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家乡的老屋前,凝望门前的漆树,在冬日带着寒气的雨淋中瑟瑟颤抖。
房前的漆树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栽植的,算起来将近五十年时间。虽然算不上历史,但终归是一段不短的岁月。漆树铭刻家乡漆匠的故事,记录着那割舍不尽的岁月。
自懂事伊始,漆树已先于我在懂事的年轮开始割漆。记忆中的漆匠姓齐,一个矮小且灵光的中年人。第一次割漆的时候,齐漆匠做了充分地准备,首先是在碗口粗的漆树杆子上用竹篾绑上一尺长的横杆,而后满山上采摘“马胡哨”(一种大叶片的草本植物)叶片,割漆前的准备工作齐漆匠忙活了一天,天快擦黑的时候,阳光失去了白日的威力,无力地照射着茂密的漆树叶,在夏日微风的吹拂下褶褶发光。天边,映红大地的晚霞宛若一条鲜艳的红绸子渲染了整个山峦,一缕霞光穿透碧绿的树叶洒落在齐漆匠的脸上,像喝了香醇的美酒,沉醉于这晚霞彤红的景色里。
齐漆匠说:“天快黑了,我得回去了,明早再来。”
父亲说:“就在这里过夜吧,就是条件不算好,只要你不嫌弃就行。”
齐漆匠说:“哪门这么说呢,漆匠是九佬十八匠中最黏糊(脏的意思)的匠人,只有别人嫌弃的,哪有我们嫌弃别人的份?”
父亲说:“那就免得跑,在这里过夜了明儿一早开割。”
齐漆匠说:“早上有露水,割出来的漆不真,我还是回去,十几里路,又不远。”
父亲没能留住,齐漆匠终于转身,在晚霞中留下沉沉的背影,随夏日傍晚的霞光渐渐消失。
第二天一早,趁齐漆匠没来之前,我好奇地沿着漆匠绑扎的树干攀爬,不一会儿就攀上了树梢,站在两丈多高的漆树上,看远方的敞亮,惬意的神情忍不住大声吆喝着“嗨~”,正在得意之时,父亲冲我大吼:“还不赶快下来,那么高万一掉下来怎下场(“得了”的意思)的。再说,漆树是随便能爬的么,爬漆树会长漆疮的,死不听话,长漆疮会痒死你。”父亲的话让我后怕,急忙从漆树上下来,还没站稳脚跟,就被父亲一把揪住,父亲照着我稚幼的脸蛋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正在嚎啕之间,齐漆匠来了,见状马上扯开父亲,说:“小孩子不懂事,不要这样打的,万一扇坏了骨头后悔就来不及了,对调皮的小孩,最好用细竹条抽打,只伤皮不伤骨,才会让他们长记性。”
原以为齐漆匠见到这样的场景会从中解调,不想他却给父亲出了一个更馊的主意。那时候,像是看白了这个矮小的男人,非但对他没有好感,甚而还“深恶痛绝”。加上齐漆匠叫着拗口,于是干脆省去了姓氏而直呼“漆匠”。
离开漆树,远远地看着漆匠爬上漆树的尖端,从上往下依次在漆树的主杆上斜斜地割开一道道口子,每割一道口子,漆树就会流出一股白色粘稠的液体,像眼泪不停地流淌。漆匠忙从腰间拿出事先折叠好的“马胡哨”叶子,接在口子的下方。不一会,就盛满一勺。
听漆匠和父亲说:“你这几棵小木漆产漆量高,凭这几棵漆树,你还会发点小财。”听了漆匠的话,父亲露出笑容,对漆匠说:“这两棵漆树,我是专门从外地谋回来的,找了好场子栽的,土质厚,加上开始每年还给它施肥,四五年才长这么大,不过,这漆树的品相不差。”
父亲和漆匠所说的,我一点都不懂。直到后来上学,学习科普的时候,才知道漆树是一种乔木或者灌木,叶互生,多为羽状复叶。按品种分为:大木漆、小木漆,山漆等等。
果然被父亲说中,第一次攀爬漆树过后的当晚,我的脸上就开始瘙痒,忍不住用手抓挠,挠出一条条血红的指甲印子。后来是全身,除了瘙痒就是浮肿,难耐的痛苦让我生不如死,父亲一个劲儿地埋怨:“不听话撒,这就是不听话的结果。”父亲嘴上楠楠嘟嘟,看着我痛苦的样子却急在心里,可又实在没招,就连夜跑去找齐漆匠,寻求医治漆疮的方子。齐漆匠告诉父亲:只要挖一些“野扁韭”(一种野生的韭菜),然后揉出绿汁擦在患处,不出两天定好。父亲在从漆匠处回家的路上,摸黑采摘了一大把野扁韭,按照漆匠的说教,将绿汁涂在脸上、身上,果然奏效。
这次以后,对于漆树我是敢看而不敢近。因为齐漆匠这次对我长漆疮的解难,让我改变的对他的态度,甚而还很有好感。
第一年割漆,父亲除却给漆匠的分成(那时候是三七开)后,按照合作社的价格,父亲收入了六十多块,占家庭年收入的百分之六十。
过后的几年,按照漆树生长的规律以及齐漆匠的嘱咐,漆树需要两到三年割一次漆。那些年,房前的漆树成了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每次割漆的师傅自然是请的齐漆匠。
后来,因为上学,在外地读书,半年才回家一趟,听父亲埋怨,明年的漆树找谁割呢?问及原委,才知道齐漆匠在别家割漆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过世了。听了父亲的话,我很惋惜,责怪自己当初怎么就对齐漆匠“深恶而痛绝”的呢?想象瘦小灵光的齐漆匠不也是为了生计而英年早逝,留下还需要照顾的四个孩子。
父亲说:“本来齐漆匠不会死的,要不是东家非要漆匠将他家漆树的一根枝干割漆,也不会摔下来,唉。”父亲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还是齐漆匠太好,要是我,就不会冒这个险。”从父亲的话语中,我知晓了齐漆匠的死亡的全过程。宁为他人利益冒险而自我牺牲的,齐漆匠算一种崇高。
齐漆匠的死,让父亲叹息了一两年。为此,父亲的漆树滞后一年没能割漆。待到漆树实在需要割的时候,父亲才又找到就近的宋漆匠。谈好了割漆的分成四六开,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宋漆匠给父亲漆树割漆的这些年,我由于上学、工作,无暇顾及房前屋后的漆树。及至工作后的中途有一年回家,父亲对我说:“我想把‘老屋’重新漆一遍,漆已经攒有了,只是要三百元的工钱。”我明白,父亲所说的“老屋”就是百年后入土的棺材。于是马上说:“您要漆就漆好点,钱我给您就是。”父亲说:“过得去就行了,也不需要太好,能省一点是一点。”我知道,经历过多苦难的父亲是怕花钱但又不能少了乡邻的面子,才提出要重新漆一下棺材的。
家门前的漆树就这样在父亲的主导下,又割了好多年的漆。后来,宋漆匠老了,实在不能上树的时候和父亲说:“如今老了,不中用了,你家的漆树找别人割吧。”
父亲说:“一晃一年,时间过得真是快,我也耐不活了,割漆的事就让后辈去操心算了。”
父亲去世的前一年,我回家里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格砸的,有些怪了,今年,房前屋后的漆树死了不少,只剩下门前那两棵大的了。算算时间,那两棵漆树也是四五年没有割了,你找人割割,这两棵漆树一直是产漆很多的,割了漆以后你们自己也好用。现在的生漆三百多一斤,算下来还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父亲的话,提醒了我,这才注意原来房前屋后的十几颗漆树在一年之内都枯萎了,仅剩没有枯萎的门前那两棵三尺多粗的漆树树梢上被蜗居的乌鸦搭建了一个硕大的鸟巢。每天早晚,回归的乌鸦“哇—哇—”地叫个不停。在家乡,乌鸦是不吉利的鸟类,听不惯这“哇—哇—”的嘶叫,于是一把火烧掉了乌鸦磊筑的窝棚,火苗的“啪啪”声让我后快。
父亲于二零二零年去世,出殡的时候,家人将所有前来悼念父亲的花圈集中在门前的那两棵老漆树下,随着开路先生一声“开路”的吆喝,孝子们依次将花圈拿到父亲磊好的坟前。父亲永远离开了他亲手栽植的漆树,定格在离漆树两百多米的黄土中,身后的漆树依然如故地耸立在原处。
掉光叶子,单剩杆子的漆树,在冬日里无语。面对淅淅沥沥的冬雨像是在洗刷它浑身的污垢,又像是要刷净灵魂,好让我勾起对它清晰的记忆。那些逝去的岁月,竟然时而清晰时而混沌地渐行渐远。
又一声“哇——”唤醒了我的思绪,抬眼望去,是一只乌鸦在漆树的树梢上鸣叫。大概是在张望觅食的去处,又像是在寻找曾经的归宿,要不是我一把火烧掉了它们的窝巢,或许它们早就储存好过冬的食物,不至于在冬日里还要为生计到处寻觅。
父亲生前的嘱咐,要我再找一个漆匠割漆,可我打听了好多的人们,都说这什么时代了,还有谁会割漆的呢?人们的话,让我思考:漆匠怕是濒临消失的行业罢。按捺不住对“九佬十八匠”将少一份子而惋惜。
没有了漆匠,父亲的嘱咐只能辜负。可风残迟暮的漆树毅然凛立在老屋的门前。它希望冬雪的来临,因为冬雪可以覆盖掉光叶子的枝条,点缀成一片银白来抚慰我孤寂的灵魂。
透过密密麻麻的细雨,虽然近在迟尺的漆树在眼前有些模糊。我喜欢这样的模糊,因为那是父亲亲植的有些年岁的漆树。随同连在脑海里的是关于齐漆匠、宋漆匠还有父亲的故事……
2021年12月12日于清太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