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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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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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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母亲的土地

老屋的东侧,是一块荒芜了的土地,荆棘丛中的大青树挺立着躯干,张扬着树冠把一片阴凉留给人间。

母亲健在的时候,东侧的土地总是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母亲逝去后,因诸多原因,有几年光景没关顾了,再次闲步去到那块土地的时候,竟然呈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凝望野草蓬勃的土地,有些内疚,却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来。

那是母亲陪伴了一生的土地,荆棘间杂着野草,还有那挺立的大青树,在没有人照料的时候依然昂扬生机。母亲的土地在母亲去逝的这多年竟然还那么肥沃,是在预料之中的。

原本是长满树木与杂刺的荒芜地段,因为家大口阔,实在是吃不饱的状况下,母亲便萌生了要开发这块土地的意愿。那时候,母亲刚嫁给父亲,长辈们觉得那是母亲不过的自不量力,在家人的反对中,母亲倔强地利用早起晚睡的时分,经历了半年的时间,终于开发了那块荒芜之地,母亲的土地就这样在老屋东侧一个背僻的地方形成。

大集体年月,母亲总是要按时参加完集体劳动,挣足了工分过后回到家里,忙完必要的家务,已经是披星戴月的时辰,母亲则会来到她的土地里劳作,随季节的变换种植着各样的庄稼小菜,以充实家里因为缺粮饿肚的粮食缺口。

母亲嫁给父亲的第二年,我们姊妹六个相继出生,家庭人口的递增让本来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父亲在二姐出生后不久又被派去“民工见勤”工地,家庭的重担落到了母亲一个人身上。从那时候,母亲除了要按时出工完成社队安排每天的劳动任务外,还要照顾幼小的孩子。家务基本是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在打理。母亲安顿好孩子后又总要抽空来到她的土地里忙活,直到深夜才能歇息。

于土地,母亲就像对待生命一样,再苦再累的日子,无论如何都必须关顾。“春不种,秋无收”,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那是她对土地的虔诚。

老屋东侧母亲开发的土地在母亲看来,算是“私房”地,不能列入社队土地分配的。可偏偏被邻舍的大娘发现,上告到社队,母亲很气愤,于是找大娘理论,结果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母亲占了上峰,大娘则声称自己受伤严重而住到了我家。开始的时候,母亲还是精心伺候,说是“千错万错,伤着为重。”后来母亲要忙于田间的活计,没空服伺大娘,就安排大姐们做饭,要熟不生的饭菜经过大姐们送到大娘床前的时候,大娘陡然想起:其实母亲也不容易,要不是一家老小人口多,缺粮少食地饿肚子,谁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而辛苦自己的呢?当天晚上,母亲归家以后,大娘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和母亲说了好多的知心话,而后连夜要母亲找出篾筏点燃做灯好回家,母亲执意要送大娘回去,却遭到了拒绝。

为了土地,母亲甘愿委屈而凛然为之。为了土地,母亲又不惜于心计。土地,在母亲心里的那份情,像是什么也无法取代。

随着姐们年龄的增长,母亲就带着刚谐世事的孩子们下地干活。挖田、屯土、打窝、放种、下肥,春季播种的一系列程序在母亲精心教导和姐们的极不情愿中完成。

每到播种的季节,母亲总是要告诫孩子:“种地要把握好节气,俗话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这个时节种植的瓜豆,不走症,少过虫,结出的瓜、豆会又大又鲜嫩。”

对于母亲的说教,姐们没听,也听不懂。看着姐们心不在焉的样子,母亲则会甩起巴掌打在姐们的后背上,而后凶巴着脸继续:“俗话说:万物土里生,全靠两手勤。你们现在不把种田的手艺学到手,看你们以后坐家(土家语:成家立业)了吃啥。”母亲的凶恶多少起了些作用,在上学以前,姐们的劳作技艺有所长进。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在老家算是文化人,母亲虽然没读过书,但明事理。姐们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母亲对父亲说:“养儿养女不读书,抵如喂个猪,孩子们该上学了。”母亲的话父亲极力赞成。就这样孩子们上学了,母亲肩上的担子又加重了不少。

几乎是两年一胎,母亲生了六个孩子。姊妹们陆续到了上学的年轮,加之重男轻女的思想作崇,三个姐姐也依次辍学而随母亲耕耘她的土地。

从那以后,姐妹算正式步入了劳动的行列。

每天劳作的时间,母亲总是要看看天色、云彩,母亲常告诫姐妹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这样的天气就要学抓‘火口’,该下种的要下种,该施肥的要施肥,做完就下雨庄稼才有长势,俗话说‘有水才有谷,无水守着哭’。”没有文化的母亲却把农谚背得滚瓜烂熟。

母亲的土地在母亲精心照料和耕耘中一年比一年肥沃。八口之家就这样艰难地熬过了艰苦的岁月。

包产到户的时候,母亲猴急着争田地要产量。那时候,社队的分配原则是按产量、按田块的等级配备,母亲要了老屋房前屋后的挂坡田。还说田块是贫瘠了一些,但亩数多,只要人吃得苦,就不怕种不肥沃。母亲的思维和父亲有些诧异,于是发生了家庭争吵,结果是:母亲的观点永远正确。

离家近便但却贫瘠的土地,母亲打理得很辛苦。在耕作田块的时候,对父亲的要求也特别苛刻:犁田的深度一定要有一铧深,流失的黄土非要在挖卯(犁田剩下的地方需要人工挖,土家族称为“挖卯”)时背边(把土从下边背到上边为“背边”),使用的肥料必须是农家肥。年复一年超越传统耕作的方式让父亲很反感。少不了又经常为土地发生战争。

岁月,在母亲辛劳的时光里刻满了沧桑的痕迹。姊妹们相继成人出嫁、成家。留下一大摞土地给父母。父亲体质单薄,田块的耕作几乎落在了母亲的肩上。出嫁的姐姐们看着母亲满是茧子的双手,即便是六月还裂着口子,不得不用厚厚的胶布缠绕。姐姐们奉劝母亲放弃一些土地,安慰她说:为土地辛劳了一辈子,如今年岁大了,该歇息歇息了。可姐姐们的话一说出口,就遭到一顿斥责:“土地是农民的根,既然揽到手了,就不能搁荒,哪怕是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母亲铿锵的话语,让我们从她的眸子看到的满是深邃和忧郁。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言让母亲放弃她土地的话题。

送走了父亲,因为生计的原因,我一直在外工作,母亲一个人撑持着老家。曾多次接母亲搬过去一起住,母亲说:“老家也好歹是你的‘衣帮儿屋场’(土家语:出生地),常言道:叶落归根。我守着老屋,就为你们守住了根。”母亲的话说得自然,于我确是心潮起伏。我知道,母亲是舍不得她的土地,因为那是她一生希望的寄托。

记得父亲走的时候是冬天,那个冬天很萧煞,房前屋后的树木枯萎显得没有一点精神。安葬完父亲,母亲来到她的土地,凝望着那块已经长有荒草的土地,眼角有些湿润。不一会,母亲回到老屋,扛着她的那把有些锈迹的锄头,站在似乎有些荒芜的土地边,慢慢佝偻着腰去扯那些生命力极强的野草。母亲先是俯着身子,然后屈膝,最后干脆跪在地上。扯完一片,又起身继续去扯另外一片荒草。拔完荒草,母亲用了两个多小时,虽然是寒冷的时节,母亲却一次又一次缓慢地弯腰起身,竟然累出了一身的汗水。

扯完草回到老屋,母亲埋怨说:“今天终于把田里的草扯干净了。巴耳子大块地,我扯了几个小时,看来是人老不中用了。”

听了母亲的埋怨,我有些内疚,母亲所说的“巴耳子”大的那块地,就是母亲亲手开荒出来的,至少不下于一亩地。父亲去世,竟然是母亲一个人去扯拔杂草,我在家怎么就不能去帮一回母亲?转念一想,是母亲去拔草也不让我知晓。于是心灵上的愧疚稍许得到安慰。

脑海中闪现着还是在我读书的年轮,为了让我在学校里不挨饿,母亲在田边栽了韭菜,趁着夜色用手磨一遍又一遍地将玉米磨成细面,然后蒸熟,再在锅里将蒸熟的玉米饭炒枯,随后母亲还加了不少的韭菜,这样加工出来的美食,在老家被称为“雀米饭”。在我上学临走的时候,母亲拿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雀米饭”,对我说:“学校里生活差,加上又是正长身体的时候,‘雀米饭’我是把腊肉熬成油再加韭菜炒的,吃了禁饿(土家语:不饿的意思)”。带着母亲亲手制作的香喷喷的“雀米饭”来到学校,感觉那不仅仅是吃食,像是一种永远忘却不掉的母爱,还是母亲的希翼,更是我学习奋搏的动能。

如今,母亲已是满头银发。一阵风吹乱了母亲额头那缕银丝,扛锄头都有些吃力,因为好几天不用,锄头锈迹斑斑,锄把上长了许多霉点。母亲把锄头浸泡在水里,然后用布仔细擦拭,一遍又一遍,确认擦拭干净了,才小心翼翼地收捡到她的睡房里,随后哀叹一句“哎~~”

已过古稀之年的母亲,因为一生的辛劳,落下了许多病根。实在不能劳作了,加上我们又不能回家,母亲不时来到她的土地,凝望长满杂草的土地黯然神伤。

我知道,母亲健康的时候,是从来不会让她的土地有荒芜的迹象。无论冬夏,不管春秋,她总是精心地呵护着她的土地。对于土地,一年一度一个轮回的打理要从冬开始。冬季的庄稼全部收割,那是彻头整理土地的大好时机,耕作土地用的是自家的黄牛,耕作的深度母亲一再嘱咐父亲,至少要满足一尺深以上,还说这样才能让庄稼扎根土地。母亲的唠叨总会引起父亲的反感,于是因为土地的家庭争吵时有发生。

父亲过世后,土地的耕作母亲只能出钱请人,可再怎么也达不到母亲的要求。再后来母亲干脆自己挖,还说这样人是辛苦点,但挖出来的土地心里踏实。

晚年,母亲种植的庄稼总不如以前的长势,母亲很忧郁。除了叹息年老无用之外,她担心的是后继无人了。年轻人不是在外地工作就是出去打工,但她很理解:生活的现实靠打理几亩土地远远不能满足需要,她不怪我们。只是眼看着自己亲手拓荒的土地又面临荒芜而有些遗憾……

母亲临终的前夕,我们姊妹六个围坐在她的病榻周围,望着已不再年轻的我们,母亲有些伤感,眼角边挂着一颗泪珠,继而母亲又艰难地露出微笑,那时候,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从母亲挂着泪珠却充斥微笑的表情,我理解,那是母亲在哀叹岁月的无情,那是母亲要把她最后的希望寄托给我们……

母亲过世后,按照姊妹们商量的意见,把她的遗体安埋在她的土地边缘。我知道,虽然母亲没说,但一定是她生前的遗愿,因为那份一生对土地的执着。

一晃在外漂泊了好多年,面对喧嚣的城市,我陡然想起自己也到了“知天命”的年轮,对故乡的怀念之情日渐浓烈。于是想起母亲生前所说故乡是“根”的教诲。我回到了离开故乡若干年的老家,来到那块母亲的土地。眼前荒凉的景象让我泪流满面,不知是对逝去多年的母亲的思念还是没有坚守对母亲的土地打理而让土地荒芜的愧疚。我俯下身,拔掉一些吮吸土地养分的杂草,轻轻抓起一把粒粒细土,感觉那是母亲过往的岁月,都在指缝间流淌。

回想母亲健在时,我每次回家她都要在田间摘回一大把辣椒,顺便扯一把蒜苗,说是辣椒炒腊肉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菜,还说辣椒炒腊肉不加蒜苗不香。

站在荒草萋萋的土地边,仿佛又看见了母亲在她的土地里查看的影子。母亲生前总是隔三差五地要去她的土地,看着挂满枝头的辣椒,露出了满意的笑颜。日渐熟透的辣椒,在斑驳的阳光里铮铮闪烁着红的色彩。母亲每次去她土地的时候,又总要到处查看,想必她一定是在寻找遗失了的什么东西。

其实,母亲的心早就和那块土地死死的绑在一起了。因为有了那块土地,才有了我的牵念和回忆。

辣椒成熟后,母亲还要将辣椒做成辣椒酱,给她的孩子们每人送上一些。吃着可口有些麻辣的手工酱,似乎又有些甜蜜。我知道,那是沁人心脾的甘甜。

长满荆棘的土地,让我的心有些凄凉。好歹是那颗长青的大树,让我找到了一些慰藉,仿佛母亲就站在青树下,抚摸着躯干,专注着属于她的土地……

母亲的土地是一块滋养我们的沃土。不然,怎么就在母亲过世后,荒废后还能依然长出这么高大而长青的大青树呢?

留给后人一片阴凉的,那就是母亲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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