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杀猪,在家乡是早已有之的习俗。为了过年而喂养的生猪故称为“年猪”。
追溯家乡喂养年猪的历史,远古的自不必说。单从解放前开始,由于家族世代的贫寒,祖爷和爷爷两代人都靠租田种植,农闲的时候给地主打打长工以维持生计,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一家人还能勉强吃饱肚子,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结余。如是的日子,喂养年猪只能算奢望,好歹是祖爷和爷爷老实本分,所以每到过年的时候,还能得到他们打工的东家一点舍施,东家在杀完年猪,收敛好猪肉,则会将猪的内货或者边边角角不要的肉偿给祖爷或爷爷。东家的哪怕一丁点施舍,让祖爷或者爷爷辈在过年的时候好歹还尝到了腥荤。
祖爷在没解放的年代就过世了,从爷爷辈开始,喂养自家的年猪就成了家庭的渴望。
爷爷奶奶去世时候我没出生,关于爷爷奶奶喂养年猪的事是在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告诉的。
父亲说:“那时候,你爷爷一边给地主打短工,一边帮着你奶奶种从地主那里租来的科田,你奶奶还喂了一头年猪,由于没有粮食喂猪,光吃草料,猪的架子长不大,瘦不拉几的。一年喂下来,到了过年的时候杀不到几十斤肉。”
父亲的话,可以想象。猪虽然不大,可毕竟那是属于自己的年猪,爷爷很欣慰。
父亲还说:解放以后,土改划成分的时候,由于我们世代都是租田种地,属于贫下中农,分得两间土屋和一些诸如猪圈、牛栏的,那时候在大集体,白天要到社队劳动,晚上给猪煮一锅猪食,在社队劳动休息的间隙抽空回去喂一下。解放后家里的年猪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喂养。由于一家的勤劳加上吃苦,每到年节还能杀一百斤左右的猪肉。
后来,母亲被娶进家门,姐姐们也相继出生,家庭的负担越来越重。父亲又总是经常被派出去出公差,喂养年猪的任务压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要带孩子,还要去社队劳动挣工分,晚上回来劳作到深夜,为的就是想到了年节能有头年猪杀杀。母亲的辛劳都凝结在一年一度宰杀年猪的欢乐中。看着一家人欢天喜地的样子,母亲掩盖着心酸,用微笑和麻利忙前忙后,虽有怨牢,但很幸福。
随时代的变迁,年猪的喂养也有了很大变化。母亲说:“娃儿们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营养,没有肉吃是不行的。”因为家大口阔,所以年猪的喂养从一头增加至两三头,而且是膘肥体壮。母亲总是在杀完年猪过后,将猪肉用盐巴腌透,而后用火烟熏得焦黄,让孩子们一年到头都有肉吃。每每吃着母亲亲手喂养且做出的年猪腊肉,香喷喷地格外下饭。这时候,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像暖流遍布全身。
八、九十年代,年猪的喂养在家乡成了衡量一个家庭是否富足,喂养年猪的女性是否贤淑的依据。到了年节杀猪的季节,“杀猪佬”是最有发言权的。杀死猪子除去猪毛砍下猪头,一刀破开猪峰(猪的颈脖),伸开右手并齐手指,而后量一量厚薄,“三指、四指、五指”地检验年猪的“膘水”(猪肉的厚薄称为“膘水”),每次量完达到“四指”及以上的,就会啧啧地赞叹不休。走到下一家还在不断地埋怨。听了“杀猪佬”的赞誉,总叫人羡慕不已,羡慕的人家发誓来年一定好好喂养,争取达到或超过“杀猪佬”称道的人家。
年猪成了家户人家暗中攀比的筹码。母亲是个要强的女性,加上包产到户后的刻苦,粮食自然是绰绰有余。母亲舍得粮食,喂养的年猪在周边屈指可数:每年杀三四头年猪,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腊肉,于是专门找一间屋子悬挂在屋子的楼檩上。及至几年没吃完的腊肉有些苦涩,最后不得不化成猪油食用。
又几年过后的年猪,因为猪太肥油腻,不利于健康的说法,于是家乡的年猪由肥而廋,习惯喂养膘肥体壮年猪的母亲有些不适应,在姐们的调教下,母亲在粮食中加一些廋精的外加饲料,猪的“膘水”是薄了些,可杀完年猪母亲埋怨还是纯粮食喂养的好吃。我理解母亲,更理解吃尽了苦头的母亲那一代人。
母亲过世了,因为我们一家人在外,老家没有人喂养年猪,由是只好委托年长的姐姐帮忙喂养一头,按市场支付年猪的价钱。之所以选择姐姐,原因是毕竟自家姐妹,年猪不会喂养太多的饲料。到了年底,姐姐宰杀年猪的时候通知我,一并将事先预定的年猪杀了,并腌好后寄存烘炕,直到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才取回腊肉,留下过年需要食用的,剩余的寄存在冰箱中。
在家乡老家,有“无年猪过年比别人‘小家’(矮人一等的意思)”的说法,没有母亲的年节,虽说每年都不缺年猪,但终归少了一些情愫。
家乡的年猪,是家乡变迁的历史记录,更是家乡味道的虔诚体验。
吃着香喷的腊肉,就像是咀嚼岁月的苦涩与甜蜜!
2021年12月10日于清太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