的婚姻出现裂痕。几次三姑提出离婚,可看到女儿还小,为了孩子,三姑忍下了这口恶气,只是要求三姑父从此和大翠断绝往来。

那次以后,大翠辞去了保姆,回到家中耕田耙地的劳动。

三姑父的出轨,三姑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奶奶。三姑想的是“会怄气的怄一条线,不会怄气的怄一大片”,既然这事已经出了,就不需要让家人亲戚跟着自己担心。再说,“家丑不可外扬”,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事。何况,大翠也还没有放婆家,张扬出去对大翠的名声也不好。只要的三姑父从此收手,三姑可以不记前嫌。

只可惜三姑的善良换来的是三姑父的变本加厉。

大翠回去不到半个月,三姑父借着出诊的由头,经常彻夜不归,偌大而偏僻的药店留下三姑和孩子,让三姑害怕。

三姑父回家后,三姑找三姑父理论,却遭到了三姑父的大骂,还说三姑是一味地无理取闹……

长时间的折磨,三姑精神恍惚,精神上的压力让三姑喘不过气来。三姑从那时开始患上了忧郁症。

直到三姑父的风流韵事远近传闻,这流言蜚语传到奶奶耳边的时候,奶奶才来到三姑药店,询问事情的真伪,三姑一五一十说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奶奶听说后,望着目光呆滞的三姑,劝慰说:“男人如果还顾家,在外边有个把女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早年过去,男人还可以娶个三妻四妾的,想开点,只要他顾家,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奶奶的话,让三姑很反感。说:“既然是结婚走到一起了,就不能在外沾花惹草,对家庭、对孩子都是一种伤害。何况,现在是新社会了,不是过去男尊女卑的时代了,如果别的女人好,那就去和别的女人过,离婚就是了。”

本来,三姑指望奶奶了解情况后能为自己刨本的,结果奶奶还说出这样的话,让三姑越发生气。

奶奶见三姑正在气头上,马上改口,说:“我们老年人,老观念,跟不上现在的时代,孩子都这么大了,不看僧面看拂面,离婚对孩子不好,何况晓君还是个女娃,看在孩子的面上,能忍就忍一忍。”

奶奶第一次劝慰,对三姑没起到作用,奶奶看到三姑忧郁的神情,心疼地叹了一口长气“哎——”

三姑父的变本加厉在和三姑的争吵中升级。从争吵到大打出手,让三姑从精神虐待到肉体虐待备受摧残。

三姑的病一年比一年严重,一直忍辱负重了三年。三年间,三姑父并没关心过三姑,而是公开和大翠生活到了一起。奶奶再次来到三姑家,这次过来奶奶首先找到了大舅爷,径直询问大舅爷这样的事究竟管还是不管?。大舅爷显出无可奈何,说:“儿子都养子抱孙了,我怎么管呀,当老子的,只管得了其幼,管不了其老。”

这一次,奶奶和大舅爷彻底闹拜,直到奶奶过世以前再也没有来往过。

在奶奶的主导下,三姑和三姑父正式离婚,经过几轮激烈的争论,女儿归三姑父抚养,另外补给三姑九百六十块钱的费用。

三姑离婚后,被奶奶接回了上阳坡。其间,四姑出嫁,奶奶依然是置办了八套嫁妆。

三姑被接回上阳坡,神志完全处于混沌状态,生活无法自理。那一年,正值包产到户,奶奶一边忙碌着活计,一边伺候三姑。

一九八三年的冬季,上阳坡的气候比以往来得早。刚进入冬,天气就变得非常寒冷。带着寒气的朔风吹在人们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的痛。三姑病入膏肓,在七叔、八叔的护送下来到野三医院,经医生检查说三姑的病是长期怄气导致的怄气伤肝,已经到了晚期,不可救治了。奶奶听了医生的话,伤心地大哭。三姑被再次抬回上阳坡,在回来的路上,三姑拉过八叔,用手指着穿戴棉袄的衣襟,断断续续的说:“这儿有我用针线缝在里面的我离婚时候补给我的九百六十块钱的补偿费,我死了,麻烦你将这笔钱拿着,等晓君出嫁的时候,替我交给她当陪嫁……”八叔诺诺地应答着,已经是满面的泪痕。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三姑的言辞感染,无不陪着留下心酸的泪……

奶奶很内疚,已经出嫁的四个姑娘,唯独三姑的嫁妆是和大舅爷商量搭成协议后向大舅爷借钱置办的。因为人份的不同,直到三姑离婚时,奶奶还没来得及偿还大舅爷借给奶奶给三姑陪嫁的六百块钱的现金。

三姑被抬回上阳坡的第三天,哑口了说不出话来。临终的前一天,三姑用手指着婆家的方向,久久没有放下手指,奶奶会意,那是三姑想见见离别几年的女儿晓君。奶奶连夜差遣五姑和七叔赶到三姑父家,把三姑病重想见见女儿的愿望说给三姑父,却遭到三姑父的拒绝……

三姑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三姑死后,奶奶吩咐将自己的棺材抬出来,入敛的时候,三姑一直没有闭上她那充满迷茫的眼睛。

那一年,是一九八三年腊月二十二日。还有八天就是传统年节的日子。

十二

奶奶的嫁妆在大姑、二姑出嫁改装后,再次受到洪水肆虐,房屋倒塌冲毁,仅剩下一口木质的衣箱。三姑的逝去对奶奶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奶奶一直纠结三姑出嫁时的嫁妆上,成了奶奶的一块心结。

改革开放以后,按照家庭人口的分配,奶奶承包着社队里的十三亩土地。奶奶说,多种田多收点粮食,喂几头猪,养一群鸡子,一来可以改善孩子们的生活,孩子们正是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时候;二是可以卖钱,偿还家庭开销下欠别人的现金。奶奶还说,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以后,使了力的受益都是自己的,不比在大集体,再怎么卖力气收入都是大家打伙平分。

奶奶经常教育孩子们,“做事不能懒,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做人要凭良心,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才不怕鬼敲门”。

奶奶尤其对七叔、八叔的教育格外严格。奶奶经常和别人说:“女娃是别人家的人,男娃是自己家的人。女娃不教好,怄气的别人;男娃不教好,怄气的是自己”。所以每到闲暇的时候,奶奶总是要把七叔、八叔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张家祖祖辈辈的好人,从来不憋着心思害人,你们长大了也要一样,做人做事千万不要占别人的小便宜。”

“嗯呐”。

“给你们说的,千万莫当耳边风,‘小来偷针,长大偷金’那是老辈子流传下来的俗话。”

“嗯呐”。

七叔、八叔都嫌奶奶啰嗦,不管奶奶怎么说教,从不犟嘴,一声简单的“嗯呐”了事。

五姑、六姑的婚事奶奶基本当不到家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许多的媒人前来提亲,总是遭到五姑、六姑的反对,理由是: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了,家长再也不能给孩子们当家作主的。听了这话,奶奶有些生气:“怎么了,翅膀硬了咋的,大人说不清了咋的?”

五姑、六姑笑着反驳奶奶:“时代不同了,妈还是老思想,已经不适合了。”

五姑、六姑相差仅一岁多几天,几乎是同时达到婚嫁的年龄。

奶奶通情达理,对于五姑、六姑的反驳让她想起了三姑的婚姻:她心里说,孩子的婚姻还是要孩子们你情我愿,做母亲的只能帮着把把关。她再也不能给孩子们铸成大错。可面子上又放不下,只好温怒地吼着:“不管咋样,你们不要把我这个妈不当回事,生你们、养你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五姑、六姑何尚不知道呢?奶奶为了她们不知道受了好多的委屈,吃过好多的苦。但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们是一定要自己当家的,因为关系到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八叔辍学,是在八叔上完高一的时候。为了给奶奶减轻压力和负担,八叔毅然决定辍学,回家帮奶奶忙碌田间的活计。八叔卷起铺盖回到上阳坡的时候,奶奶刚好从大田里挖洋芋才回来。看着儿子背着一床铺盖和一满纸箱子书,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的时候,奶奶搓了搓手上的泥巴,帮八叔接下行李,安放好行李过后,奶奶对八叔说:“放假了呀,要放假怎么也不请人给妈带个信,妈好去接你撒。”奶奶说完,倒了一盆热水端到八叔面前,说:“快洗洗,我马上给你做饭去。”

奶奶随带在水盆里浇了水洗好手,径直走进了灶屋。

八叔望着奶奶的背影,一股酸味涌出来,眼前模糊了,仿佛又一个高大的背影在眼前晃动。八叔用手背擦了擦眼眶,定眼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一股腊肉的清香从屋里飘出来,钻入八叔的鼻翼。

饭好了,奶奶给八叔盛了满满一碗饭,用筷子夹了几片还在冒油的腊肉放在八叔的碗里,说:“多吃点,在学校难得见到油分子,你们这个年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奶奶的殷勤让八叔难受,刚吃了几口饭,八叔就放下碗筷,对奶奶说:“妈,我不想读书了,没有经过您同意我就把东西搬回来了。”

奶奶说:“你说啥子?你不读书了?”

八叔说:“是的,看到您一天忙前忙后的,实在是太辛苦了,听姐姐们说,家里还欠着千把块钱的债务,一想到这些,我就读不进去。”

“烂三的丫头,胡说什么哟”奶奶轻声地叽咕着,然后望着八叔,说:“钱是人挣的,千把块钱等你们长大了,把书读好了,再去挣千把块钱还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呀。”奶奶的话说得很轻松,可从奶奶的眉宇间,八叔看出了奶奶在故作掩饰。

对于八叔的辍学,奶奶从轻言细语的说教到最后扇了八叔一巴掌,八叔说什么也不再去了。这是八叔长到十几岁第一次和奶奶僵持,也是奶奶第一次为八叔辍学而第一次出手打人。

五姑、六姑也在这一年中相继出嫁。本来奶奶提议要大大方方定个婚期,风风光光让两个姑姑出嫁的,可五姑、六姑考虑到家庭的境况,各自和男朋友商量后决定旅游结婚。奶奶仍然按照先前出嫁的几个姑娘一样,置办了八套像样的嫁妆。

八叔辍学后,先是在家里帮助奶奶耕作承包的责任田。

奶奶却不止一次地对八叔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老是待在家里守着几亩土地耗费一辈子不值当。先前你爹、还有我们那个时代是没有办法,读不起书,形势也不永许,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形势好了,光守着上阳坡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太委屈你们了,有机会还是要出去闯一闯。”

奶奶的话,就像是一剂催化剂,点穿了正处在朦胧状态的八叔。

上阳坡的四月,阳光明媚,绿意滴翠。温暖的阳光,和熙的春风,满山的野花温润明净在春日里,一枝枝山花嫣红沉醉了流年。

八叔的思绪在这姹紫嫣红中绽放。

八叔的创业从这里萌生了起点……

十三

改革的春风在中华大地上吹拂。但像上阳坡这样闭塞了不能再闭塞的小地方,找个什么样的创业门路呢?八叔绞尽脑汁的想也没有个头绪。出去吧,又没有盘缠,八叔很烦躁。好歹是家里安装了一只广播,还能从广播中听到一些外面的信息。

从那时候起,八叔听广播入迷。每天的早晚,哪怕是吃饭的时间,八叔都会盛上一碗饭,坐在广播下面,一直陪伴到广播结束。

偶然的机会,八叔在广播中听到了张家村的消息,让八叔惊讶:原来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也可以在广播中听到消息?

这是一种启发,八叔想,自己也还是有一些文化基础,如果再找人学一学,或许也是能写出这样的消息的。八叔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跑到镇上找老师请教。

第一次在广播上听到自己的名字,是八叔到集镇请教老师后的第七天晚上。那晚,八叔兴奋得一夜没有睡觉,翻来覆去的憧憬着将来的前景……

月底的时候,镇上的邮局下来通知,说是让八叔去取一张汇款单子。八叔再一次惊讶,跑了十多里路程来到镇上,两块钱的稿费汇款单让八叔手舞足蹈。

八叔把取出的两块钱稿费交给奶奶的时候,奶奶同样欢欣得手脚忙乱,不光是那时候的两块钱可以供一家人吃一个月的食盐,更主要的是儿子终于能够挣钱了……

八叔创业的经历很简单。先是承包录像厅,再是开办家电店,最后是走出去办厂。

八叔创业的过程很复杂,过中的心酸、委屈、得意到成功,八叔从来就不说,包括奶奶,哥儿姊妹。可能是八叔一想到奶奶持家的过程,大抵没有可比性,于是缄口不言。直到我说想写篇小说要求八叔说说过程的时候,八叔的依然的回答很梗概,说:“那你就一笔带过罢!”

总之,八叔的创业是成功了。

八叔决定回来建设家乡的想法是源于一个梦。出席一次大型的商品交易会后,八叔回到家中,为商品交易的成功独自庆幸,虽然这是早就在他意料之中的,但在交易的过程中还是经过了不少的曲折。

那天晚上,八叔睡得早,不一会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上阳坡的五月,淡阳初夏,湿暖的光滋养着万物。林下树阴成片,簇簇间点缀着片片粼光。润白的槐花儿,紫粉色的梧桐花儿,还有这艳红似火的石榴花儿,都好似接到通知一样,一个儿接一个儿的在天地之间尽情的挥霍着悠悠的花香。

祖爷牵着八叔的小手在林间游览,脸上挂满了微笑,八叔挣脱祖爷的手,欢快的在花丛中奔跑嬉笑,天真的童年在这至美的景色中无拘无束。这时,天空中飘来的几片云彩,显得那么迷人,让八叔沉醉不已。八叔闭上眼,竖起耳朵,听这夏花盛开的声音,听这微风滑过的微凉,仿佛这一切就只是为了祖爷跟八叔一起美美的享受这淡淡的温暖的阳光。

八叔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的云儿,那片片云儿,才是心灵栖息的港湾,才是放飞的希望。八叔沉溺这美好景色,陶醉其中。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把八叔从睡梦中惊醒。

八叔接完电话,回味梦中的情景,心情陡然爽朗。

八叔起床,拉开窗帘,城市花花绿绿的霓虹还在闪耀,奔跑在城市大街上汽车的轰鸣声让八叔再也无法入眠。

较之于山村的静,城市的喧嚣不是八叔想要的。八叔突然生发了一个念头:做完这桩贸易回家乡发展!

天亮以后,八叔打通了奶奶的电话,询问奶奶的身体状况以及家乡的变化等等等等。奶奶一一回答,并告诫八叔:“在外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有钱没钱不要紧,健康第一。没钱把人做好,有钱把事做好。”

八叔和奶奶一个电话打了一个半小时,最后八叔说:“我准备再过几个月回家看你您,您吃苦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和奶奶打电话的时候,外边的未接电话三十多个,八叔也懒得回复。八叔特别想安静一会,于是交代助手:这两天的业务由助手全权办理。八叔把手机转接到办公电话上。

八叔萌生回家创业的想法最终敲定是八叔家乡属地野三镇的招商会以后。

正当八叔思考万一回到家乡从事什么项目的时候,恰巧野三镇的招商工作组来到了八叔创业的城市,工作组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后,八叔求之不得。

几经交涉,八叔“回乡创业,报效家乡”决心更加坚强。约定八叔处理完手头的业务即刻回家……

奶奶的病是突发性的,几小时前还在挖田,突然就昏倒了。当家人把奶奶送到集镇医院的时候,奶奶几近垂危。姊妹们忙说快给八叔打电话的时候,奶奶突然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举娃(八叔的小名)忙,不要给他打电话,不能让他分心。”

奶奶一再告诫:“千万不要给举娃打电话。如果我真的一口气不来,叫举娃帮我把欠老三嫁妆的钱还给你们大舅。”奶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如果我真一口气不来,也不要告诉举娃,他…忙…忙……”

奶奶在“忙”中结束了她辛劳忙碌的一生……

奶奶去世后,姊妹们还是违背奶奶的遗愿,给八叔打了电话,八叔接到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哽咽,八叔一再乞求:奶奶的葬期一定要等他回来。

按照土家族的丧葬习俗,奶奶在家里放了三天,收拾奶奶遗物的时候,唯一像样的是那一口装着奶奶出嫁到张家的一套嫁妆,和八姊妹有些发黄的照片……

奶奶的丧事办得很隆重,丧鼓队闹了两晚。大舅爷邀约了一帮人前来送葬。按照奶奶的遗嘱,八叔还给大舅爷一万块钱。

大舅爷莫名其妙,八叔说:“这是妈生前的遗嘱,妈说当初三姐出嫁时的嫁妆钱没还,委托我帮忙偿还。”

听了八叔的话,大舅爷径直走到奶奶的灵前,跪在地上,刻满皱纹的脸上挂满泪水,大舅爷叩了三个响头:“以前是我们对不起大姐,让大姐受那么多委屈……”

望着六十多岁的大舅爷下跪,八叔连忙上前扶起了老人。

那一年,是一九九七年夏天。

那一年,奶奶刚好七十三岁。

十四

八叔回乡创业,是奶奶过世后的第二年。

八叔回乡的那年,正值家乡大力引进外商前来投资,拉动地方经济发展。集镇的基础设施和集镇的建设如火如荼。可集镇的交通却几乎成了瘫痪状态。原因是集镇唯一的进出人流极多的车站正位于集镇的繁华地段。那时候,集镇对外的通道仅仅就这么一条。所以原本只需几分钟时间的车程没有几小时半天完全行不通。集镇的交通成了当地政府及外来客商还有当地往来的人们的心病。

八叔看在眼里,着急在心。将这情况写了个报告并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当这份报告摆在领导们面前的时候,领导们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建议。

集镇车站的迁址立马纳入了政府议政的重要日程。

关于选址,根据集镇的状况,拟定在离那所高中不远的一块平地上建筑,理由有两个:一是基础建设简单,投资少;二是这里是拟建新集镇相对集中的地方。

选址协调会八叔作为特别邀请的嘉宾一起参与。当主持人把初步设想公布以后,交大家讨论,八叔第一个发言:“各位领导好,按照领导们的设想固然不错,但如果从成员考虑,还是有些不足之处。以来呢,这个地方目前是适合建设车站,但车站是流动车辆和流动人员相对集中的地方,假如集镇发展起来,居住的人口增多,这样又会造成将来的交通拥堵,那就是重蹈复辙了;二来呢,学校是一个培养人才的地方,同学们学习需要一个安静的处所,如果把车站建在这个离学校只有几百米的地方,嘈杂的环境势必会耽误学生,那样我们就会成为贻误教育的千古罪人。当然,在这个地方建设确实会节约不少资金。”

八叔的发言,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说八叔的说法有道理,集镇的基础设施建设是要从长远的角度出发。可也有的说八叔不了解当地的社情,野三镇目前正在起步阶段,如果一口想吃个胖子,没有这个肚腹是咽不下这口饭的。

会议围绕集镇车站的选址问题讨论来讨论去,最终的结症还是没有钱。领导给参加会议的所有人算了一笔账:车站计划的捆绑资金只有五百万,如果迁移地址至少要增加两到上千万元,缺口资金从哪里来?再说,如果引进资金,前来投资的投资商如果没有利润谁都不会来。何况,这是明摆的账目,任何人都会算。

大家都在为集镇车站选址一筹莫展的时候,八叔紧皱眉头作沉思状。八叔想,自己回乡创业的理念就是为家乡人民造福。既然这事一件千载好事,那就要将好事做好。妈妈生他养他,辛苦一辈子没有享到儿子的福,他要把报答母亲的爱献给所有的家乡人。既使算账明显的是亏本生意,为了自己的诺言他也必须做。这样想着的时候,八叔果断地作出决定:集镇车站迁址建设的项目八叔决定来做。

一切按照合法的程序,八叔取得了项目建设营运的合法权,可就在八叔开始修建过程中,原野三集镇靠长期垄断长、短途客运的“老大”刘三服刑出狱,听说八叔在搞客运站的迁址建设,刘三恼羞成怒。隔三差五地找八叔的麻烦,让八叔没有了宁日。

从小受奶奶教导宽厚待人的八叔,为了一方平安,他找到刘三,说:“大家都是家乡人,我回家为集镇建修客运站不是为了赚钱,主要目的一是解决集镇的交通拥堵;二是方便老百姓出行。”为了不引起更大的矛盾,八叔又苦口婆心的劝导刘三:“咋们都是本地人,地方搞好了,让父老乡亲们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那我们都祖上有德。只要你改掉以往的脾性,不坑不骗,合法经营,新的客运车站建成了还是可以承包给你经营。”刘三听到这句话,生怕八叔反悔,要求当场签定合同。合同由刘三拟稿,所有的条款八叔都满足了,唯独“合理合法经营”这一条八叔半点儿都不让步。每年的租金仅仅才收取三十五万元,承租期限是二十年。

八叔和刘三的合同签下来,八叔要好的朋友就埋怨他,说这比“马关条约”还要不平等。八叔知道,按照规划要求,这个车站建下来需要两千多万,除去十二五规划重点项目补助的政府捆绑资金五百万元,他还要自筹资金近两千万元,按银行利率计算一年仅利息就得一百多万元,这样算下来每年净亏六十多万。虽然每年的直接亏损这么多,八叔没有考虑的不是利益,而是想挽救一个破碎的灵魂,还社会一片祥和。

车站经营的开始几年,刘三还安分守己的合理经营。可到了第四年,刘三为了逃避规费,改装了一辆报废警车进载客跑长途赚取更大的利润被八叔制止。从此刘三和八叔结下了梁子。

八叔的正义让刘三原形毕露。过后,刘三有预谋的带着他的团伙,气势汹汹的找八叔叫嚣:“老八,给老子出来,今天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老子刘三的厉害。”那天八叔刚好出差不在公司,这个团伙就气势凶凶冲到七叔值班的地方,刘三揪着七叔的衣领骂道:“你哪只手拍照举报的我今天就将你哪只手打断。”说完另一打手抓住七叔的手指,七叔一声惨叫便晕倒在地,幸亏警察及时赶到,让这场残暴终止。

八叔回家,听说了发生事故,就跑到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上疼痛呻吟的七叔,八叔愧疚地说:“大哥,对不起,是弟弟害了你。”八叔的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眼泪牵线似的往下流......

面对穷凶极恶的“黑社会”,八叔没有屈服,他找到时任政府“一把手”的领导反映这个团伙的情况,没想到这个领导竟然是该团伙的保护伞,反映的问题不但不查还不说,当场还把他恶狠狠的训诉了一顿,第三天,公安、税务、国土、规划等部门纷纷接到举报,说他违法、违规等等等等。

之后的两年间,八叔自己都记不清接受了多少个部门的调查。有一天同时来了三个调查组在他的办公室门外排队。更有甚者,还有该团伙的大保护伞亲自找到八叔威胁:一是不要不识抬举的继续告状;二是七叔的事也不要追究了。

在极度委屈和黑势力的压迫下,八叔抑郁了,他觉得自己失败,没有人理解他。可他有底:因为他没有做过对国家、对父老乡亲、对社会伤天害理的事情!

两年的时间,八叔一直想不通,本来是受了乡亲们的恩宠自己出外创业发迹后回来报答家乡人民的。可到家,为家乡人办点实事怎么就这么难?八叔心里嘀咕,又像是滴血,隔彻底崩溃仅一线之隔,一幕幕的往事让他不堪回首:

原来多么贫穷的家乡:吃不饱,穿不暖。他就是经过这样的煎熬过来的。母亲带着八个孩子不知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冻。

彻底震撼八叔心灵的要算那次在大集体时候的放牛:八叔连人带牛掉进天坑,到天黑奶奶见八叔还没回家,就满山寻找,一直不见踪影。奶奶急得大声哭叫,最后奶奶跑到组长家里,跪下求着组长:“我家老八从早上放牛一直到天黑也没有回来,我找遍周围一直不见踪影,您是一组之长,有号召力,麻烦您号召帮忙找找我的娃儿吧”,奶奶说完嚎啕大哭。组长连忙拉起奶奶,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我马上通知全组的人帮忙一起找,莫哭了。”于是,全组六十号人一齐外出寻找,找了一天一夜终于在一个天坑里发现了八叔,当组队的人一起将八叔打捞起来的时候,牛死了,八叔也奄奄一息,奶奶一匙一匙给他喂药,才让生命垂危的八叔重获生命。按要求,公家的牛死了是要赔的,可乡亲们说孩子都摔成这样,只要是孩子没事就万幸了,还陪什么牛?

……

所有的画面重现八叔脑海的时候,八叔又激动。家乡有他永远怀念的亲情。这样想着的时候,八叔沉重的心豁然开朗。

历经了复杂的过程,八叔终于得到解脱:刘三团伙和他的保护伞一个一个被摧毁。这大块人心的消息确让八叔高兴不起来。

八叔静心细想:这个社会原本需要爱,钱是身外之物,在八叔的心中又呈现了奶奶的教诲。他需要付诸社会的是一种大爱。因为这个社会需要爱!

十五

三姑的女儿晓君结婚,是二0一八年四月。婚礼在江城武汉。

八叔作为亲属发言人,在晓君的婚礼上将三姑遗留给女儿的九百六十元嫁妆钱亲手交给侄女,并细致讲述了这嫁妆的来历。

听了八叔的讲述,晓君泪如泉涌。在场所有人参加婚礼的人都被八叔讲述真实“嫁妆”的故事感动泣流……

后来,八叔主要从事社会公益,虽然不是专业的,但依然是一份爱的奉献。

关于八叔的公益行经,我是在一篇关于八叔的报告文学中得知的,只能照搬做以纪念。

《因为有爱》

——人生须知负责任的苦处,才能知道尽责任的乐趣(梁启超)

《妈妈的嫁妆》,是八叔亲自为逝去多年的母亲所作的一首歌,因为他的母亲含辛茹苦的把他们姊妹拉扯大,有太多不易。

“那一只陈旧的木箱,是妈妈当年的嫁妆,多少次搬进了新家,都把它好好的珍藏,它装满童年的记忆,封存着儿时的梦想,每当看见它的模样,往事就像电影回放,如今妈妈已离去多年,她的嫁妆还在眼前在心上,空空的木箱,装满怀念,轻轻触碰就热泪两行,我多想时光哦能够倒流,退色的木箱在记忆里闪闪发光,年轻的妈妈还在身旁,我多么想啊!多么想!

曾经是妈妈的憧憬,承载着幸福和希望,木箱在时光中沉淀,照片在岁月里泛黄,儿女们一天天长大,它寄托我们的念想,装满四季的美味,让我们挂;牵肠,如今妈妈已离去多年她的嫁妆还在眼前在心上,空空的木箱装满怀念,轻轻触碰就热泪两行,我多想时光哦能够倒流,褪色的木箱在记忆里闪闪发光,年轻的妈妈还在身旁,我多么想啊,多么想!”

正是因为母亲从小的灌输,让八叔内心中充满了爱,充满了对像母亲一样善良的弱势群体的爱。

1997年正是八叔艰难创业的那年,还在进货路上的八叔接到妈妈突然离世的消息,悲痛欲绝。“我那含辛茹苦的妈妈,我努力的拼搏就是想有一天能让您享享儿子的福,您这样匆忙的就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回想起这段经历,八叔显出无尽的悲伤。妈妈的去世给他留下无尽的伤痛和遗憾,走在大街上只要看到前面老人的身影他就会产生幻觉,以为是妈妈还没有离去......,多少次开车在乡村路上遇到年迈的大娘他总是要停下车将老人稍上一程。他还说老人坐在车上他心里就有一种幸福感。从此他对老人特别关爱,时常给福利院的老人们送钱送物,2014年他被全国爱老助老教育活动组委会授予全国孝亲敬老之星的荣誉称号。他喜欢音乐,他想通过平台传递爱老敬老的传统美德。他在快手平台上注册了一个巴东哥的快手号,玩起了直播,在直播间里他把妈妈含辛茹苦抚养他们8姐弟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每次给粉丝们唱与妈妈有关的歌曲都会热泪盈眶,粉丝们也被感染着,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他的粉丝量就达到了8万多“铁粉”。

更让八叔不能忘怀的是在他14岁的时候,最疼他爱他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三姐因为肿瘤没有钱治疗,八叔坐在姐姐的病床前,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被病魔夺走了年轻的生命。姐姐去世的时候眼角还挂着泪珠,在给姐姐试擦泪珠的时候,八叔嚎啕大哭。从此励志自己有钱以后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

也就是母亲对于爱的灌输以及三姐的去逝让八叔成了远近闻名的“善人。”

——水布垭“3.10”车祸事件后,八叔了解到该镇纱帽山村的谭秋华、谭志华姐弟俩,母亲早年去逝,父亲在这次车祸中丧生,两兄弟靠65岁的奶奶抚养,加上奶奶常年多病,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快要毁灭。听说以后,他踏着冰凌、冒着大雪来到这个残缺的家,用一颗火热的心、用一份炙热的爱温暖着这两个岁不满十的孩子;用一份做儿女的孝心呵护着65岁老奶奶。并当场承诺两个孩子的教育包在了他的身上。从此,八叔的心永远和这个素昧平生的家庭连在了一起。每到过年,是八叔最忙的时节,也是他最烦脑的时候:年底的结算、工资的发放、外欠款的收缴、重大事务的处理等等等等,搅得他头晕脑胀。可是再烦再忙,他都不会忘记要去看看年迈的奶奶和正在成长的两个孩子。

在八叔帮扶的时间记录里清楚的记载着:从2007年到谭秋华大学毕业、谭志华高职高专毕业外出打工的十几年间,9个年节的春节都去到了这个家庭。特别是谭志华6岁那年老奶奶说志华这个孩子内向不爱说话,很担心孩子心理有问题,八叔就约了水布垭广播站的刘修爱,带着谭志华来到野三关,陪他逛超市给他买玩具,买可口的零食,这个从来没有上过街的孩子玩得特别开心。当八叔带谭志华去参观世界第一高桥——四渡河特大桥,站在风景如画的桥上,小志华突然嚎啕大哭。八叔抱紧他,问怎么啦?孩子边哭边说:“我好想有爸爸妈妈”。小志华的举动让八叔突然觉得这个小男孩就是当年那个年幼丧父的自己。于是悲从心来,控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从此,关爱孩子的健康成长成了八叔后来“大爱”的心结。

更让老奶奶邓中英记忆犹新的是2015年春节,年底由于资金紧张,腊月27了,八叔还在四处给工人借钱发工资,他理解农民工的难处,过年家里等着钱购置年货。因为那是他们在外务工一年回家带给家人的希望。为了不让工人们失望,八叔放下一切尊严,新老朋友都是他借钱的对象,腊月29才凑齐了要付的工资,他给所有的工人发放完工资,摸摸身上仅剩下了800元钱,八叔心里有些难受。孩子们都去重庆过年去了,处理完公司的事务就是腊月三十,紧绷的神经一下突然松弛后,感觉浑身乏力。望着空旷的办公室好大好大,自己变得好渺小好孤独。回想起妈妈健在的时光,今天应该是在准备年饭了,妈妈忙前忙后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天下着鹅毛大雪,他想起了他还有一个妈妈,于是他驾车一个人孤独地来到纱帽山,下车后迎着风雪走向邓中英老人的家,踏进老人的门坎,老人看着满身积雪的他,亲切地叫一声“娃儿”的时候,他紧紧的握住老人的双手,眼睛红润,哽咽的叫着“邓妈妈。”似乎逝去多年的母亲又回转了人世......

——家住野三关镇玉米塘村的郑娜娜,母亲于2012年因病去世,父亲患病常年服药,属建档立卡贫困户。2013年,郑娜娜小学毕业,后因家境贫困面临失学。八叔了解情况后,决定资助郑娜娜直至高中毕业的生活费。在八叔的资助下,郑娜娜顺利读完初中,并考取了巴东县第二高级中学。实现了女孩青春的梦想。

——2008年汶川地震,八叔不仅自己捐款10多万元,还积极组织当地群众为灾区捐款献爱心。他亲自将灾区的受灾图片做成宣传栏在野三关集镇上展出,仅一天时间就为灾区筹款近20多万元。一天下来腿站得酸疼酸疼,有的群众看着灾区的图片边捐款边流泪,他也在边上默默的陪着流泪,收摊时他将野三关民政干部请来现场打开捐款箱以示公正。

——2017年2月21日凌晨5时左右,刘万丛家因屋内电源线被老鼠咬损导致火灾,八叔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问寒问暖,并当场捐献了财物。

——2018年1月17日,给野三关镇三斗坪村12组的瘫痪女徐彩云送来牛奶和成人纸尿片。

 ……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就是鞭策张祖举无论是“大爱”还是“小爱”的警句。

献一次爱心并不难,难的是善举几十年却一直坚持。十多年来八叔共计给非亲非故的特殊家庭、特殊人献爱心捐款捐物究竟捐了多少他没有统计,他说不用统计也不用记账,因为他没有想过要这些受助的人来给予他什么回报!用八叔自己的话说:“因爹妈均已离世,我常常感念双亲的养育之恩,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好有能力好好赡养父母了,双亲却已远离,心里一直内疚。如今,我要把这种内心的遗憾化转为爱心,去尽自己所能关爱生活中需要帮助的人,这才是我做公益的真正目的。”

平凡的话语那是八叔对社会献爱的浓缩:“全国孝亲敬老之星”“十大道德模范”等官方荣誉就是对他的认可。

用一颗善良的心、哪怕是细微平常的行动来回馈社会,这就是八叔做人的底线。

十六

如今的八叔,又是抖音的金牌户外主播。拥有一百多万的粉丝。

八叔说,他要换一种方式把爱献给家乡的父老乡亲;把爱献给所有需要的人们!

2021年2月21日完稿于野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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