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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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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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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糖(散文)

几天前,无意中刷到三十多年不见的故人的抖音,配音是《黔东南的七月》选段:“远方的客人你留下来嘛,这里有你要的感觉……”唱歌吃糖的画面,勾起我的记忆,年节熬糖的情景历历在目。

旧历的年底,快到过年的时节,母亲总是在忙完社队的活路外,回家的时候哪怕再晚,都是要着手打点年货的。熬糖是年货中最实用且能置办多种在那个时候堪称奢侈品的原料。熬了糖可以粘泡坨(一种将玉米炸开,然后用糖粘粘在一起的食物)、鲜谷粑粑,到了过年的时候,再拿出来找给客人。这样的年节绝对算是很体面的年节。过年熬制糖,在家乡称为“年糖”。

家乡的年糖在玉米不太充足的年份,采用的主要原料是红薯。从薯田里将红薯挖回来,母亲将大的、好的红薯摘出来,放进地窖,说是过完冬过完年,到开春还能应付一家老小的吃食;小一点的,挖烂了的红薯则通过淘洗干净过后,放在大锅里,烧上柴火,将红薯煮烂。一边煮着红薯的时候,母亲一边用锅铲在锅里搅拌,说这样会煮得快些节省柴火。待到满锅的红薯全部煮成稀泥样的时候,母亲就会安排父亲将糖架子安上,吊好过滤的包袱,而后一瓢一瓢地将稀泥般的红薯连同红薯汁舀到包袱里。这时候,我们姊妹们的任务就是每隔一个时段(包袱不再往下滴汁的时候),将糖架子左右倾斜,直至实在没有汁液下流的时候,吊包的程序算是完成。在吊包的当口,母亲一定会安排父亲将生好长出芽状的麦芽放进手磨上磨细。一切就绪以后,母亲才将过滤的红薯汁重新舀进锅里,掺上磨细的麦芽,而后吩咐姊妹们往灶洞里添柴。并嘱咐,不能让灶里的火燃短翘(土家方言:不间断的意思)。这种熬糖工序,在家乡叫作“煎糖”。当火势猛烈,将红薯汁里的水分蒸发干了的时候,余下能用筷子粘起的片状就是“糖”了。如若能再多煎熬一会儿,翘起的不光是“糖片子”的时候,就成“老火糖”。熬糖的工序很有讲究:麦芽掺兑的多少,火候的把控等等等等,将直接影响着糖的好坏。

小时候,随母亲帮忙煎糖熬夜直至天明从不瞌睡,为的就是能第一时间吃到母亲亲手熬制的“年糖”。

后来,随着社队的粮食丰收,随着社队发展生猪养殖的计划,红薯成了喂猪的主要食材。加上都嫌红薯熬糖多几道工序麻烦而改用玉米,用玉米熬糖的工艺和红薯差不多,但省事不少。过后的年月,以及后来母亲去世的时月,偶尔我也能亲自熬制年糖,但终归是技艺不精,与母亲熬制的年糖差了许多味道。

再后来,因为生计的原因,醉心于远去的脚步,在外打拼总是忘不了家乡的年糖,熬糖的夜晚似乎成了挥之不尽的那一抹乡愁。吃不上家乡的年糖,身居异乡的自我时常忐忑不安。

在外的日子,总有一些浓烈的思乡情节随着时间的拉长,越能散发出浓浓的醇香;每当进入梦乡时,却痴痴的相守于故乡,守候在母亲熬制年糖的大锅边。往灶洞里添柴的瘦小身影已渐模糊。只有在梦境的空间里,穿越距离的时空,停留在老家灶屋的每个角落。

多少次,当我如云朵般飘向远方,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的,被前行的列车抛在身后的故乡,我就知道,今生今世,我将注定要沦陷在无尽的思乡情结里了。

在田间挖掘红薯的画面又重浮脑海,那一株株摇曳在田埂上的狗尾草,在秋季过后显得枯萎,但依旧在风的吹拂下坚持着最后的尊严。那一缕缕飘荡在泥墙上的袅袅炊烟,合着泥土的芳香笼络所有离不开故土的家乡人。在田间挖着红薯的父辈们,或哼着五句子歌儿,或讲着土家人固有的语言,在“日妈、格砸”的调侃中一大筐红薯早已装满,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支好脚背篓,两三个人抬起装满红薯的箩筐放在脚背篓上,背红薯的男人弓腰将脚背篓系套在两条肩膀上,然后“嗨”的一声大吼,单膝跪地,打杵子一撑,一个“地蹦子”站起来。叹服了旁边挖红薯歇息的妇女们,嘴里说着“好大的力气”的时候,同时报以羡慕的眼光,心想:如果这是自己的男人该多么阳光!

儿时的村落,在乡村的羊肠小道上,有挑粪往田间施肥的壮年人,有牵牛扛犁耕田的艺人,有背着木箱去上学的孩童。村东头那间简朴的碾房,毛驴拉着石碾吱吱呀呀不知疲倦地碾压着脆嘣的玉米,母亲手脚麻利地清扫被碾粹的玉米面,在确保每餐够吃而多余的部分,则要储存起来,放到年底好煎煮熬制年糖。一排排重叠的吊脚楼,盖着就地取材的石板,掩映在黄绿交错的树丛中。看上去过于“老态”的房屋上空,乳白色的炊烟轻轻升起,那是早晨的炊烟,像没睡醒的样子,慢悠悠地在房屋顶上左摇右摆地晃荡,一幅舍不得散开的样子。儿时的我们,总是希望年节快点到来,为的就是能享受母亲熬制的年糖。喝着母亲亲手熬制的年糖,那种甜蜜的感觉直泌心脾。虽然时过境迁已有三十多年,现今回忆起来还是如故的感觉。

离家多年,乡村的模样,已渐斑驳。却在无声流转中,被深深地烙印在心底。对故土与生俱来的眷恋,在村庄面前,总会生出许多的爱怜。老屋上飘逸的炊烟,仿佛凝聚的是母亲熬制年糖的辛劳智慧的结晶。凫凫炊烟在为乡村舞动着悄丽和优雅。喝着年糖行走在村道上的父辈们,高亢地吼着土家山歌,宏亮的声音在乡村的山谷间回荡。刚吃过年糖去茶梯施肥的母亲,哼着土家《六口茶》,吟唱着灵动和清婉,让故乡在不动声色中多姿和迷人着。

在外忙碌了一年的我,总是选择快要过年的时候回到故乡,行走在故乡的小路上,原来的泥泞小径早就长满了的荒草,取而代之是浇筑了水泥的乡村公路。公路两边茂密的树木,象是时光不舍的手,在清风里轻拂着故乡。树上鸣蝉的嘶叫声是早就没有了,不经意间还有退壳的蝉衣留在树枝上,仿佛在极力挽留季节的脚步。

路,虽然是加宽了的水泥路,只是村道上人来人往的盛况,早已没了影踪。行走在村道上的是开得飞快的麻木、摩托车、各种铭牌的小车、双排座、农用汽车等。母亲走后,每回故乡总是显得寂寥、失落。耳边响起母亲在我身后念叨:这山旮旯,一不住人,就衰败得不成样子。回想母亲细碎的唠叨,触动着我心底属于故乡村庄的那份温情,一份惆怅与之俱来。

一位满头白发的妇道老人,正弯腰在红薯田了里翻拔薯藤,扯草的时候有时还会被深耕的草带个趔趄,看着年迈气衰的老人吃力且认真的样子,我想她曾经一定是社队里能干女性,和我已经逝去的母亲一样。老人的岁数和我的母亲年纪相仿,老人见到我,站立着歇息和我说话,竟然记不起我的名字:“你是哪里的客人呵?”我说:“我也是这个地方的呢!”老人疑惑,最终没能想起我到底是谁。我惭愧,故乡竟然和我那样生疏了;我高兴,毕竟离别了故乡多年,还有如母亲般的老者依然健在。看着老人布满沧桑的脸,苍老弯曲的身形,我真心希望老人能平安健康地安享晚年,好留给她的后人永远的故乡……

眼前的老屋依然还盖着石板,只是覆盖了许多尘埃。从石板间长出了些许杂草。心想在这样的石板屋里,曾经充满着欢笑和哭泣,特别是吃年糖的时候,姊妹们有时为了谁先吃谁后吃的顺序,相互打闹,痛着的时候就会大声地哭出声来。母亲闻讯,不问青红皂白,从大到小依次跪在地上,然后挨个用事先准备好的竹马鞭抽打。待到姊妹们都求饶认错的时候,母亲又用筷子给每个人搅拌了一坨年糖,挨着寄到手里,一句话没说,就回到了自己黑暗昏沉且低矮的房屋歇息。

每年必熬的年糖,是母亲馈赠给我们的幸福和甜蜜。村东头的碾房在风蚀雨袭中,因年久失修而破烂不堪。看着爬满野草的石碾,心底忽然疼痛。我不知道,这疼痛,是来自岁月的无情,还是来自石碾的冷凄?母亲在碾房辛勤劳作的画面就在眼前。儿时陪伴母亲用石碾碾粹玉米的悠然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听说碾房是在风雨交加的一天夜里轰然倒塌的。倒塌的碾房,似乎塌落掩埋的不只是石碾,还有那数不清的记忆。随着时光的零落,那些破碎的记忆再也无法拼凑。

感谢那个拍抖音的故人,让我在欣赏抖音打发无聊光阴的时候,陡然记起了消磨的年糖的记忆。

计划回到故乡的前夕,我特意找了这位故人,以十二分的诚意买了十斤用玉米熬制的糖。买糖的时候,我问:“这糖正宗不?”故人回答:“你绝对放心,不正宗不要钱,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不能骗你的。”

故人的话我信,一脉相承的故乡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实在人。故乡在变化,时代在前行,但故土的根却依然如故。

回到家乡,放下行囊,第一时间是去到母亲的坟前,摆上一碗从故人那里买来的玉米糖,祈祷母亲在天堂幸福。我知道,如若母亲尝到是我花钱买来的年糖,一定会说,那糖的味道不咋地。因为我知道,那是母亲在心疼我。可那毕竟是儿子的一片心情。

年糖,是我不堪重负的思念。年糖,是母亲留给我们最虔诚的幸福。 年糖,是我永远忘怀不了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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